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麵(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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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姑娘的酒好喝,賬目也清算的爽利。”
    “哪裏。”
    阿七笑著應承道,把包好的蜜餞果子並兩壇新酒遞給來人,一隻手啪啪兩下便在算盤上打出價格,讓前來買酒的人更加傾服。
    酒肆每逢酉時便已座無虛席,來人身份各異,有常客,也有不少是第一次光顧,前來的目的皆不約而同,左不過是為了飲上一碗茶花釀,解解嚴寒。
    落座的客人中布衣雅士據多,卻也不乏打扮得極體麵的貴人,錦帽貂裘,真當得起高朋滿座一詞。
    饒這麽著,還有大批顧客湧入,叫人應接不暇,店鋪裏空間逐漸顯得局促起來,店家隻得將庭院也打掃出來,清理幹淨積雪,撐上傘,擺上桌椅,生起火把,好招呼這些晚到的顧客,不一會兒院子裏也坐滿了人。
    雪一直下,但寒氣難擋店中生意火熱,才剛送走了打酒的食客,坐在院子左邊角落裏的一桌人,又一疊聲地喊著要酒。
    “小二!上酒啊!怎麽回事兒!”桌上為首的一個男人,胡子八叉,五大三粗,叫嚷最為厲害,這樣大冷的天氣,他竟打著赤脯,一拍桌子,力氣之大,震碎了桌上一隻青花瓷碗,連他同座的人都不覺一驚,看他下手沒輕沒重的樣子,應是吃多了酒,耍起酒瘋來了。
    “哎!來了!”阿七隻覺得忙得腦袋發暈,又趕忙擦了把汗,啟好兩壇送去,莫叫他們等急了,再鬧出事來。
    “慢死了!”急急忙忙走過去,阿七還未及站穩,那方才口無遮攔,亂叫混罵的男人已一把奪過酒壇,眼睛半開半闔著,嘴裏還罵罵咧咧地嘀咕,說話間唾沫星子從嘴裏噴出來,粘在大胡子上,身上鄉野村夫的模樣盡露,惹得阿七不由皺了皺眉,用手帕輕輕蹭了下鼻子,隻想快點逃開。
    “啊!”剛剛那不經意的小動作被捕捉到,男人毫無預兆,忽一下就站起來狠狠握住阿七的手腕,做出要打阿七的架勢,桌上無一人敢勸,直由著他胡鬧,他布滿繭子的大手攥的阿七生疼,沒防備叫出了聲。
    阿七始終沒有抬頭看過男人,因這一攥,手腕吃痛,她欲去推開男人時,才認真看了他一眼,看完就愣住了,因為那模樣似曾相識,卻熟悉又陌生,思緒不知不覺回到一年前,漸漸感覺不到手腕上的疼痛。
    男人見阿七木然站著,越發動了氣,目露凶光,大聲質問,“你什麽意思,嫌勞資醃臢?”正欲發作,對上了阿七的眼神,猛然住了口。
    “怎麽……是你親自送來的……”男人酒似乎醒了大半,力氣一鬆,放開阿七,坐回原位,變得乖覺起來,剛剛碰過阿七手腕的手局促不安,半天不知道放在哪裏,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臉上泛起紅暈,一直從臉頰紅到耳朵根。
    他便是這坊間出了名的流氓混子馬老三,於去年夏天來到平京。來路不明,平時不務正業,做著做些小本買賣的營生,因為有些蠻力,動不動就逼迫大點的商家去買賣他的東西,故生意人都忌憚他,見了他通常給著三分薄麵,慣得他越發輕狂,眼裏見不得別人半點差錯,看見了就要大打出手。
    其實馬老三人本質不壞,手裏闊綽些還會時常幫助貧苦的人,隻是自小沒讀過什麽書,吃了沒文化的虧。偏生性子又剛烈,是塊爆炭,不善與人親近,說話措辭極不知禮,一般人同他講個三兩句必起爭執,所以有心親近他的人也慢慢避而遠之,不願討那豈閑。
    久而久之,沒有友人談天解悶,亦沒有家,無家人可掛念,馬老三就愛上了喝酒,開始天天光顧阿七酒肆,從此成為阿七熟客,他從不與阿七攀談,阿七見他時,他總是一人獨飲,發呆,想心事。
    他赤條條一個,來去了無牽掛,醉後就胡亂在尋個花蔭底下睡一夜,第二天仍瀟瀟灑灑上街賣貨去,過得也算快活。
    可惜這樣的生活僅限於夏天,到了冬日裏,馬老三便不好過了。
