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身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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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隱身衣(2003初稿)
    沈夢昔喜歡坐在太姥身邊,聽她講那些永遠也講不完的故事。
    太姥慈眉善目,舉止緩慢優雅,她喜歡喝奶粉,加很多糖,喝完,休息片刻,拿出長長的煙袋鍋,讓沈夢昔給她裝上一袋煙,躺下,輕輕叼著紫玉煙袋嘴,美美地吸一口,煙袋鍋裏便升起嫋嫋青煙。
    太姥是滿族正紅旗大戶家的女兒,出嫁時候風光十足,七十二抬嫁妝擺滿了太姥爺家的院子,光是陪嫁的棉布襪子就有八八六十四雙,田產家具、金銀首飾、綾羅綢緞更不必說。
    現在放在她炕頭的一對紅木箱子,便是碩果僅存的輝煌。在後來艱苦的歲月裏,那裏麵所有的陪嫁逐漸都變賣換了吃食,使得家中一十九口人得以存活。
    沈夢昔每次聽了都倒吸冷氣地心疼,太姥卻笑,“你這個小財迷!得虧都變賣了,要不咱家指定給定個地主成分了!。”
    沈夢昔摸著箱子的黃銅扣鎖,心裏還是一個勁地心疼。
    哥哥沈長海比沈夢昔大四歲,從小就嫌棄妹妹是跟屁蟲,從來不愛帶她出去玩兒,沈夢昔趴在結滿窗花的玻璃窗前,看他在大路上跟夥伴打雪仗,看他上竄下跳,看他進攻還擊。
    沈長海的衣領裏被一個笑嘻嘻的小子塞進了一個雪球,沈長海跳著腳嗷嗷地叫著,掀起棉襖抖摟著,沈夢昔一見,火冒三丈,帽子手套都沒戴就衝出去助戰,連踢帶打,“讓你欺負我哥!讓你欺負我哥!”沈長海卻大聲嗬斥沈夢昔:“有你啥事兒!一邊拉去!”轉頭又和夥伴滾到一起,沈夢昔委屈得仰天號啕大哭,眼淚鼻涕都下來了。
    沈長海心軟了,哄著妹妹別哭了,要不臉該皴了,見她還哭,狠狠心答應陪她藏貓貓,沈夢昔才破涕為笑。
    可他藏的地方沈夢昔總是找不到,每次都要太姥幫忙。輪到沈夢昔躲藏的時候,太姥把她藏到她身邊的紫檀木箱子裏,旁邊夾上太姥的桃木梳子,可以透進一點光亮。
    “好了!長海來找吧,小溪別出聲啊!”太姥喊。
    沈夢昔緊張而興奮聽著箱子外麵的聲音,等待著哥哥無奈告饒的聲音,但是等了好久一直沒有。
    在黑暗中待久了,慢慢可以朦朧看見箱子裏的物件,身下是幾件太姥的藍色、灰色偏襟大褂,還可以摸到領口的盤扣,最底下摸著是個一個繡著金絲的綢緞,沈夢昔捏著柔軟而華貴的質地,興奮而滿足,把綢緞抽出來,蓋在身上,全心想象著太姥曾經的榮華,仿佛走進了收音機裏咿咿呀呀的戲中。
    小手又觸到一對圓圈,可以摸到精細的花紋,是對鐲子。沈夢昔每隻手上套了一個,摩挲著,慢慢睡著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醒來時,還是一片黑暗,卻能聽見家裏亂做一團,媽媽在大聲罵著沈長海,沈長海哭著不迭地說:“我錯了,媽,我錯了!”
    沈夢昔嚇得不敢動,不知道哥又惹了什麽大禍,是又打破了鄰家的玻璃,還是又拆了家裏的收音機?
