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21 雞棲於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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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薑湄,你跟我下樓到自習室一趟。”楊炳急急地走至薑湄身邊,打斷她和趙亦瑤的對話。
    “怎麽了?馬上就要上晚自習了。”
    “走走,跟我下來吧。”他的聲音莊重肅穆得有些悲哀,音節聲調近乎字正腔圓。說過後,楊炳朝前走了幾步,又停下轉過身望向薑湄。
    “好吧好吧。”薑湄看著被夕陽昏影包裹的楊炳,不情願地站起來。她仿佛看到了一年前十六歲的他。沒想到時間以這等扭曲的方式蜿蜒浸潤了三百餘天。
    “自習室要被查封了。”楊炳同她並排走著,眼睛卻並不看她。“剛剛趙文亮過來說把東西全部收拾走。”他的語氣穩如磐石,像是在宣讀什麽重要決定。“不知道是不是年級長授意,反正趙文亮看這個自習室不爽很久了。”他又低語幾句。
    “哦,我還有一桌子的書呢。不過也是,明天就是倒數第二次模考了。那裏馬上就再也屬於我們了。”話說到這裏似乎提到了一些本不該被說起、過於沉重的東西。沉默一會兒,像是試圖緩解氣氛,薑湄又說:“如果我們考得好,這個製度或許就這樣延續下去了。”
    楊炳沒有回答,若無其事地看著前方,仿佛身處無人之地。兩人無言地走著,薑湄低頭仔仔細細地看路,穩穩當當地踩實每一級台階。
    前門照例大開,譚孟佳穿著校服正慢條斯理地拖動桌子,於是教室角落裏那幾個未穿校服而披散頭發的陌生麵孔就顯得有些突兀。靠裏的那麵牆上四扇窗大開,赭紅色的微光混混沌沌地融進屋裏幹脆利落的燈光裏。透過鬱鬱蔥蔥的常青樹木,高二教學區星星點點的喧囂莽莽撞撞地闖進這安靜得不祥的教室。
    “這個桌子是你的吧。”楊炳走到薑湄坐過的位置。
    “是,裏邊還有我的書。”薑湄應道。她正要去收拾,楊炳卻一聲不吭地搬起桌子。
    “是放在這裏吧?”他問譚孟佳。
    “嗯,考場要這麽布置。”孟佳點點頭,若有所思地注視著被楊炳搬起的桌子。
    “你去把書拿出來吧,我把你用的其他桌子搬好。”楊炳轉頭朝著薑湄說。
    “不然我搬吧,這也挺累的。”薑湄試著插手幫忙。
    “去收拾書吧。收拾完直接回班就可以了,馬上要上晚自習了,遲到不好。”楊炳示意薑湄離開。
    “那好吧,謝謝你。”
    “嗯,趕快吧。”
    今天楊炳怎麽一反常態這麽正經呢?薑湄找不出原因。樓下的自習室也並不是要查封,隻是當做考場罷了。明明不正確的信息為什麽楊炳能以那樣明白的姿態清清楚楚地說出呢?自從畢業典禮後二人便幾乎沒有交流,如今這無厘頭的一段插曲,究竟是要幹什麽呢?薑湄又陷入了曾經的感覺中,似無所依又似有所依。像是在風雨飄搖的世界裏抱住了一棵根莖腐朽的百年大樹。
    五月的尾巴上白晝已有了一定長度,六點過一刻的光景本應是日落得恰到好處的時辰,可在這多雲的日子便看不到這樣的景致了。銀灰色的雲塊在毫無色彩的穹頂裂開,縫隙裏淒然暈染著淡淡的金邊。朱紅色消褪的樓角屋簷悲愴蒼涼地橫在厚重的雲前,一隻鳥翹著尾巴的剪影在樓頂蹦跳。教學區安靜下來,廣播裏放著《同桌的你》。
    “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於役,苟無饑渴?”不知為何,薑湄想起這話。透過大開的前門的寬廣視野,她看到對麵樓棟的走廊裏劉彥軒正趴在欄杆上看書。這也許是最後一次看到他了吧——這個初中同班、高中同校的男生。他的身形體態與吳岱宗相似,卻比後者多了一份沉穩的氣質。可是,那種沉穩與十幾歲的年齡並不相稱。
