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狂童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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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夜兼程行了數日,餓了便吃些野果,累了便席地而坐,困了便倒頭酣睡。
    林子裏的生命正在枯萎,卻拚命想要迸發出一點活力,可惜殘燈複明,不過病態之象。
    泥淖沼澤的腐臭瘴氣向上升起,侵略了每一寸空氣。入到鼻腔,是堅果的甜腥,含糊著鐵鏽的滋味,然後刺辣辣地攻擊我的肺髒,接著開始反嘔,嘔出的氣體似乎也帶有獨特的棕黃色。類似動物新鮮內髒中的濕糜氣體充斥了我的呼吸道,它們仿佛還帶有體溫,混合著生命力一下一下地搏動。任何一種別樣的氣味此時都讓我深覺醍醐灌頂,並從中獲得堅持的力量。食物不消多說,方才那枚有著類似人體肌膚觸感的金黃色果實依舊讓我毛骨悚然――幸然,稀奇古怪的果實吃了那麽多,身體竟然毫無不適。
    可是,雲都的身體卻一日不如一日,即便他刻意掩飾,依舊遮不住笑意背後的虛容。
    “你怎樣?我們歇歇吧,我累了。”雖隻行了半刻路,但我仍不由分說地拉他坐下。
    “我沒事,還是盡快趕路的好。”他強自站起。
    我也趕忙站起,搜腸刮肚想尋些說辭以便勸他休息。但見他目光一沉,右手拈起一枚小石子,手腕翻動,便將石子向前送去。
    我屏住了呼吸。
    不過轉瞬之間,我見雲都鬆了一口氣,忙低頭查看:一條死蛇癱在地上,身旁微有血跡。
    我心念一動,憶起當日情形,卻已如隔世。
    雲都促狹道:“怎麽,嚇傻了不成?”
    “張老頭子真厲害,居然能走過這裏。”
    雲都笑道:“他一個文弱書生,怎麽能穿過這片林子?恐怕除了先祖外,還沒有人曾穿過這裏。”
    我訝然:“你上次不是說張老頭子是從這裏……”
    “他是被河帶來的,就是我們來時經過的那條河。”他有意無意地閃避我的視線。
    “那條河?怎麽帶他來的?”
    “也算機緣巧合吧。那條河是溝通黃泉與人間江海的通道。它是水域真正的樞紐,無始無終,瞬息萬變。雖然流水平凡無奇地在河床裏蓄積,卻能在彈指間將其中的人送往另一個世界——無論是人間,抑或是地府。不過這河太癡迷於‘經過’,所以不斷‘經過’各處,不知下一瞬會出現在哪裏。”
    “所以你才沒有選它作為我們出去的方式?”
    “我不想賭。”
    我莞爾,怎麽聽著像是現在不是賭一樣?
    “不過你從哪裏知道這個的?怎麽我從未聽說過。”
    “巫書首篇有記載,那是講述各類傳說的。”
    “巫書?”我瞪大了眼睛。
    “……哦,我畢竟是老頭子的大兒子,巫書還是略略翻過的。你可別小瞧我!”
    “原來他本打算讓你襲承這個位子的。”我不無感慨地說,心頭一熱,跟他說:“我這個人最看中禮尚往來了,既然你這麽講義氣,那我便講個故事與你聽,權當報答。”
    雲都一臉“隨你便”的表情。
    “哦,我腳酸,聽我講故事必須坐著。”
    雲都滿是不情願。
    但我心潮澎湃,一把拉著他坐下。然後略頓了頓,說:“我上次在平寧會上講的故事你還記得嗎?”
    “嗯。”
    “那個故事,它還有後續。”
    “後續?”
