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明天與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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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世尋渡!
    盛夏,風汛被黑暗吞噬,越過城牆的,隻剩懶懶的,帶著陽光的微風。
    風吹在劊的麵龐,他不知道等了多久,閑暇卻又無事可做的時光最是令人苦惱。
    他隨著吹向遠方的暖風看去,遠處混在一起的魂影在房間內,似乎在舉行什麽集會。目光順著街道一路眼神,河流與之一同到那光線與風交織的遠方,那是一座潔白的城牆。
    牆中仍有牆,與外麵高聳的黑牆相比,這白牆更加的精美,隻是遠遠望去,便有種雄偉華貴的感覺。
    “要去那裏看看嗎?”劊坐在高坡的樹下這樣想著,眼中緩緩浮現的黑色爬入宮牆,裏麵的人很多,至少要比外麵的要多。
    移開視線,重新盯著在周圍飛舞的蝴蝶,劊無所事事的看著,肚子更餓了,傳來的異樣令劊有些不知所措。
    “明明沒受傷,這裏為什麽會難受?”他摸了摸肚子,一臉疑惑。
    過去的進食,魂體的空虛被填滿,這是與眼下的饑餓並不相同的感受,倘若是一般的煉氣師,隻需吸收氣,就能補充肉體所需的消耗,但劊不同,他的氣李夢也弄不清究竟是什麽,劊自然也不懂這些,所以他仍需要像普通人那樣進食。
    劊並沒有意識到這是肉體向靈魂傳達的饑餓的訊息,他隻覺得剛剛平靜下來的情緒在這種感覺下有些波動。
    這樣細細一算,劊也的確許久沒有進食了,連番作戰,此刻在肉體的敏感下,什麽都不管的弊端終於出來了。
    無事可幹,分散的注意力被腹部傳來的異樣集中,又刻意分散,如此往複,隨著眼前的蝴蝶不停的往複,劊感覺自己的注意力甚至要渙散了。
    也就是在這時,眼前的樓房終於有動靜了,劊看著眼前終於有了動靜,趕忙直起身子。
    坡下的樓房,一位女孩被一雙手從一樓的後窗抱出,她的衣物同她的兩根辮子一樣淩亂,衣物未遮掩的地方,淤青與枷痕露出,此刻站在外麵,陽光照下,女孩眯著眼睛適應著外頭的一切,深深的呼吸著空氣,她的臉上露出了沉醉的笑容,配上她眯著的眼睛,很是好看。
    隻是當她呼吸完以後,嘴角卻緩緩拉下,逐漸失去神采的臉上像是哭一般的平靜,隻是極短的時間,女孩好像已經進行過無數次的演練,當她的表情拉下,身後的男人精準的從屋子的前門繞過來。
    男人熟練的將女孩抱起,走向後方的花海直接拋了過去,少女畢竟年幼,哪怕男人極力掌握力道,落地時,她仍是倒在了地上。
    輕柔的拋物線仿佛是男子無聲的溫柔,女孩被拋到地上,整個人倒在沙土上,小石子磕著她,她一句話都沒說,她熟練的爬起像是沒有看到身上的被磨出的新傷口,快速的跑了起來,黑色的頭發在花海之上,花朵之上移動,像一隻大蝴蝶。
    蝴蝶撲騰著翅膀,吃力的爬上一級級土坎登上高坡,撥開樹葉鑽了進去。
    男人在將女孩丟出去的時候就往回走了,他沒有回頭看,就像是出來遛個彎,隻是二樓,一道魂影在昨天女孩呆著的窗口處一動不動的看著,是一個女人。
    待到女孩鑽入密林,男人剛好回到屋子裏,女人也離開了窗口,就像什麽也沒有發生過那樣。
    劊看著女孩在背對那對男女時露出的些許疲憊與難過,先前那下拉式的麵無表情似乎又垮了幾分,一口氣登上高坡,撥開遮蔽視線的樹葉。
    女孩好像是要忘記那些不快,她跨步一躍登上高坡,伸直雙臂的她拉直身體重重的伸了個懶腰,將整個臉都擠兌在了一起,就好像要將那些負麵的情緒揉成團丟掉。
    沐浴在陽光之下的臉蛋緩緩出現的笑容在閉著眼的黑色世界中暗示著自己,亦或者說,浮現出了心理的暗示。
    “那麽接下來,要幹什麽呢?”女孩放下雙臂睜開眼輕聲的自言自語。
    一隻手拖著下把的女孩正思索著,腦袋轉向四周,這才突然發現一旁的黑影。
    身體朝右邊靠著,打算逃跑,因遲疑與好奇踮起的後腳尖暴露了她的目的,她尚且猶豫。
    明明隻是個小孩子,女孩卻並沒有大聲叫喊,她似乎一直竭力避免這一點,明顯遠超同齡人的心智甚至在隱隱感覺到劊沒有惡意後剛剛懸空的後腳跟緩緩放下。
    “喂,你是誰?”少女仔細一看,發現劊隻是靠著樹看著自己後鎮定下來,並沒有逃跑,剛剛的慌張也消失不見。
    “是你叫我來的。”劊說道,眼瞳中映出的女孩先前表現的一切不知為何令他感到些許難過,明明隻是一些再平凡不過的事情。
    熟練的爬上土坎,一級一級,她甚至表現得遊刃有餘,仍有餘力,隻是她的表情,她身上的泥土,她剛剛發散的悲傷似乎感染了劊。
    堅韌本難能可貴,隻是在本該柔軟,本該盛放的年齡,嬌豔的花兒被鑄成鋼鐵,這是否令人感到可悲。
    劊不明白這些,他隻覺得眼前的女孩令他感到難過,那種反差感就像刀刃捅入心髒,越是柔軟的跳動,越是疼痛。
    “啊!是你啊。”女孩說道,錯愕的表情上反應過來,露出一個笑容,眯起的眼睛就像蝴蝶的兩對翅膀,很是好看。
    “你真的來啦,我還以為你是騙我的呢。”女孩笑著,但旋即她像是想到了什麽,緩緩的收起笑容。
    “你一直坐在這裏等我?”