    箱子被打開,亮光晃得沈夢昔捂住了眼睛,指縫間看見媽焦急地張望了一下,又關上了箱蓋,桃木梳子掉進箱子,這次箱子裏一點光線也沒有了,沈夢昔有些害怕,慌忙褪了鐲子,坐了起來。
    媽媽急匆匆的推門出去了,沈夢昔終於哇地哭了出來,太姥猛地打開箱子,滿麵驚恐,沈夢昔一臉的淚水和汗水,站起來撲了過去,太姥摸著沈夢昔的臉蛋,不迭地說:“找著了找著了,是太姥把我寶兒忘了,太姥忘了。”
    接下來,太姥大半天沒有吸煙,隻是呆呆地望著窗外的雪,沈夢昔猜測自己大概惹禍了,不敢出聲,陪著太姥坐了一下午。
    ******
    大二那年,沈夢昔忽然接到家裏電話,媽媽哭著說太姥不行了,要她趕緊回家。
    見到97歲的太姥,沈夢昔像兒時一樣,哇地哭了出來,什麽都不會說,在她的概念中,太姥應該永遠都在家裏,永遠端坐著,慈祥地笑著。她從來沒有設想過,太姥離開她的情形,如今太姥如枯葉般躺在那裏,要永遠離去了,沈夢昔把臉貼在太姥長滿老年斑的手上,淚如雨下。
    太姥翕張著沒有牙齒的嘴巴,伸手指了指紅木箱子,媽媽打開箱子,問太姥:“姥,你要什麽?”
    太姥搖頭,看著沈夢昔。
    沈夢昔走過去,看著箱子裏麵,那塊綢緞還是放在最下麵,裏麵包著那對鐲子。
    沈夢昔拿出鐲子,又拿起綢緞,捧到太姥跟跟前,征詢地看著她。
    太姥點點頭,“給你了。”微弱嘶啞的聲音後,太姥慢慢閉上了眼睛。
    “姥姥!”
    “太姥!”
    家中人哭成一片。
    燒完“頭七”,沈夢昔就要回學校了。
    把被麵展開,仔細看,那是一塊繡著龍鳳呈祥的紅色綢緞,金絲繡的霞光、銀線繡的祥雲。繡工精細,難得的還是雙麵繡。四邊墜著紅黃相交的流蘇,華美無比。那對鐲子,更讓沈夢昔愛不釋手,成色赤足,雕工精美,梅花細致得可以看清花蕊,喜鵲比梅花還要小巧,立在金絲枝頭,仿佛喳喳叫出聲來,好一個喜上梅梢。
    媽媽不知道在門口站了多久,擔憂地看著沈夢昔,“小溪,吃飯吧。別想你太姥了。”
    沈夢昔抖抖手裏的緞子:“媽,你看,太姥留給我的,多好看。”
    媽搖搖頭,走了。
    飯吃到一半,沈夢昔忽然明白,媽媽能看到鐲子,但根本就看不到那綢緞,否則那年她也不會打開了箱子,都看不到自己。
    沈夢昔放下筷子,回到臥室,把綢緞披到頭上,站在門口,喊了聲“媽!”,媽媽答應著狐疑地看了沈夢昔的方向一眼,又低頭吃飯,直到沈夢昔走近到她眼前,她也沒有抬頭,爸爸和哥哥還是邊吃飯邊說著話。
    晚上,沈夢昔躺在床上,一夜都沒合眼。
    第二天早上,媽媽一臉嗔怪地看著女兒紅紅的眼睛,沈夢昔卻有些卻興奮。最後去看了一眼太姥的照片,又拍拍身上的背包,裏麵有那個神奇的綢緞和那對美侖美煥的鐲子。
    沈夢昔把玩鐲子的時候,江江看到了,誇張地叫了起來,“哇,好漂亮的金鐲子!”
    “這是我太姥給我的,她活到97歲,這可是大吉之物。”沈夢昔笑著說完,看她一對美麗大眼睛瞪得幾乎掉下來。
    “97歲?一個人活到快100歲!那得是經曆了多少酸甜苦辣啊!”