    我點了點頭,在草堆上挪了挪位子,好讓自己坐得更舒適,然後開始講這個所謂的“後續”。
    封安三年,君主昏潰,宦臣擾政;兼之西北有外敵丹和犯境,東南有瘟疫洪水之災,以致民生凋敝,揭竿而起者盛眾。德輝王又與寧樂王趁亂起兵謀反,六王爺號稱撥亂反正,也興兵上了陣。鷸蚌相爭,不知漁翁為誰?此番混戰,當真好一場腥風血雨,直教哀鴻遍野,血流成河。
    小小一個山村,因地方偏僻,乍看似乎未被戰火延及。但走近一觀,便可發現村中盡是老弱婦孺,連半個少年也無。
    小羅是獵戶羅大武的女兒,有姓沒名,就叫小羅。上半年的時候,這裏被六皇子的人馬占領了。羅大武因為身強力壯,就被強行拉去充了兵,後來便與他的鐵叉一起倒在了沙場上。
    沒了爹的小羅,成了孤兒。孤兒也得過日子,於是隻好自力更生。好在小羅年紀已經不小了,明年便可及笈。爹打獵的活計她是學不來,聰明勁兒都用在掏鳥蛋上了。可那天,小羅一枚鳥蛋也沒尋到,她尋到了一個人。
    戰爭年代,當官的視人命為草芥,做百姓的也惟有彼此照顧。要是遇上個把逃兵傷員,村民們能幫的總是會幫一把——但願自己的親人遇事也會有貴人相助。
    小羅已經沒有親人了,但她還是把那人背回了家。這人的胸口中了一箭,箭身已折,留箭矢在肉裏。因為爹打獵,所以家中不缺治傷良藥。可正當小羅準備幫他取出胸口的箭矢時,從他的身上掉出一塊令牌。令牌上刻著兩個字:“爵輝”。
    這是德輝王的名字。任何一個發動戰爭的人都無法引起百姓的好感。
    小羅倒吸了口涼氣,停下手裏的動作,冷冷地問他:“你是德輝王嗎?”那人緊閉雙眼,毫無反應。“我問你,你是德輝王嗎?”那人依舊不回答,他的身子軟地跟爛泥一樣,已然失去了大半條命。
    小羅暗自歎氣。心想:總不好見死不救,那我就盡人事,聽天命吧!
    結果老天要那人活。
    幾天後,小羅正在外麵劈柴,劈劈啪啪,弄得雞飛狗跳。那人恰好這個時候出來。
    “我幫你。”聲音溫潤好聽,和想象中的嗜血狂魔完全不一樣。
    小羅沒有給他斧子,冷冷地說:“醒了就滾吧,哪裏來的滾哪裏去。”
    那人對小羅的語氣似乎有些詫異。
    小羅覺得有必要說清楚,就問他:“你叫什麽名字?”
    “我……”
    小羅心裏煩躁,就替他說:“行了!我知道你是誰,你是德輝王!憑你在外麵怎麽對人頤指氣使,我小羅可不吃這套!我爹就是被六王爺害死的,我跟你們這些王爺都有仇!你再不走我就用斧子劈你了!”
    那人依舊有些猶豫,他開口問:“六王爺怎麽害死你爹了?”
    “他強拉我爹去打仗——這跟你有什麽關係!你到底滾不滾,還是想拉我去打仗?”小羅諷刺地大喊。
    那人沒走,他猶豫了一下,說:“我不是德輝王,我是六王爺爵賓。”
    “什麽?”小羅愣住了。
    “我這條命是你救回來的,你要是覺得我害死了你爹,你大可把我的命拿回去。”
    他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卻依舊清傲得很,言語之間倒真有些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氣度。
    小羅突然想,要是她真拿斧子劈下去,估計他也沒有還手之力吧!
    可是小羅卻說:“殺人償命,你想害我入地獄麽?辛辛苦苦救人一命,再將那人白白殺了這麽蠢的事我可不會做。”
    爵賓就笑了:“我可以報答你,你隨便要什麽,隻要我能做到,都可以滿足你。”
    小羅覷了他一眼,沒理他,從地上拔了一截草,說:“把手伸出來。”
    爵賓將手伸出去。小羅將那節草繞到他左手的中指上,草環恰恰扣成,便似有靈性般倏忽鑽入他的手指,隻在指腹留有一個米粒大小的印記。
    小羅不顧他驚訝的神情,問他:“我沒有讀過書,但常聽別人說‘亂世出英雄,盛世產庸吏’。我想舍己為人便是英雄,平庸無為,甚至貪贓枉法便是庸吏,這樣看來,似乎亂世反倒要好。可在亂世,百姓大多流離失所,性命難保,這樣一想,又似乎是盛世更好。那我問你,你說是亂世好還是盛世好?”
