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泯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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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告訴自己,不要依賴誰,因為沒有人會一直都在;
我曾告訴自己,不要做別人眼中的女孩,因為我做不到;
我曾告訴自己,不要愛上一個陌生人,因為那樣太疲憊。
隻因太過稀缺愛,所以才那麽渴望;因為沒有人愛自己,所以就去愛別人——殊不知,若付出的不合那人的心意,就會遭到厭棄,終於遍體鱗傷。
但我可以強顏歡笑,掙紮站起,依舊陽光明媚。
可是,卻沒有辦法相信別人了。
沒有人生來冷戾,隻因經曆過多的傷痛,所以學會了躲藏。
我原想開成一朵薔薇花,卻偏偏長成了仙人掌。
然後就什麽也不在乎了,於是一直等,十年、二十年……或許終有一世,你會願意娶我的。
太傻了。
現在我累了,不想再等了,這麽多年來,他得多煩?
請放心,我會把你還給你,從此你不在我心裏――就像我不在你心裏一樣。簡單直白。
我的心如枯萎的秋葉,可以在風中悉簌作響。
我要回到彼岸,對著雛菊,講講這幾世的故事。
我想……
饒是想了那麽多,終是沒能死成。
造化弄人。便在我們跳下去的那一瞬,“離落”和“彼生”就此調換,送了我們兩條命。
被綁在受刑台上,我心如死灰――上天送我的那條命,也很快就要遺失了呢。
“呈南瑪婭心胸狹隘,作惡多端,種種劣跡難能例數,今按族規於祭祀前處以火刑。念其稍有悔過之心,現額外開恩,特準其於故人告別。”
我的枷鎖被暫時打開,緊盯我的侍衛退到十步之外。
麵前人山人海,繞成圈。
“瑪婭!”
阿娘叫我,米婭攙著她――原來她醒了。
我走過去,笑道:“阿娘。”
阿娘雙眼紅腫,好像站不穩。
“阿娘,哭多了會老。”
我從懷裏珍重地掏出那串桂花鈴鐺,交給她,說:“阿娘,這個,我不能帶走。”
阿娘沒有接,隻是緊緊摟著我——在我脖頸處淌下濕熱的液體。
我眼圈一紅,但沒有落淚。
阿爹把阿娘勸開,對我說:“孩子,你要遠行了,累了就回家。”
還怎麽回來呢?
我的眼眶濡濕了,卻笑著說:“好嘞。”
米婭的臉色暗淡且蒼白,我故作輕鬆地轉向她,說:“以後你要好好照顧爹娘,依舊是家裏最乖的小女兒。”
“二姐。”米婭低聲叫道。
我笑著輕輕抱了抱她:“以後嫁個喜歡的人,當個好兒媳,做個好母親。”
“二姐……”
我在她耳邊低語:“我知道,那天看見我跳舞的,是你。”
米婭渾身一顫。
我笑著放開她,道:“不過你放心,好好對待他們,我也要走了。”
沒有看見莉婭,她沒來。
於是跟阿爹阿娘道了最後一聲珍重,便轉身離去。
“姐姐――”米婭喊道。
我步伐微滯,卻不做停留。
如果偷看我跳舞的人是莉婭,她不會再次見我時仍不將鈴鐺取下,以致留下破綻令我有所覺察。
可為什麽需要偷看呢,難道不該大聲發問“你怎麽會跳舞”嗎?
或許是擔心,怕我突然跑出來對所有人說自己會跳舞,然後“珂卡”的帽子自然而然就落到了她的頭上,於是嫁給阿蘇卡就成了妄想。
所以不如不說,假裝不知情,便可欺騙自己現世安穩,甚或暗中謀劃以求安穩。
可是對待所愛的人,你就這樣吝嗇自己的信任嗎?對待一同長大的姐妹,你就這樣不惜辜負自己的內心嗎?
還是說,我的存在很久很久之前就讓你覺得不自在了,很久很久之前就威脅到你的存在感了?
所以,你便與莉婭聯手:一個為了愛人,一個為了夢想,將我逼得走投無路。
你故意落河,假作昏迷,令所有的矛頭都指向我――這時即便我說自己會跳舞,人們恐怕也隻會認作是珂卡的狡詐把戲吧。於是莉婭趁此時機散播謠言,更坐實了我的罪名,讓一切無可挽回,以防我脫身後所有努力付諸東流。
可怎麽沒有人問我,是否心甘情願成為阿芝,是否處心積慮嫁給阿蘇卡?