    “等了一會”劊說道。
    “啊對不起。”女孩說道,牽扯著嘴角有些不好意思。
    “沒事。”劊說道,他站起身,“叫我過來幹什麽?”
    “哦!是關於我哥哥的事情。”女孩趕忙說道,一提到這,她的語氣便充滿的驚喜,直接跑了過來,臉上先前的難為情一掃而空。
    女孩表現的真的極為在意她所謂的哥哥的事情,隻是即便在這種情況下,她的聲音也壓得極低,似乎是畏懼著什麽。
    快步走到劊的麵前,女孩拉著他的手“你是從那邊來的嗎?我哥哥在我剛前年被抓到了樹林裏,從那以後就再也沒見過她了。”
    女孩指著劊剛剛走過的路延伸的方向,密林樹影,陽光拋下的熱量與女孩的熱情令劊有些不適應。
    劊一邊下意識後退一步,不想被這溫度所觸及,一邊順著女孩指的方向看去。
    “他叫南塵,長得要比我高,短發”
    劊聽到南塵這個名字時便愣住了,他猛地轉過頭看向女孩,瞳孔微微一顫,又立刻恢複原狀,耳邊的聲音模糊,隻聽清了個開頭。
    微微動了動的手指被清醒的意誌摁下,打消了握拳的衝動,劊努力的將女孩描述的與記憶中的南塵對比,又將女孩與南塵對比,隻是描述與記憶完全不同,兩人似乎也完全沒有一點相像。
    女孩很聰明,她似乎經曆了很多,劊那輕微的動作即便短暫,卻仍是被他察覺到了。
    “怎麽了?”女孩顫抖的問道。
    麵前克製住的劊在那一瞬間像張開獠牙的猛獸,她險些想要逃走,身體在一瞬間也不可避免的顫了顫,隻是恐懼被某些更重要的東西壓著,壓著她的身體,沒有離開。
    被內心深處某樣東西壓製住的兩人都克製了自己的本能,少女顫抖的語氣中還有一些關切,而劊他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心底似乎在喘息,一瞬間提到南塵這個名字,吞食、撕扯肉體的畫麵沾染的血腥緩緩變成灰色,他瞬間放空心神,下意識的想要消滅眼前的一切。
    隻是本能的,內心深處有些什麽在呼喚著他。
    “春天的味道。”劊呢喃著,眼前的畫麵恢複色彩的同時,他也平靜了下來,先前緊繃的身體隨著兩人間緩緩飛過的蝴蝶漸行漸遠,隻剩葉一般的柔軟。
    “春天的味道?”女孩不解的重複道,“你在說什麽啊,現在可是夏天。”
    劊伸出手,麵前的蝴蝶晃晃悠悠的,卻極為湊齊的飛到了他的指尖,撲騰的翅膀緩緩並攏,似乎是在休息。
    “有個人問我春天的味道,我不太懂。”劊輕輕的搖了搖頭,晃動的手指上,蝴蝶隨之一同擺動。
    “春天的味道當然要等到春天才能聞到啊。”女孩好奇的看著停在手指的蝴蝶。
    “你是怎麽做到的?”女孩輕聲問道,手輕輕的伸去,想要捉住那蝴蝶。
    “春天就能聞到?”劊一驚,沒有聽到後麵一句話,抬頭時,對比先前,眼前的光似乎亮了許多,他的手指隨著他的動作,隨著全身的一抖,劇烈的動了一下。
    蝴蝶的翅膀揮動著,受了驚嚇,一下子就飛走了。
    “啊它飛走了。”女孩跟著蝴蝶飛去的地方走了兩步,振翅飛翔的蝴蝶令她向往,雖然渺小,卻自由美麗,吸引著美好的目光,走走停停,自然隨性。
    她轉過頭沒好氣的看著劊,“你把它嚇走了。”
    “明明是你想要捉住它,被它發現了。”劊說道,隻是他大半注意都在女孩先前的話中。
    “春天很遠嗎?”劊問道。
    “你就這麽在意?”女孩問道,“春天才剛剛過去。”
    她隨地坐了下來看著坡下的一切,樹葉遮擋著她,他卻透過那些葉片間的縫隙看著外頭,她曾無數次這樣坐著,一個人看著外頭。
    “要很久嗎?”劊問道,他也學著女孩坐了下來,坐在女孩的身旁緊貼著,一大一小兩人並排而坐。
