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狂童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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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結束了?”雲都問。
我拿了幹枯的小枝,捅著地上腐臭的爛泥。
“差不多了。”我說。
“小羅去求皇上,以解開他指上繩結為條件,讓他饒張介一命。畢竟張介已被發配到西北邊疆,日夜加以嚴密監視,所有勢力如雲散盡,再無指望。再加上這個,”我比了比左手中指,說:“皇上終於還是留下了張介。後來張介在邊疆遇到了一個很好的姑娘,他們兩個人彼此扶持,育有三個子女,也算幸福地過完了一生。”
“小羅呢?”
“當年小羅私下裏去找皇上,請求把她也發配西北邊疆,結果竟莫名其妙地成了邊疆一個有名無實的將軍。好在皇上娶了丹和的公主,兩國聯姻後,邊疆就太平了不少,小羅的掛名將軍做得還算順遂。小羅本為張介而去,張介卻至死都沒有再見到小羅,那個從未露麵的將軍成了蠻荒之地的迷。隻苦了皇上,娶了丹和國主最心愛的小女兒後,為迎合丹向有的一夫一妻製,從此清心寡欲,再沒有納過一個妃嬪。不過‘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傳言丹和公主美豔不可方物,或許他心裏很是樂意呢!”
“那個繩結,有名字嗎?”雲都突然問。
“啊?”我一時沒反應過來。
“小羅係在爵賓手上的繩結。”
“噢,那個呀!”我笑了:“那是小羅誆他的,除了不經小羅允許無法取下之外,根本毫無用處。隻是繞在手上就可倏忽不見,以此迷人心竅罷了。那繩結喚作‘千千結’,本是村中女子贈予情郎的信物,取自‘何意百煉剛,化為繞指柔’,願此身柔情盡皆攀附,從此不離不棄。小羅沒有東西壓製爵賓,隻好拿這個來唬他,沒想到卻是好用的很。”
雲都莞爾,信手折下一枚草葉,葉子臨近唇畔,流出一串悅耳的音符。
“你會吹……”我有些意外。
“嗯,”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麽,立馬放在葉子,略有些不知所措。
我興致卻上來了,問:“你還會吹什麽?笛子?蕭?寨主有逼過你學琴嗎?”
雲都有些尷尬,說:“我的笛子吹得不如你。特別是你那個‘百鳥歌’,一派天然,其中技巧反讓人難以揣摩。”
我大喜,雲都居然也會如此誠摯地誇我!因此自得道:“你要是羨慕,我可以考慮教你。”
雲都更加窘迫,道:“我已經不學曲子了。”
我恍然大悟,頗有些惋惜,道:“也難怪,我看你也不是喜歡音律的人,一定是你家老頭子逼你學的。隻是難為了我的‘百鳥歌’,別人想學我還不願教的。”
雲都沉吟片刻,突然站起來,拉著我的手道:“跟我走。”
“什麽?”我尚自歎惋,因這舉動吃了一驚。
“去聽音樂!”
神思未曾完全歸位,身子便不自覺地隨他在林中奔跑。
邪魅的風在耳邊低吼,哭笑喧鬧,噪擾不寧。黑黢黢的樹皮背後甩下銀鈴般的聲響,嶙峋的枝丫攪和了濃霧,讓聲音顯得更加粘稠。我們越跑越快,進入迷霧深處,任憑瘴氣纏繞;遠處有狼在叫,近處卻嘈雜不見分曉。
向來膽大,不顧生死,此刻索性放聲大笑,應和這片森林。身旁的怪樹似乎想要飛翔,卻無從打壓這兩個肆意的入侵者,隻得聽憑他們落足的鼓點扣在自己易怒的弦上。這一刻,森林脫去了它的外殼,讓我第一次輕減了對它的畏懼心。
驀然想起曾跟一個人說過,最美不過自然之音。
心中起了一個朦朧的念頭,詫異不自禁,於是腳步略微凝滯。
他大笑著回頭,問我:“美嗎?”
我像受了蠱惑,答道:“美……”
我看著他,他的眼眸燦若滿天繁星:“你……”
他不容我多說,拉著我坐下:“你聽!”