而我自己呢?每每自以為是,總是一廂情願。為什麽沒有義正言辭地拆穿她的謊言,為什麽在知道她的企圖後僅僅選擇了逃避?
美其名曰“不願傷害她”,實則為彼此築起了一堵無法逾越的高牆。
雲都曾問我,是否願意嫁給他,同他一起出去開辟天下?他是如此誠懇真摯,可是我不願意。並非因為他喜歡米婭――米婭是他於晨光熹微時踏足草原,所遇到的第一朵花兒,花瓣上垂著露珠,好不惹人憐愛。可惜嬌柔太過,並非是能夠並轡而行的伴侶。同時他也知道,在溫巴族,珂卡是負累,而到了外麵,瑪婭卻會成為最好的戰友。可我不過是一個女子,終究無法接受這樣的求婚。我所能做的,或許隻是留住他心中嬌弱的花兒。
你們瞞著我的,不想讓我知道的,很多事情,其實我一直都明白。
雲都也來了,他坐在竹椅上,身旁站了和容月。
和容月?我笑了。她一直麵帶憐憫地看著我,及至我走近,卻又一語不發。而雲都,自我的視線與他相遇,他便以那樣的目光看著我――太多的意味,涵蓋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仇恨,憤怒,悲哀,同情?
他的目光生生逼住了我的腳步。
我停下來,定定地與他對視。
曾有一個人告訴我:雄鷹最痛苦的莫過於被人折斷翅膀,從此離開自己的疆域――他是寧肯戰死沙場,也不願螻蟻偷安,居於人下的人。如今卻因為隨我出逃而被處以臏刑,再不能走出溫巴族,開辟自己的疆域。他想必是恨透了我。
“雲都。”我叫他。
他沒有吭聲。
“我要走了,你是來為我送行的嗎?”我問。
他笑了,唇邊瀉下一抹冷意:“人人都說珂卡是不祥之人,對這些話,我向來都是嗤之以鼻。可是現在,我卻不得不信了。”
一陣風吹來,我冷極了,縮了縮身子,牙齒在打戰,但我仍是笑道:“最後一次了,若我來世並非珂卡,你願意娶我嗎?”
他盯著我,像盯著一個怪物,良久他終於笑出聲來,說道:“我沒記錯的話,五百二十個承諾方可換月老一個證明吧?”
明明說好不再執著,卻為何還要這樣卑微地懇求?我有點討厭自己,但依舊不動聲色地笑道:“對。最後一次,你不會拒絕我的吧?”
明明心裏已是狂風巨浪,害怕到難能自已,卻為何硬要裝作風輕雲淡,滿不在乎?
他偏著頭笑道:“好,我答應你,若你來生不是珂卡,我便娶你。”
一字一句印在我心上,可是為什麽這樣不安然?
“好。”我的臉上仍掛著盈盈笑意。
“瑪婭!”和容月突然叫住我。
“嗯?”
“再……見了。”
我微微一笑:“不,不見。”
我轉身離開,走向行刑的石階――現在,還需要誰來脅迫。
“莉婭死了!你知不知道莉婭她已經死了!”雲都在我身後竭力喊道。
如同五雷轟頂,我愣在原地:“你……說什麽?”
“莉婭跳崖自盡了!”
跳崖……自盡……所以今天才沒有看見她?可是,為什麽……究竟,難道是因為……愧疚?
到底是什麽,情感是不是累贅,讓我們這樣疲憊,無法做出正確的抉擇?
“時辰到,行刑――”
太陽升到頭頂,人影縮至最短。我被反手縛在木樁子上,火苗從四周躥起,油的味道極為刺鼻,幹燥的木柴發出玆玆拉拉的聲響。
溫度越來越高了,人群好像起了騷動。
黑煙熏得我兩眼發酸,我便閉上眼睛,順便封閉聽覺。
“瑪婭。”
我驚覺,睜開雙眼。
“快出去!”我憤怒地大喊。
阿蘇卡站在離我一尺不到的地方。
不知怎麽的,火勢越來越大,鋪天蓋地,張牙舞爪,吞沒了行刑台上,甚至向人群掠去。火光外的人們驚惶地立著,不知所措。
我由心底感到了恐懼。
“快出去!出去啊!”