    “當然。”女孩毫不猶豫的說道,手上無聊的摘下一片葉。
    “有從這裏到那個白樓那麽久嗎?”劊好奇的問道,撥開擋住視線的樹枝指著遠處的高樓。
    “喂,會被發現的。”女孩拉開劊的手任由樹枝落下,樹蔭遮蔽兩人。
    “要更久哦,很久很久,但也不算太久。”女孩說道,“也隻是一年啦,數著數著,很快就過去了。”
    “為什麽?”劊不解的問道。“又久又不久?”
    “因為和家人在一起,時間就會過得很快。”女孩說道。
    “不過一個人的時候時間就會過得很慢,把之前跳過的那部分都用上那種。”女孩小聲的補充到。
    似乎突然想到了什麽,女孩問道“你怎麽也是一個人,昨天跟你一起那個人呢?”
    正仔細琢磨著話語的劊說道“他有些事,暫時和我分開了。”
    “這樣啊那你現在也是一個人?”女孩問道。
    “”劊沒有說道,似乎女孩的問題令他不知該正麵回答。
    “嘿,那我們就是一樣的啦?”女孩拍了拍手將先前自己坐下時摘的那一片葉子丟掉。
    “那我就勉為其難教你一個一個人也能讓時間變快的方法好了。”女孩笑嘻嘻的說道。
    “你看。”女孩攤開他的兩隻空蕩蕩的手掌,然後一片一片的摘著麵前的葉子。
    “一個人的時候,隻要摘葉子,就能讓時間變快啦,這可是我一個人發現的哦,你可不要告訴別人。”女孩得意的說道。
    說完女孩一把丟掉手上的葉子將它丟到頭頂徑直躺了下來。
    “啊好餓啊。”女孩癱軟在地,懶散的說道,葉子像雨一樣落下,正巧有一片落在了她說話的嘴裏。
    “啊!”女孩輕聲說道,隻是帶著笑將側過腦袋將葉子吐出。
    僅僅隻是如此,女孩笑著做著這樣的事情,似乎她就能很開心了,因為她笑著,似乎開心的做著這些。
    劊有樣學樣的躺下,“可是現在我們是兩個人啊,不用這樣時間也能過得很快。”
    “!”女孩猛地轉過頭,“對哦!”她又一次笑了出來,對著劊的麵龐露出的笑容沒有發出聲音,就是這麽笑著,喜悅卻比那歡愉的聲音還有觸動人心。
    劊也露出了一個笑容回敬,他用力的笑著,努力表達著自己的情感。
    正巧這時,躺下的動作令劊隨手塞在口袋裏的紅薯滾了出來,滾到了女孩的眼前。
    那女孩的麵龐嘴先是驚訝的成了一個圓,旋即又咧開了一個更大的笑容。
    “這時你的嗎?”女孩側過身一把抓住,“都冷了,好可惜。”
    劊攤著身子不解的點了點頭。
    “我能吃嗎?”女孩又問道。
    “吃?”劊雖然不明白,但他仍是點了點頭。
    少女猛地坐了起來,難以想象她這個年紀居然能隻憑借腰力坐起,一口就要咬下,又突然想起了什麽,將紅薯掰成了兩半一半遞給了劊。
    劊趕忙坐了起來結果半個紅薯,放置太久的紅薯露出的肉幹裂的,外層的皮被樹葉與泥土沾染。
    女孩直接對著中心的肉下嘴,一邊吃一邊用力的下壓,將半個紅薯壓成一個餅狀,待狼吞虎咽的吃完,又吃起被擠壓到一旁的,粘在皮上的肉。
    這樣的吃法吃的很快,隻一會就吃完了,女孩用手抹幹淨臉上的些許殘渣,冷卻後倒是不怎麽黏,女孩就直接倒進了嘴裏。
    劊發愣的看著,看到女孩吃完看向自己,想了想又將紅薯遞了過去,女孩隻是擺了擺手,“剛剛隻是太餓了,現在好多了,你吃吧。”
    劊便又拿了回來,學著女孩的樣子就要吃。
    “停停停!你不會吃紅薯嗎?”女孩問道“我剛剛隻是太餓了,不用學我。”
    劊想了想,看著眼前的紅薯,覺得說不會似乎有些不太好,聯想著以前吃魚幹的樣子,就要整個塞進嘴裏。