    沈夢昔笑著捏捏她的臉。
    江江個子高挑,長相漂亮,還有一雙令沈夢昔望塵莫及的大眼睛,水汪汪,動一動就如洪水泛濫,不知溺死了多少青年才俊。
    就連沈夢昔一女的,也常常望著她發呆。
    宿舍裏常年不斷她的臣民進貢的水果鮮花,沈夢昔跟著享受了玫瑰餘香,也飽食了南北特產。
    但是,她卻始終沒有收到屬於自己的一朵玫瑰,在江江的光環下,她黯然失色,仿佛一隻永遠長不齊羽翼的醜小鴨。
    大四那年,沈夢昔在圖書館裏,喜歡上了本校一個研究生,長得不是很帥,神情也總是淡淡的,但沈夢昔就是一下子迷上了,他們經常在許多靜靜讀書的學子中,默默相視一笑,那感覺可以替代無數甜言蜜語。
    有一天,他坐在了沈夢昔身邊,身上有幹淨的肥皂味,沈夢昔衝他一笑,看見他書上的名字,其宇。
    於是,沈夢昔去圖書館的時間多了起來,江江問起,她隻是一笑。
    食堂嘈雜而紛亂,其宇端著飯盆坐到沈夢昔身邊,就像在圖書館裏一樣的自然,淡淡一笑,沈夢昔頓覺所有的嘈雜紛亂消失無蹤。
    江江喊著沈夢昔走過來,沈夢昔沒有回頭應答江江,第一反應卻是抬頭看其宇,就見這個有著淡淡神情的男子,眼神猛然濃烈。
    江江毫不在意,放下餐盤,坐在沈夢昔身邊一起吃飯。
    吃了幾口,沈夢昔徑自先回了宿舍。
    “你不等我啊!”江江在身後喊著,“你個沒良心的女銀!”
    其宇跟著江江來了宿舍,關心地問沈夢昔是不是哪裏不舒服,沈夢昔說沒關係老毛病,他就開始和江江聊起來。
    以後的日子,他就經常來看沈夢昔,帶上水果或者玫瑰,然後和江江聊上很久。
    江江那天跟沈夢昔說,“其實其宇是挺不錯的一個人呢。“
    “是嗎。“沈夢昔笑著,不再說話。
    “如果你介意,我就再不理他了。“江江關切地看著沈夢昔的表情。
    沈夢昔惱了,猛抬頭怒視江江,江江的大眼睛裏卻是真切的關心,沈夢昔泄氣地甩手離開。
    象許多有花無果的愛情一樣,即將畢業的情侶們既彷徨又坦然地接受著既定的事實。沈夢昔卻越來越消瘦。她一個人蒙著綢緞在哭,那天是太姥去世兩周年的日子。
    “她不在?”江江驚奇地說,“吃了飯明明回來的。“
    “那我倆去看電影吧。”沈夢昔聽見其宇在說。
    “不了,那樣不好。”江江走進宿舍,其宇也跟了進來。
    窗外的月光瀉了一地,沈夢昔的心情和淚水也瀉了一地,她看見其宇猛地擁住江江,吻了下去,江江掙紮著,一秒鍾後,似乎準備放棄,其宇適時發動新的進攻,江江卻飛快抽手甩給其宇一記耳光,其宇愣在當地,捂著臉說不出話來。
    “你走吧!不要再來。”江江哭了。
    江江送走其宇回來,卻見沈夢昔坐在床邊,嚇得靈魂出竅,“你你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剛剛。隻是你沒看見我。”沈夢昔的聲音和眼神一樣冷。江江也不再說話,兩人各懷心事,一夜無語。
    不待沈夢昔和其宇說什麽,他再來,已經說是找江江的了。沈夢昔啞然失笑,退了出去,不一會,江江追了上來,輕輕挽上她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