    爵賓說不出話來。
    小羅道:“什麽時候你能回答了,我就什麽時候把它取下來。”
    爵賓傷口尚未痊愈,外麵卻又混亂,他肯定不能一個人安全回到營地。於是小羅就暫且把他留了下來,順便讓他做些不重的活兒。
    過了兩日,小羅又救了一個人。這人像一頭負傷的狼,渾身是血,眼神中卻滿是桀驁不馴。好在他身上沒有令牌——別說令牌,除了一身破衣服,他一無所有。
    小羅看他可憐,對他照料地尤為細致。這人沉默寡言,待在小羅這兒靜心養傷,對小羅的話卻從來愛搭不理。
    一日夜間,他獨自一人坐在屋外。小羅搬了一盤糕點坐到他旁邊,說:“晚上吹風對你的傷口不好。”
    他看了小羅一眼,沒說話,也沒挪動身子。小羅混不在意,遞了塊糕給他。那人接過了。
    “你叫什麽名字?”小羅問。
    “張介。”
    “張介?該不會是假名吧?”小羅半開玩笑地說。
    “你可以不問。”張介不無諷刺地說。
    小羅咂咂舌。
    “你也去打仗了?看樣子應該是個頭目。”小羅隨口說道。
    “嗯。”
    不料自己竟然猜對了,小羅很高興,問:“那你是哪一方的?”
    他的眼神瞬間犀利起來。
    小羅慌忙道:“我隨口問問,你不想回答就別回答了。”
    他站起來,甩下幾個字:“六王爺。”
    小羅怔怔地看著他走進夜色,不知不覺中身邊多了一個人。
    “夜深露重,進去吧。”
    小羅轉過頭來,看著爵賓說:“他說謊。”
    爵賓笑意加深:“嗯,可惜暴露得太早了。”
    次日,張介不辭而別。又過五日,從那個小山村裏傳來消息:六王爺爵賓薨;原因:中毒。
    三年後,亂世初定,天下歸一。
    現在全天下都在緝拿當年毒殺六王爺的元凶――出逃的小羅。
    諂媚的官員在大街小巷敲鑼打鼓苦心搜查,小羅卻安安靜靜地呆在皇宮裏。
    “所以說,你用計讓張介成了你的人?”
    “不,他隻是暫時替我辦事。”
    “你不相信他?”
    眼前是九曲荷塘,荷葉才剛露頭,嫩綠嫩綠地浮在水麵上。
    那人噙著笑,說:“你在我手上纏的是什麽?現在可以取下來了嗎?”
    小羅搖搖頭:“我們事先可是說好的,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繩結自然不能解。你也別小看它,雖然它現在還沒有起效,要是發作起來,可是不得了的。
    “看來我得小心些,不能被你拿住把柄。”爵賓開玩笑似的說。
    “這是自然,你現在做了皇帝,凡事都要留意些才好。”
    “你這是在關心我嗎?”爵賓笑吟吟地問。
    “當然要關心你了!想當初我製造你中毒身亡的假象是何等的不容易,結果好端端一個開國功臣卻變成了潛逃的要犯,害得我有家不能回。你要是出了什麽意外,誰來放我回鄉呢!”
    爵賓歎氣:“當日我假扮爵輝,前去與淮南柳傳交涉,不料此人陰險狡詐,一心想置我於死地。我思慮不周,中他的毒計後牟命逃離,幸而被你救起。好在我深知柳傳性情多疑,尋不到我的屍首必定不肯罷休,所以處處留意。不過也虧了他的多疑,令他擔心我有殘部暗中部署,因而不敢輕舉妄動,隻暗中派人細細搜查。那日,你帶張介回來,我便心中起疑:這人遍身是傷,但傷口甚淺,不在要害,好生古怪。他衣衫襤褸,滿是血汙,卻絕不肯脫下與你漿洗,態度堅決之至,恐怕已出於男女防範之外。偶然想起年少時曾聽人說起丹和有奇毒,無色無味,若將其抹於衣物器皿上便能散發毒氣,可殺人於無形。這毒不能立時起效,初時僅覺頭痛眩暈,目赤疼痛,期間若用蛇毒以毒攻毒便可無礙;若是等到毒氣撤去後再尋治療就已無益,隻好再過數日束手待斃。張介每日與我居於一室之內,漸漸的,我中毒的初象便顯現出來,他大概預先做了防備,所以無礙。但我假意不知,隻道身體不適,卻在夜間出去尋覓毒蛇。而後將計就計,終於逃得一命。事後,我派人調查張介,得知此人有曠世逸才,奈不得重用。當時為圖霸業,我便以利誘之。及至今日,他手握重兵,兼之野心勃勃,竟成了一大禍患。所以我洞悉當年中毒始末一事絕不可令他知曉,以免他暗生疑竇――否則若是因此旁生枝節,恐怕惡戰一促即發,凶多吉少。這些事情,總是無人可以相助,我也隻好委屈你了。不過你請放心,三月之內,我定還你清白,到時額外還有一事相告,爵賓必不負你。現在你且放寬心,隻安心待在宮中,衣食固然不會少,就是別四處亂走,徒教人擔憂。”
    讓小羅安分些,其難度不亞於拉著太陽防其西沉。小羅吐吐舌頭,少不得想個法兒岔開話頭道:“這麽說,你有了壓製張介的法門?”