    “喂喂喂。”女孩趕忙一把搶過,“這樣很髒啊,算了,我幫你剝吧。”說著,女孩便一點一點的開始剝皮。
    劊就這麽愣神的看著,不知道該幹些什麽,他便透過縫隙看著遠方,遠處個黑影不知是商量好了什麽對策,此刻騷動的從房屋裏出來,一路向著劊這邊的方向走來,一路走,一路鑽進房子裏,待出來時,屋子裏的人也從房子裏出來跟隨著他們在大街上遊蕩,在屋子裏搜查,他們在找些什麽。
    肩膀被拍了拍,劊轉過頭看著女孩,女孩遞過已經剝完皮的紅薯,“給。”
    劊接過紅薯,看著麵前的女孩透過縫隙看了一眼遠處便無所事事的躺下,女孩又一次泄了氣。
    劊吃的很快,一口吃下一大半,他用力的咀嚼,身體在下咽的瞬間,一種渴望似乎得到了滿足,稍稍的舒適了些。
    吃下半個紅薯,他也學著女孩躺下,進食過後的舒適感隨著他的躺平蔓延至四麵八方。
    “喂”女孩突然轉過頭看著劊,“你一定見過我的哥哥吧,不然你那時候不會這麽激動。”
    “”劊沒有說話,他不知道該怎麽開口,他殺了南塵,不知怎麽開口,他便沉默著。
    “”女孩見狀也沒有再說話。
    兩人就這麽一直躺著,明明靠的很近,卻在此時,仿佛離得很遠。
    一切就好像時間過得真的很慢一樣。劊在此刻這樣想著,這一切很神奇,他過去從未發現,隻是耳邊傳來的,卻是女孩完全相反的話。
    “時間過得好快啊。”女孩說道,她突然坐了起來用柔和的聲音笑著說道,平靜的卻又突然笑出了聲。
    “我該走了。”女孩看著遠處,又看向劊劊說道,“謝謝你,我今天很開心。”
    劊趕忙起身,順著少女的方向看去,眼前的街道已經全部被人流覆蓋了,此刻他們緩緩匯聚又向著遠處的祭壇走去,他們逐漸離開。
    “等一等”看著少女將要離去的背影,劊猶豫著說道。
    “怎麽了?”女孩站了起來,她不解的轉過頭。
    “明天明天我帶你找你的哥哥。”劊愈發的猶豫,但他仍是開口了。
    等一等是多久?或許是明天,這隻取決於自己準備何時麵對,要花多久的時間去為之準備。至少劊,他覺得今天,此刻,還不是時候。
    而此刻,他有些緊張的看著女孩,意料之外的,女孩並沒有難過生氣,她反而更加的開心了,比之前準備離去時,可明明劊在最後說的話,並不會改變今天,改變此刻的任何。
    “謝謝。”女孩笑著說道,“那作為交換,等春天到了,我就帶你去聞春天的味道。”
    亂糟糟的少女笑著說著,搖晃的身姿與喜悅的神情就像路邊的野花,綻放著,確實如此耀眼。
    “我叫南宮薇,不過媽媽說在別人麵前,我現在得叫南薇,很難聽是不是?”
    “我叫劊,不過現在叫作牧回。”
    “哈哈,那我們還真是很像啊。”女孩笑著,“那麽再見了,劊。”
    “再見,南宮薇。”
    麵前的女孩緩緩的爬下去,在離地有些高度的土坎之上一躍而下,越過花海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屋子裏的女人似乎早已恭候多時,屋後一樓的小窗被直接打開,女人將女孩抱了進去,而二樓,窗戶關著,被一片黑色遮擋。
    劊感受著兩道魂影上了二樓,窗戶久久沒有打開,他這才選擇離開。
    他並不明白,很多時候,人活著隻是為了一個盼頭,而他給了女孩這樣的一個盼頭。
    至少女孩她,是願意為了這樣的一個盼頭更加努力地活下去的,劊也是一樣。
    此時此刻,他們分別,一個想著明天,一個想著春天,隻是在如此美好的今天,共同約定,共同盼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