我怒吼。
他卻不慌不忙地過來,然後,在我身邊坐下。
我呼吸不穩,驚恐地看著他。
他慢慢地伸出他的左手,在我麵前張開。
我如夢初醒。
他的左手中指間有一枚黑色的胎記,呈扣狀,正合著那日雲都手上的傷疤。
“是你……”
“對不起,我裝得不像。”他說。
“快走吧,遲了,你要沒命的……”我帶著哭腔,幾乎是哀求道。
可他卻說:“我不走。我擅自用了巫術,早晚都是一死。”
巫術。
是啊,他變成雲都的模樣,私自用了巫術。
我們在那條河裏幸存了下來,他用了巫術;我們安全地走過了那片森林,他用了巫術;我們……
擅用巫術者,死。
那是誰也化解不了的詛咒。
他已經走不了了。
我竟渾然不覺。
驀地想起了雲都,他問我是不是五百二十個承諾才換月老一個證明?我回答說是。我的眼前浮現出他的笑――那個時候的我並不知道,原來給我第五百一十九次承諾的,不是他。
“你為什麽要來?”我輕輕啜泣。
他沉默了許久,才終於說道:“因為我喜歡上你了。”
我的心微微一顫,然後梗在那裏。
“你說你喜歡雲都,我怕你不願嫁我――但是……我要你活著!”
我,喜歡雲都嗎?
我泣不成聲。
那日你說不願冒險,原來隻是不想讓我涉險,卻早已對自己的生死置之不理。
你怎麽可以這樣……
我垂下頭,淚水噴湧而出。
他把我的頭輕輕靠在自己肩上,然後張開雙臂,將我與火光隔絕。他撫著我的背,像是哄小孩子般,柔聲道:“我也跟你講個故事吧。很久以前,有一個啞巴少年,他膽怯自卑,無人為伴,常常獨自坐在山上,看四時變幻。有一天,山上來了一個美麗的姑娘。姑娘可愛善良,很喜歡說話,總是坐在雛菊叢中與他說笑談天。少年那時候才發現,原來自己在一座很漂亮的山上。那座山滿是雛菊,天空藍得像幕布,即使從不下雪,山頂也總是白雪皚皚,冷冽的雪氣鎮著雛菊的香氣,滲入每一寸土壤。後來,少年愛上了姑娘,他渴望與姑娘一同談笑――他們的笑聲曾無數次驚起飛鳥,即便是在夢中。他也曾在夢中無數次的對姑娘說‘我喜歡你’,可是每當夢醒時,他卻隻能安靜地坐著繼續聽姑娘講述那些無關緊要卻異常有趣的小事。有些話,他沒法說出口,因為他是個啞巴。後來,姑娘的話漸漸少了,因為她愛上了一個人。那是她的劫,她為此墮入了幾百次的輪回,在輪回中忘記了當年的少年。――你說過,若是成了執念,就總有一天會記起。或許是我沒有執念,所以無法想起這一切;可是就算不記得了,我也會每一世都陪著你,然後,一次又一次地愛上你。”
即使如此,在你的故事裏,也依舊沒有我的身影。
好像喉頭被人扼住,我發不出聲音,眼淚自己撲簌簌的往下掉,掉到連自己也沒有知覺。
大火燒斷了繩索,我緊緊攥著他的衣角,把頭抵到他的肩上。
他將我抱住,笑著安慰道:“別怕,以後我都會陪著你。”
我伏在他身上,哭著喃喃道:“對不起,對不起……”
火勢越來越猛,吐著巨舌要將我們吞沒。
我的腦海中劃過記憶的殘骸,本想從中拚湊出你完整的容顏。
是不是天意弄人?
如電光火石般,逝去的一切卻在眼前一閃而過,或有鬼神相助,或是姐妹間的心有靈犀,我竟在此刻看清了所有的事實:
莉婭,原來她喜歡的是雲都啊!
米婭會因為以為和我喜歡上同一個人而擔心,那莉婭又何嚐不會!?她是兩個不成熟的妹妹的親姐姐啊。
那些含沙射影、不可言說,都在自以為是的酒曲中釀成毒酒,待自己品嚐。
火在燃燒,在翻湧,在咆哮。
瑪婭從來不哭,就算落淚,也不在人前。可為什麽此刻眼淚洶湧而來,推翻了心牆?原來可以哭地聲嘶力竭,是不是將要崩潰。
恍忽中看見姐姐指著彼岸大片的雛菊對我說:“你看,這雛菊一直跟著你,從山上開到了彼岸。”
陪我飲下所有的痛楚,化作無聲的安慰。
無論我是否在意。
遠處,隱隱約約聽到有人在吼:“快滅火……快,快!”
火勢越來越旺了。
那顆多年前便在心間埋下的種子終於覓得時機,破殼而出,將我的心撕成碎片。
我抱著他,手在顫抖。
我想起來了。
我要告訴你,我都想起來了!是你,一直都是你!
你聽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