    “張介雖位居南平將軍,手握南方四十萬重兵,可惜其中至少有二十六萬都曾是北方好漢。這些北方人當年隨軍南征來到南方,戰後便戍守南疆,其家中妻小至今仍居於北方者下於一十八萬。一旦南北交戰,他因顧慮北地家人,兼之鄉土情深,勢必不肯拚盡全力,由此可作兩分勝算;張介於薑堰,何戶一帶的山洞中操練私自募集的新兵,可謂老謀深算。疏不知每隔兩月便會有一筆來自朝廷的俸祿發放到那批新兵手中――其數額遠高於張介所能支付的。‘食人俸祿,忠人之事’,這些新兵自然知道應該為誰操練,由此可得一分勝算;張介在帝都四處設下攻城機關,企料機關設計者之一乃我結拜兄長,如此可作半分勝算;張介暗中勾結西麵各大部落,結為聯盟,意欲借西邊地勢做掩護,直搗帝都。不過聯盟之事莫不以利為先,他今被我識破,也就不足為懼,我方勝算堪堪又添了半分;張介與朝廷重臣結黨營私,幸而其內混入了我的心腹,不致政權旁落,再可添得半分勝算。況且,我還有東邊和北地的三十萬精兵,其數目雖不及張介,勝在軍紀嚴明,武器精良,雙方若純以武力相較,上下不過伯仲之間。這樣看來,兵戎相見時,我方倒是握了□□成勝算。”
    小羅不由得打了個哆嗦:“那你怎麽還放任他?”
    “時機。”爵賓答。
    仿佛水到渠成,就該如此。
    小羅卻喃喃自語:“不過還是要打仗。”
    要小羅安分守己這是絕對不能。老老實實地待了幾日,再熬不牢,於是偷偷換上宮女的衣服,就溜出來閑逛。
    可是時運不齊,恰撞著爵賓在禦花園中設宴邀群臣――終於被那些“忠心耿耿”的官員逮著機會抓住她了!官員們雖覺小羅出現在這裏有些不合時宜,隻道這女子癡心不改,為報父仇,竟連命都不要了,以此含糊了事。
    爵賓目光如霜,派人把小羅押入天牢。
    小羅明知眼下不過權宜之計,卻還是不自覺地渾身發冷。
    就在此時,張介居然跪下說,願以將軍之職,並手中四十萬大軍的兵符來換取眼前女子的性命。
    小羅傻眼了。
    能收回兵權,這等好事,爵賓安能不受!可是他應允時的神情,卻是前所未有的冰冷。
    於是乎,外人盛傳張介居功自傲,藐視皇恩,竟敢為罪不容誅之人求情,估計大勢已去。
    然張介畢竟沒有虧待小羅,任其安穩地待在將軍府裏,倒比當日在皇宮還要自在幾分。
    小羅問張介,為什麽要救自己?
    張介不作答,反問:“你在皇宮幹什麽?”
    小羅被問住了,瞪著眼睛呆了半晌,道:“宮女不在宮裏會在哪裏?宮外滿世界地抓我,我難道還由著你們抓!”
    張介麵無表情地看了小羅一眼,道:“當日之事,沒有你我更清楚的,我若不救你,難保你不會說出實情。”
    小羅啞然――這些人肚腹中必定是大腸套小腸,且四處打結,八方繞彎,否則哪來那麽多心思?
