母親的眼！
    1988年6月11日，天空陰雲密布，好像隨時都要突降一場大暴雨。村子裏某個新砌的小院中，一個一歲半的女娃，被一根粗麻繩攔腰拴在院子中央的一棵柿子樹下，她正在哇哇大哭，無助地看著院中淩亂的桌椅搬凳，她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麽，她隻知道原來她是被一個女人抱著的，而現今無人搭理她，也無人能騰出閑功夫照看她的心情。她隻能眼淚汪汪地看著走出院裏的那群人，他們排成幾列隊，頭上圍了好幾圈白色的布，手中拿著一根白色的麻杆棍，他們在送葬。
    為首的男人不過三十出頭，他的兒子才剛八歲，迷茫地跟在他的身後。哭的最傷心的是一個瘦瘦的老女人，她一口一個“我的女兒呀，你怎麽這麽狠心丟下我呀。”“我的女兒呀，我可憐的女兒呀——”哭聲淒婉。不止她一個人傷心難過。跟著的所有的都在哭。
    “大姐，大姐，你走了，你這兩個孩子怎麽辦呀？”這是那女人的二女兒攙扶著她的手，那雙手瘦的隻剩皮，手掌很粗糙。
    每個人的哭喊都有不同的叫法，他們叫那位躺在黑色棺木中的女人分別為嫂子和姐。
    老人哭到半路哭昏了過去，人群亂了起來，抬棺的人一直在有序前行。
    院裏女娃的哭聲漸弱，她知道沒有人會管她了，幾隻雞飛到桌子上吃著盤中殘剩的食物，有兩條狗在院裏轉了幾圈，叼了根骨頭又跑出去了。
    她哭的累了，身子漸漸軟了下去，眼淚和鼻涕將她的臉洇成了一片灰一片白的，頭發亂蓬蓬的，好多天沒人替她梳頭了。
    她不是哭累了，實在是哭不動了，嗓子疼的要命，她想喝水，卻癱坐在地下抓了一把泥放到嘴裏，頓時那張嘴被昨夜下過小雨的濕泥糊住了牙齒。
    她又開始哇哇大哭起來，隔壁那家有個啞巴媳婦，除了不會說話，耳朵還能聽到。原本她是跟著那一群人看熱鬧的，但是耳朵裏聽到的聲音都是那些悲哭的聲音，感覺不太好，便又想起來家裏門忘了鎖，中途跑了回來。聽到小女娃的哭聲，她先是跑到隔壁，一高一低地跨進了小院中，看到女娃那張髒兮兮的小臉，哭的聲音都有些嘶啞。她笑著走近小女孩，伸出粗短的手掌將小女娃臉上的淚水擦了又擦。
    小女娃止住哭聲，看著這個啞巴女人。啞巴女人衝她笑了笑，想起什麽，起身又跑了回去。
    女娃又開始大哭起來，剛才她被一隻紅的大公雞啄了幾下，現在被啄的大腿上流了些血。
    啞巴跑到自己廚房找了一塊玉米做的餅，拿在手裏，一高一低地又走到小院中。她將手中的金黃色的玉米餅放在女娃的嘴邊。小女娃咬了一口，還沒咽到肚子裏，又開始哇哇大哭起來。那餅子不好吃，有些咯嗓子，她嗓子本就疼，更難以咽下去。
    啞巴被嚇的不知道怎麽辦，看到她身上係的麻繩，便把餅子放在地下，這時兩隻老母雞飛快地跑了過來，把那塊玉米餅給啄了過去。
    啞巴很費勁地把係在女娃身上的繩子給解開。被鬆開的女娃卻用小手打向啞巴，啞巴一直後退、後退，最後退到牆根呆呆地看著女娃仍由她打著自己。
    啞巴能聽懂人話，她從很遠的地方嫁到這裏，來有三個月了。男人比她大十多歲，婆婆已經七十多歲了。昨晚她聽到婆婆對她男人說“英子明天下葬，你明天過去幫幫你三媽家。”然後婆婆長歎了一聲。
    英子是這女娃的媽媽，英子是個很能幹的女人，在村子裏找不出第二個這麽精明能幹，會過日子的女人。隻是命太短了。瞧瞧她生前為她丈夫家蓋的兩座青瓦綠磚的十二間大瓦房就是證明。
    在農村，在1988年這個年代，誰家能住上大瓦房就代表誰家是最富有的人家。她先是養豬養牛後來又養了幾窩兔子。她在莊稼幹活上從不落人後，總是和丈夫姚明亮最先到地裏幹活，太陽落山再抗著鋤頭回家。在他們的勤勞努力下，僅八九年的光景，便蓋了兩座讓人眼饞的青瓦房。
    英子姓楊，娘家有三個兄弟，兩個妹妹。她是兄妹中最大的一個，也是最能幹最勤快的一個。常年的辛苦，讓她本就很瘦的身子到了二十歲還沒找到一個合適的婆家。
    楊英是別人說媒說給姚明亮的，當時姚明亮沒看上她，楊英又黑又瘦，顴骨還高，一點也不好看。
    姚明亮小聲地問說媒的人“她是不是有病？她怎麽這麽瘦？”
    這話被楊英聽到了，當時就大聲回應“誰說我有病了，我才沒病呢。我在家裏什麽都幹。”
    媒人一聽楊英的話，立馬就笑著對姚明亮說“這姑娘可能幹哩，她從小就幫她媽帶弟弟妹妹，帶的可好了，還幫家裏幹活，幹的可快了。你別看她黑，那是曬的。”
    姚明亮歪著腦袋多瞅了幾眼楊英，心裏便有了底。隨後他們的事情便順利成章，楊英嫁了過來。
    楊英什麽都會，生活中沒有什麽她不會的。哪怕她去逝三十年後，依舊有人會說我這手藝還是楊英教的。
    她做飯很好吃，能把普通平常的菜做的很有味。姚明亮漸漸喜歡了這個黑黑的媳婦，他喜歡吃她做的飯，也喜歡她給他納的鞋子。生活中，楊英精打細算，她從不舍得在自己身上多花錢。她說要把這些錢用來做別的。
    兒子兩歲時，楊英在集市上買了一本《養豬指南》的二手書，她說才花了兩毛錢。沒幾天楊英從鄰村買了一頭小豬回來，她開始照著書上學養豬。養了一年，還被她養成了，生了十幾頭小豬。村裏的人都跑來找楊英跟她學養豬的技術。
    楊英是個很熱心的人，誰家有事隻要叫她，她都會去幫忙。很快，楊英成了柳樹村的紅人，村裏人都喜歡她。
    可楊英的身體不怎麽好，是從小落下的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