    春來秋往,夏去東至,快到春節,百業將息。平京愛下雪,臘月裏,大雪紛飛,一連數月,整個京都都白茫茫一片,甚是好看,卻也著實冷得緊,人們若要外出,須得穿上過膝的長靴,帶上狗毛耳罩,穿大皮襖子才敢出門。
    馬老三因沒正經職業,隻能靠撿破爛度日。別人有這套過冬的好裝備,他卻隻有單衫,別人喜氣洋洋除舊歲迎新年,他卻麵臨著餓肚子的威脅,而且數九寒天,花也謝了,樹也枯了,他更沒了住處,處境越來越艱難。
    有一次阿七開門營業時,竟看見他縮成一團蜷在酒肆牆根底下,凍得隻剩下半條命了,趕緊拉他進屋,才算把他救回來。
    從那以後,阿七就成了馬老三的恩人,隔三差五就會把他從奇奇怪怪的地方救回來,或在草垛裏,或在狗洞中。
    馬老三沒錢,買不起酒,亦感謝不了阿七,故不好意思在阿七酒肆裏多待,所以被阿七救回之後,又總趁阿七不注意的時候,自己偷偷跑掉,臨走前把自己撿的破爛留一兩件給阿七。
    往後,為了不使阿七擔心,馬老三一直躲得很好,免得叫阿七再搭救他,還偶爾送來一些小玩意兒,算是報答阿七之前的數次救命之恩。
    最終還是阿七實在於心不忍,在一次馬老三又偷偷從門縫往進塞東西的時候,一把抓住他的袖子,硬把他拖進來,跟他談好條件,讓他為自己做事,吃喝休息都在酒肆裏,白天幹活,抵消食宿費。
    “你不用再躲躲藏藏的,大男人家,成什麽樣子?”阿七雙手叉腰,頭發束進頭巾裏,指著馬老三的鼻子罵,頗有老板娘的氣勢。
    馬老三不好推脫,隻能答應著“好好好”。那是阿七和馬老三第一次說話,這次之後,她同馬老三的交流也少之又少。
    在阿七眼裏,馬老三奇怪得很,與別人說話的時候快人快語,厲聲戾氣,見了她就唯唯諾諾,問他半天也不言語。
    直到有一天。
    深夜裏,阿七站在櫃台上數銅板,數夠一百個,便放做一堆,再數一百個成一堆,等成了十堆,就串成一吊。燭火輕搖,柔和的光照在銅板上,外麵傳來幾聲犬吠,隨後便有熟悉的鎖門聲。
    “應該是老三回來了吧。”阿七心裏暗暗高興,滿意地點點頭,繼續數錢。
    自打馬老三搬來店裏,阿七每天都過得很心安,從前她獨自經營酒肆,晚上犬吠難免害怕有賊人闖入,所以很怕聽到狗叫,如今反而喜歡聽這一兩聲狗叫,現在狗叫了,就意味著馬老三回來了。
    想到這兒,阿七開心地哼起小曲,因想著心事,完全沒有察覺到馬老三已出現在身後。
    “老板……”
    “啊!”馬老三突然開口,嚇得阿七握在手裏串了一半的錢散落了一地。
    “你幹什麽啊!老三!”阿七濃濃地報複欲從胸中燃起,氣鼓鼓的一把擰住馬老三的耳朵,疼得馬老三也啊啊求饒。
    “老板放過我!放過我!我錯了!”
    “哼。”阿七拍拍手,轉頭繼續輸錢,假裝不理馬老三。
    馬老三自知做得不對,蹲下一枚一枚把散落的錢撿好兜在懷裏,再規規矩矩放到阿七麵前,陪著笑,尷尬地撓頭。
    阿七覺得馬老三這些動作可愛,沒能繃住,噗嗤一聲笑出來,隨後突然感到哪裏不對,轉頭驚愕地鄭重上下打量了老三一番。
    “怎麽了……老板”,馬老三被阿七這一套動作弄得滿臉疑惑。
    “老三,你今日怎的主動來找我說話!”阿七仿佛確信了眼前的人是馬老三無意,驚喜地跳起來。
    被阿七這樣一說,馬老三頓時滿臉通紅,“我有事要和老板您商量……”
    “但說無妨,隻要老板幫得到你!”阿七自信地拍拍胸脯,滿口答應,興許是用力過猛,拍的自己直咳嗽。
    “我得離開了……”。
    頃刻間,記憶被重新擦亮,時隔一年,阿七實在沒想到,再次見麵竟然是以這樣的形式,而馬老三自己也沒想到。
    “我離開了。”
    那是馬老三對阿七說的最後一句話,也是為數不多的一句主動找阿七說過的話,他說完深深鞠過一躬便匆匆離去,沒有回頭,阿七難過了很久。
    此時,阿七直勾勾地看著眼前判若兩人的馬老三,衣衫不整,滿口酒氣,呆立很久說不出話來,馬老三見狀趕忙背過身去速速穿好衣裳,怕讓阿七感到不適,誰知再轉身麵對阿七的時候,阿七已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