    小羅閑來無事,就在將軍府裏學認字。那天恰巧張介不在府中,教書的宋先生瞥著門口的侍衛,詭異地笑道:“姑娘秉性聰穎,老夫就再考你一考,不知姑娘是否答得上來。”
    小羅笑道:“老頭兒休要打啞迷,快快說來!要是太難的就罷了,我直接認輸了事。”
    宋先生哈哈大笑,搖頭晃腦道:“不難不難,老夫隻考你一個詞:姑娘可知道生靈塗炭是何意?”
    小羅吃了一驚,驀地想起臨出皇宮前,爵賓私下裏跟她說的話。
    “那日你問我的問題,我心裏已有了眉目:安民,必先有盛世;盛世,必先存明君;明君,必得賢臣輔之。但空談其論恐不能及,你意在實事。”
    “所以,你要怎麽用‘實事’來回答我的問題?”
    “我心裏定下了計策,不過需要你的配合。”
    “我?”
    “張介現在已經交出兵權,他能仰賴的不過是暗中招募的數萬兵馬,兼之前番與你分析的種種情形,若要開戰,他絕非我的對手。然一旦交戰,必使百姓受苦,有違你的‘良苦用心’,惟‘不戰而屈人之兵’最合聖人之道。而行此計策,卻是非你不可。”
    “怎樣?”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若在開戰之前便把他的糧草來路掐斷,這仗必然打不起來。並趁此修其羽翼,令他孤立無援,便可一舉擒獲。不過張介向來謹慎,尤其是在錢財款項,糧草運輸等處,因牽涉之人不多,幾乎做得密不透風。所以我需要一個能打探到這些消息的人,這個人,就是你。”
    “他被抓起來了,是不是要判死刑的?”小羅小心翼翼地問。
    “臣子謀逆,論罪應當誅九族。”
    ……
    “不知姑娘想好了沒有?”
    小羅猛然驚醒,猶豫著開口:“我不知道……”
    宋先生笑得和藹可親:“時間直如白駒過隙,老夫與你相識已是半月有餘……”
    張介近來賦閑在家,三餐多於小羅在一處吃。今日不知何事,已交黃昏,他卻久未歸來。小羅習慣了同他一道吃飯,總也無事,就坐在大門前的台階上等他。
    夜色漸漸深濃,有丫鬟不時慌張地跑來勸小羅進去,小羅倔強,對這些苦口婆心一概不聽。
    對麵街道上了燈,車水馬龍,一派繁華盛景。等得久了,小羅便命人歇了大門前的那兩盞燈籠。
    躲在黑夜裏觀看燈光下的繁忙,有種蒼茫的落魄,更有置身事外的安然。
    可直到繁華散盡,張介還是沒有回來,小羅昏昏欲睡。
    雞鳴時分,空曠的街道上遠遠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攪渾了沉澱下來的安夢。
    馬兒跑得太快,張介緊緊勒住彊繩――它嘶鳴著抬起前腿。
    小羅迷迷糊糊地站起來:“哦,你回來了。”
    張介瞪著小羅,好像不認識她一樣。
    “你在這裏幹什麽?”
    “等你吃飯呀!飯都涼透了。”
    小羅依舊迷糊,鬥然間一陣天旋地轉,她被張介一把抱了起來。
    小羅驚疑不定,等醒過神,馬兒又開始狂奔。
    馬蹄踏起了一地的塵,老巷深處響起此起彼伏的狗吠聲,又似夾雜了柴門的開闔聲。
    小羅神誌清明了幾許。
    張介的身上沒有酒氣,卻有比酒漢還要狂亂的醉意。
    你要帶我去哪裏?小羅想開口詢問,這句話卻終於硬生生地卡在喉間。
    常聽人說,夜裏陰氣重,果不其然,小羅冷得直哆嗦。
    張介似乎感受到了小羅的冷意,身子向前一傾,便覆住了小羅柔弱的身軀。
    從他寬闊的胸膛傳來的溫暖讓小羅的呼吸不由得一滯。空間太狹小,小羅想偷偷伏在馬背上,可是卻被他的雙臂禁錮在那個懷抱裏,小羅僵住,再也不敢動一下。
    風在耳邊亂刮,像極了繃緊的線條。
    一直跑到星星寥落的郊外,張介下馬,他伸出手,拉小羅下來。
    曠野深寂,似乎能聽到彼此的呼吸。
    我們站在這裏,安靜地對望。
    你就這樣鼓動我脆弱的心髒,令它從此飄泊風塵,搖搖欲墜。
    如果我先喜歡你,並且對你好的話,那麽你會喜歡我嗎?