我們並肩而坐,背靠一棵老樹。圍繞我們的有各種聲音:樹之聲,霧之聲,大地之聲……
這是我們的天籟之音。
(二)
死亡是一種黑色的鬼魅,它慢悠悠地在沼澤深處騰起,卻留腹部在地上匍匐;它抖擻精神,渾身就張滿了小口,悉簌地吞入樹的精魂;它微微一笑,那無形的軀幹便開始搖晃,至今仍拖著腥泥的腐臭氣。
雲都盤膝而坐,雙目深闔,口中念念有詞。正在這時,死亡開始發起總攻,所有被吞噬的魂魄都成了它的同謀,魂魄們彼此撕打著糾結成網,意欲困住死亡中心的那兩個年輕人,然後吮吸他們的精魂。
雲都周身開始冒出白氣,白氣所到之處,死亡的觸須便一點點枯萎。
白氣越來越濃,那個高大的陰影迅速敗落,崩塌。
“噗――”雲都吐出一口殷紅的鮮血。他抹掉嘴角的血痕,察看四周,已是一派清明:晦暗陰森依舊,卻沒有了貪婪的吮吸聲。
每天,這樣的事情便會重蹈覆轍。
森林沉沉睡去,他也靜靜地凝視著瑪婭的睡顏――她像個玩累了的孩子,此刻雖安安靜靜地躺著,長而濃密的睫毛仍是不安分地曲著,柔和的呼吸帶點些微的潮意,潤濕薔薇,破開蝶繭。
雲都伸手把她臉上的泥汙小心揩去,瑪婭一無所覺,依舊安穩地睡著。雲都把手收回,然後放在眼前,打量著上麵熟悉而陌生的紋理……
“你一定要救他?”
“如今他身處苦寒之地,一無所有,再也不會威脅到你,你就這樣沒有容人之量嗎?”小羅譏諷道。
“你以為自作主張救他一命他就會對你感激涕零,念念不忘嗎?你知道他是哪種人嗎?他是寧肯戰死沙場,也不願螻蟻偷安,居於人下的人!你奪走他的驕傲,好比剁他手足,剜他眼鼻,你以為他還會原諒你嗎!”
小羅臉色灰白,像蒙了死灰般地陰翳,她怒視著爵賓,道:“他恨我,與你何幹?我把你手上的繩結解開,你放我去找他吧。”
爵賓感到無力,就像淪陷每一座城池,割讓每一寸土地,直傷得體無完膚。
“好,我答應你。”他妥協了。
他試圖去拉小羅,觸手卻是滿滿當當的寒意。
“我已將你的繩結解了,你可以自行取下。”小羅走得義無反顧。
爵賓低下頭去看左手中指――果然,那個印記已經散了,隻可看見一枚小小的黑色扣子。
黑色的扣子嵌入指腹,平坦若無一物――但隻要在扣子上輕輕一拉,便如有一條無形的線牽連心髒,動輒是相思。
十指連心,果不其然。
你怎麽會知道,很久之前我就派人調查了這個繩結的來曆,很久以前我就知道它無法傷害我。
起風了,森林笨拙地晃了晃,打亂了偷溜出來的夢。
雲都從懷裏拿出一管蕭,靠在唇畔輕輕地吹。蕭聲入了夢,散作清風。
何意百煉剛,化為繞指柔?