    這種不合時宜的氣質……大概是因杜玟而來吧。杜玟膚色蒼白,身形瘦弱得泛著病態。不論從哪種角度評判,都不得不承認杜玟是美的,盡管那樣的美看起來有些淒涼。
    劉彥軒和杜玟是什麽時候分手的呢?大約是在高三剛開始時吧,抑或是高二即將結束時?薑湄記得,上次遇到二人走在一起還是高二下學期,一年前的那個悶熱夏天。
    兩人是小學同學,初中時,劉彥軒常常晚自習一放學就跑回寢室與杜玟通話。高一時,他們更是被分在同一個班。後來他們都選了理科,關於這對青梅竹馬的消息薑湄便不怎麽了解了。幾乎是從剛剛上學便認識的兩人,在一起似乎是順理成章的,隻是不知為何會走向這樣的結局。
    “薑湄!薑湄!”正胡思亂想著,楊炳趁晚讀的混亂冷不防走到薑湄桌旁蹲下。
    “啊——你要把我嚇死!”薑湄壓著受驚的聲音拍了拍胸脯。
    “我這麽小聲地叫你就能把你嚇成這樣子?”楊炳笑著摸摸下巴,“一定是我的聲音太有魅力了。”
    “哎喲,你可別這麽自戀了。”薑湄笑了笑。就在笑容漸漸從嘴角消失時,她像是誤觸了某個閥門,由微笑轉成大笑。她把頭埋在桌上,肩膀不斷抖動著,看上去和大哭的頻率別無二致。
    “薑湄?薑湄?”楊炳輕輕拍著她,“好了好了,起來吧。你就是壓力太大導致情緒波動大。不要有太大壓力,就是一場普通的考試而已,它也沒有想象中的那麽重要。”
    薑湄抬起頭,緊緊撇住嘴防止再次大笑。平複一陣情緒,她問道:“你來幹什麽啊?”
    “我來借一下數學書,選修的那本。我就在這裏看一下柯西不等式,我覺得今年有可能考。”楊炳回答。
    “我找找在不在。”
    “在的。我看到你把它拿上來了。”楊炳十分篤定。
    “柯西不等式......多少年沒考過了,這種考點已經慢慢邊緣化了吧......”薑湄說。
    “這可不一定,沒有任何出題人說一些考點是根本不考的。我建議你有空也看看這個。”
    “也有道理。那我也看看吧。”薑湄說著,把書遞給楊炳。楊炳站起身,把書攤在薑湄桌子的一角,低頭看著。
    薑湄望著這場景默默發呆,思緒以一種她無法控製、勢不可擋的姿態飛回去年秋初的政治課。
    “回答得不好,站在位置上再看看書。”楊炳回答過問題後,政治老師雙手撐在講桌上用不容置疑的語氣對他說。
    那時薑湄和他坐在一起,隔一個過道。楊炳便站在過道上將書攤在薑湄的桌角,以和如今同樣的神態看著。
    “那是誰的書?你的還是她的?”老師微微抬頭眯著眼朝這邊看。隨著他的視線,全班的焦點也移到這一方小小的天地裏。
    “我的。”楊炳抬起頭,不帶任何聲調和情感。
    “拿回你位置上看。”
    “哦。”
    膠著而黯淡的空氣裏浮起瑣碎的笑聲。
    “好了,我繼續叫人回答。”
    為什麽我會再次想起來這件事呢?楊炳走後,薑湄自言自語。或許是因為我和他的關係始終是處在一個不確定的狀態裏。他的話時而真時而假,這二者間幾乎不存在界限。關於他的一切,用“界限”二字區分也不妥當。一些話在一些地方是正確的,在一些地方是不正確的。這些地方也必然地包含著她曾經苦苦尋求的問題。然而她無法向任何人尋求答案。
    卷入混亂裏後,侵蝕五髒六腑的無力感是具有合乎情理的存在理由的。一旦陷入有關境地,就代表著她自願接受這種感覺,這是無可非議的。
    “柯西不等式”這幾個字蹣跚著擠進薑湄的視線,仿佛逼迫她靜下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