    “走吧。”他說。
    小羅跟著張介,進了一個隱蔽的山洞。
    洞口連著一條狹窄的通道,通道幽暗蜿蜒,分出無數岔路,其間布滿機關。好在通道深處反而漸漸明亮,給了摸索前行的人些許安慰。
    張介拉著小羅猛然轉了個急彎,拐進一間石室。石室通透雪亮,森然列滿各色兵器,刀刃鋒利薄情,刃尖掛著殺氣,逼得小羅睜不開眼。
    穿過兵器室,順台階往下行,來到一個地下石室。石室裏的溫度似乎較別處低,站在入口,迎麵便有冷意滲出。
    望著室內密密碼著的麻袋,小羅駐足不前。張介似乎看透了小羅的心思,道:“這裏麵的糧草,可供三萬人馬半年之需。”
    小羅訝然。自從進了這個洞,她就下意識地回避某些東西,現在終於忍不住問道:“這算什麽?”
    張介看著小羅,然後道:“跟我來。”
    小羅渾渾噩噩地跟著張介,這次沒有拐多少彎,直接到達了目的地。
    ――山體內部自然形成的寬廣空地,便是將士的校場。環顧四處,校場周圍的石壁上嵌滿了火把,熊熊燃燒的火焰熏黑了石壁,卻將這片空間照得通明。校場上,數以萬計的士兵排得整整齊齊,列成八個方正,各有將領指揮操練。東南兩個方陣為弓步兵,正在練習打靶;西南兩個方陣,其中一陣步兵手持長矛兼盾牌,另一陣步兵手持大刀兼盾牌,正在演練廝殺;西北兩個方陣的步兵一如西南形容,隻是手中少了盾牌;東北兩個方陣,其中一陣步兵手持長矛,另一陣步兵手持大刀,都是內部操練。一時間,兵器相撞之聲,呐喊發威之聲,捍天動地。回聲撞擊著山的脊梁,又被山脈包容地承下,隻在地麵引起微微的顫動。
    校場中間有個高台,張介拉著小羅登上高台,眺望這八方的軍士。士兵們看見張介後,各種行動一齊止住,大聲發喊:“將軍好!”
    喊聲直衝霄漢,怕是連山石都要膽寒。
    張介向士兵們揮手示意,然後一切立即回複如初,如此有條不紊,似乎完全不需要時間差。
    小羅有些不知所措,問張介:“為什麽,要帶我來這裏?”
    張介看著小羅,道:“因為我想跟你在一起。”
    小羅僵在原地。
    “這裏雖隻有三萬步兵,但個個都是好漢!不獨此處,隻要再過一定時日,我的死士定能遍及天下。但這條路必定千辛萬苦,可我卻想與你一起走。”
    小羅覺得自己的心在微微顫動,遲疑著問:“你,不怕我告發嗎?”
    張介凝視著小羅,從她的眼中一層層地看進去,仿佛隔了很多年,終於他輕噓出聲:“你不會這麽做的。”
    心像墜入深淵,再也提不起來。
    “我想要一個有你的天下,願意嫁給我嗎?”
    小羅愣住。心微微地擰起來,擠出苦澀的汁液。
    多少年來,一直一個人。
    因為缺乏安全感,所以才會想要多學會一點點,懂的東西越多,一個人的時候才越容易活下去。
    又或者懂的東西太多,再也不需要任何人,所以才會一直一個人。
    可他,為什麽偏偏在這個時候,說出這樣的話?
    “嫁給我,”他說,“嫁給我,我們攜手一生。”
    小羅知道自己徹底淪陷了,再也沒有退路。
    “你怎樣管理這些士兵?不怕被人發現嗎?”她聽見自己說。
    他從懷中掏出一本冊子,向她講述自己的策劃……
    小羅徹夜未眠。
    她坐臥不寧,後來索性搬把椅子在窗口坐下,衝著窗外一樹樹的繁花發愣。
    “砰――”房門被用力推開,小羅慌忙站起來。
    張介徑自走到那張檀木桌邊上,一語不發地灌了自己幾盞冷茶。
    趁他火氣稍微平複,小羅小心翼翼地問:“出什麽事了嗎?”