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
念還是不念,記掛還是遺忘――都沒有用的,我的世界裏早已滿是你的音容笑貌。
爵賓不由苦笑。
(三)
後來的幾天裏,我每天都給雲都講故事。
小羅是那個女孩第五百二十次輪回,她本可了卻執念,嫁給那個已讓她在彼岸苦苦等了五百一十九次的男子。可她卻親自破壞了這個機會,上天為了懲罰她的任性,於是對她下了詛咒:在今後的每次輪回裏,女孩都隻有二十年的生命――除非,那個男子娶她。
第一日,我給雲都講了第五百二十一次輪回:賣臭豆腐的女孩愛上了賣豆腐的男孩,兩個人私定終身。可是後來,賣豆腐的男孩卻娶了賣豆子的女孩,他在成婚前日對賣臭豆腐的女孩說:“沒有豆腐,就沒有臭豆腐;沒有豆子,就不可能有豆腐。你沒有我會過不下去,可我要是不娶她,我們就都得過不下去。這輩子是我欠你的,下輩子要是你跟她換個行當,我一定娶你。”
第二日,五百二十二次輪回:孀居的劉氏愛上了渡她過河的舟子,舟子卻娶了漁夫的女兒。他對著傷心欲絕的劉氏說:“你給我銀子,我渡你過河,天經地義。這世上娶妻生子都是花錢的買賣,我總不能拿你銀子就娶你過門,這不合常理。再說,你成婚前就克死了相公,我這邊是風裏來浪裏去的生計,隻差個穩當的艄娘,不要命硬的婆娘。這樣吧,你也不用尋死覓活,我答應你,要是下輩子你不是克夫命,我就娶你。”
第三日,五百二十三次輪回:醉曉樓的頭牌挽雲姑娘為一個窮書生自贖其身,窮書生卻娶了一個放牛的姑娘。他對挽雲說:“你走吧!就算我一輩子也湊不夠進京趕考的銀兩,我也不會拿你的錢。你是我心中惟一的女人,可我雖是貧困,但身家清白,絕不能娶一個風塵女子玷辱門楣。我就要娶別的女人了,你走吧!這輩子總是我負你,你恨我吧,就算打我罵我我也絕無怨言。我沒有辦法挽留你,若有來生,我一定要早點遇見你,阻止你流落風塵,然後娶你,補償你一輩子。”
……
防風國有一男一女兩個將軍,兩人並轡沙場,立下戰功無數,若論聲明,舉國上下誰人不知,誰人不敬?其中,男將軍姓江,生得恰如芝蘭玉樹,俊美無儔;女將軍姓李,長得好比羅刹轉世,醜不堪言。可就這兩個人,竟然論及了婚嫁。一時間流言蜚語不斷,流言尤其在對江將軍懷有覬覦之心的閨秀間傳得極為熱鬧。於是江將軍終於沒有娶李將軍,他去求皇上給他和他那自幼父母雙亡的表妹賜婚。聖旨下來的那一天,他找到了李將軍,對她說:“阿梓,你我一同出生入死,可謂知己。知己之間無可不談,我向你坦言,聖旨是我去求的。語兒乃是你同胞親妹,模樣與你別無二致。你是將軍,容貌尚自被人議論,語兒久居深閨,故而人盡不識,但日後到了夫家,難保不遭人厭嫌,那時該當如何自處?你我現今功名在身,倒不必在意他人言語,也無人敢來切實冒犯……總之,天下戰亂,得民心者得天,你我結合,必失民心。阿梓,並非我不願娶你,實是處境為難,若有來生……隻要離了這等處境,我定當娶你。”
好個牽強附會!實乃偽君子。
可是,容貌啊容貌!那時候是多麽卑微地祈求一副皎好的容貌?
世間不缺美女,所缺的是奇女子,隻可惜奇女子也是要論容貌的。
然而,當美麗再一次降臨的時候,又終於明白過來:美麗又算什麽呢?
藺北寨的瑪婭是全寨公認最美麗的姑娘。
為了隨口一提的承諾,便拚命想為來世爭取到自以為重要的東西,卻往往因此丟失更加珍貴的。隻是心懷執念,即便明白所有,也總是義無反顧。
過了很久很久,終於學會了一個道理:從一開始就決定拒絕你的人,總有千百種借口來回複你的努力。
“跨過彼岸,經曆來世,就會把前塵往事都忘卻,那個女孩又怎麽會例外?”雲都問道。
我說:“無法忘記的,所以才被稱為執念;既已成了執念,就總有一天會記起。”
雲都所有所思。
“你怎麽不問我結局怎麽樣,怎麽不問我那個男人最後有沒有娶她?”我奇道。
“好,我問你,結局如何?”雲都笑道。
“嗯,那你先答應我一件事。”我眨眨眼。
“什麽事?”
“你答應我,要是來生我並非珂卡,你救娶我。”
雲都的臉上劃過一絲詫異的神色,隨即被更複雜的情緒覆蓋。
“我問你啊,你願不願意娶我?”
雲都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幹嘛不回答?”
“你是問我?”
“這裏除了你,還有別人嗎?”
我扯著一莖草,將它一點一點地撕碎。
他猶豫了一下,然後執起我的手,鄭重地說:“瑪婭,要是可以的話,我一定要娶你!”
我怔住,手裏的草落到了地上。
一定嗎?
似乎於預想中的有些不一樣。
“可以告訴我結局嗎?”他問。
我掙脫他的手,跑開了。
“當然可以告訴你,可是我也不知道。”我看著他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