    張介盯著小羅看了一會兒,道:“爵賓對這事似乎有所察覺,他開始采取行動了。”
    小羅覺得脊背上一片片地冒冷汗,雙手不自覺地扣在一起。
    張介忽而拉過小羅的手,認真地說:“爵賓如今捆縛了我的手腳,令我無法有所行動。好在他還沒有確實我的深淺,不敢輕舉妄動。要是熬過眼前這關,賺得三五年,或者還可牟死一搏。不過其中萬般艱險,甚或性命不保,我不忍連累你,你若不願跟我一道,便自行離去吧。”
    張介鬆開小羅的手,又灌了幾盞冷茶。
    小羅淚眼朦朧,立著不動,囁嚅道:“天下,可以不要嗎?”
    張介抓起茶壺,仍欲猛灌,可是壺嘴再也滴不出茶水了。張介袖袍一甩,竟自大步出門了。
    小羅把淚一抹,匆匆追出去,抓著張介的衣角道:“我不走,隻要你不趕我走,天南地北我都不走!”
    張介望著小羅,長歎了一口氣,將她擁入懷中。
    小羅是孤女,如今又居於將軍府。若是嫁給張介,很多禮數,自然無法顧全。
    但婚嫁是大事,張介不願讓小羅嫁得過於草率。於是他安排了一次宴會,遍邀王公大臣――也不知背後發生了什麽,最後竟連皇上也屈尊移駕將軍府。
    筵席之間,君臣盡歡,喜樂融融。
    酒至半酣,張介起身高舉酒杯,目光熾熱,向在場之人大聲說道:“我張介出生微賤,草莽粗魯,隻知舞刀弄槍。承蒙皇上恩德,讓張介效力麾下,得了些粗淺功名。張介向來坦蕩,一生了無牽掛,如今卻心有牽念,每每行事多存猶疑。隻因三年前我虎口逃生,潦倒不成人形,她卻毫不厭棄,細心照料――這份恩情,此後午夜夢回,每常想起。如今得幸再次遇見這位姑娘,我張介願娶……”
    “皇上!”小羅猛然跪倒在地,張介的話被硬生生地卡住。這一變故來得突然,所有人的視線盡皆向小羅匯聚。小羅的胸膛裏有戰鼓擂響,然後慢慢地,她的心平靜下來――就像是餘燼,可以漸漸冷卻。
    “皇上,各位大人,”她說,“民女生於草野,曾因為報父仇而身負重罪。本是萬死難辭其咎,幸蒙張將軍一力相救,兼之皇上仁德,方才苟且保全。將軍之恩,民女結草銜環亦不能報。”
    “但是,”――小羅的嗓子幹啞得冒火――“可是,國事為重,民女不能包庇張將軍……”
    明明是喜宴,卻似乎要演變成鬧劇,眾人臉上精彩紛呈。小羅咬緊嘴唇,拿出一本小冊子,呈遞給皇上。
    皇上拿著冊子翻了半晌,一把將它擲到桌上,他不怒反笑:“張介暗通官吏,私吞國庫庫銀?”
    “實情如此,民女不敢妄言,這是張將軍盜竊庫銀的賬本,還望皇上明察。張將軍對民女恩重如山,若非此事牽涉國體及天下蒼生,民女斷不會置將軍於如此境地。”
    張介手下眾多將士,物資必費,如此便需一個無底洞般的金庫時時供給,方可維持。
    “真是好啊!小羅姑娘果真深明大義,那你說說這張介該當如何處置?”皇上近乎殘酷的問,而殘酷的根源卻是一抹無可捉摸的絕望。
    “按我朝律法,應當革除官職,發配邊疆,終生勞役,不得踏入中原半步。”小羅說。
    “發配邊疆?”皇上諷刺道:“那未來的張夫人,是否需要同行?”
    小羅臉色煞白,癱在地上。
    你還願意和我同行嗎?
    “羅姑娘功在社稷,怎麽能與罪臣同守邊疆?”是張介的聲音。
    果然,他是不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