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20 終有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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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典禮什麽時候開始啊?”薑湄趁前門外班主任正趴在欄杆上同從校外趕來的吳昊交談,扭過頭悄悄問坐在自己身後的趙亦瑤。在這酷暑午後剛響過上課鈴的時間,班裏處處飄漾著混著話語聲的燥熱空氣。
“三點吧……不是咱們三點從這裏出發去體育館。唉——還要搬著這麽大的凳子。這凳子都是帶靠背的大凳子,咱們高二的時候還有那種小凳子呢。”
“沒事,這估計也是最後一次搬著凳子去體育館了。並且帶椅背的走在路上可以推著,到那裏的柏油路上以後。也是最後一次全校統一穿校服了吧……以後就看不見這種壯觀景象了。”
“你說這開完畢業典禮以後還有整整兩周才散夥,尷尬不尷尬——該說的都說完了,大家還得坐在教室裏相看兩厭。”亦瑤用手托著頭。
“對啊。最讓人生氣的是明明是咱們的畢業典禮,非要帶上高一高二的。他們坐在上邊的看台上怪舒服,咱們還要搬著凳子。”
“中午我們寢室的人說,之所以在今天開是因為今天是校園開放日,家長都可以進來看。拿咱們做招生宣傳。”
“這才像咱學校的風格,否則哪會大張旗鼓地搞畢業典禮。去年上一屆的畢業典禮就在升旗儀式上隨便說了兩句就完了。”薑湄笑著轉過身去,亦瑤也低下頭繼續寫作業。
門外吳昊的打扮已看不出高中生的輪廓,班主任也沒有擺出作為老師高高在上教導學生迷途知返、好好準備高考的樣子。他們在初夏晌午剛過的溫暖中倚著欄杆,彼此間像多年未見的老友。
陽光沒有直射進教學區中央這個四方院落,走廊被光的背麵籠罩,充滿淡淡的亮堂。
雖然和吳昊高一同班,薑湄卻和他沒什麽交集,細細回想,或許連話也不曾說過一句。高二分班後在喇叭裏播放的處分名單裏聽過幾次他的名字後,他便像人間蒸發似的消失了。如果不是今天見到他,大約怎麽也想不起來還有這樣一個高中同學吧。畢業以後,大部分名字也會是這樣的歸宿——在記憶的陰暗角落瑟縮一陣,然後被毫無感覺地永久刪除。而社交圈很小的薑湄,在大部分人的大腦裏也將是這種結局。
“所以不要在意別人對你的看法。‘別人’可以是對你無關緊要的人,也可以是所有人。”她想起楊炳的話。
楊炳在哪裏?薑湄朝斜後方扭頭搜尋著。楊炳坐在他自己的位置上,應薑湄的要求在可能的範圍裏離她最遠的角落。忽然,楊炳放下筆轉頭對坐在身後的白茵茵說話,表情像是在詢問什麽。茵茵抬頭看看他,微微向後靠著應了幾句,便繼續低下頭搗鼓著桌麵上的東西。
門邊站著周婷然纖弱的身影,高凱風對著她使眼色。婷然又消瘦許多,麵色蒼白得近乎病態。她被陰暗的光牢牢裹住,寬大的衣服在風中微微顫動。凱風站起身快步走向她,一把接過她懷裏特意帶來的零食後迅速坐回座位。盡管他明白即便班主任看到他們也不會再多說什麽,然而必要的姿態還是需要作出。
婷然站立時袖口完全遮住雙手,稍稍朝前伸手遞出零食時,露出疊在一起的四根手指。那些手指纖細白嫩而骨節分明,指甲被精細地修剪,潤澤且完全貼合甲床,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多餘的修飾。
“所有班級在三級廣場集合。”喇叭裏傳來年級長的聲音。
蔣夕佳聞聲放下筆,站在座位上吆喝:“該走了——搬著凳子在升旗站的地方集合!最後走的人關燈鎖門!快走快走——到樓下排成兩縱隊!”一麵說著,夕佳快步穿過人流追上秦東楊。“你等等我!”夕佳放低音量。東楊沒有答話,站在牆邊待夕佳趕來後和她並肩走著。
“咱班還沒多少人下來呢!”亦瑤對薑湄說。薑湄站在集合位置外,出神地望著教學樓的方向,目光遊離在不斷匯集至此的紅色海洋裏。
約定的集合地點隻有蔣夕佳、秦東楊、高凱風、周婷然四人,夾在別的班級幾已成型的隊伍間顯得極為突兀。夕佳將凳子放下坐在上麵同東楊聊天,婷然雙手空空低頭微微蠕動嘴唇同凱風說話,一旁的凱風放下手裏拎著的兩把凳子搓著手。
“咱們站前邊還是後邊?”亦瑤問道。她的聲音把薑湄拉回這一世界。
“隨便吧。”薑湄猶疑地說,她也不知道怎樣算是正確選擇。
楊炳從紅色中浮現了,像衝洗照片一般逐漸變真切。果不其然,他和何熙走在一起。楊炳仍舊絮絮叨叨,仿佛再開十個畢業典禮的時間也不夠他發表一通長篇大論。
“那我們站前邊吧!”薑湄忽然以不容置疑的語氣說。
亦瑤倒沒在意她命令般的口吻,“行啊,前麵看得清楚一些。”
看前麵看得清楚,而用不著去看後麵。這大概是最後一層屏障了。不過不必在意,沒有開頭的事哪用得著求結果呢?徹底地忘掉即可。
這是一個極為平常的五月下旬天氣,既沒有在無雲的天上任勞任怨發光發熱的太陽,也不是陰雲密布天地為之變色的日子。陽光和雲量恰到好處地位於二者中間,而天空的顏色也精妙地展現了藍與灰的中間值。
一千個穿著紅色校服的人連同一千張凳子穿梭在顏色暗淡的紅頂黃牆間,從不同方向趕往體育館。方才人氣興旺的一間間教室被滅燈鎖門,一向習慣冷寂的體育館一下子人滿為患。這二者的轉變似乎發生在一瞬之間,它們沒有被以任何方式告知。
“我好生氣!”這句話薑湄未經過思考幾乎脫口而出,在大腦發現這一疏忽時已來不及收回了。“啊——真的是沒有什麽可以發泄我現在的心情。就是一種很——悲憤的感覺,意難平!”這些話一股腦冒出來,她已是無力控製。
“你這是又怎麽了?”
薑湄一時間不知道怎麽回答好,真正的理由自然不能說出口,況且那也算不得理由。夕佳和東楊走在隊伍最前端,薑湄和亦瑤以略顯鬆散的間距跟著他們。高凱風二人走在隊伍外。
“我想打人,我就是要報複社會。”薑湄隻得扭轉方向繼續順下去。
“好啊,咱們一起!”亦瑤一口答應下來。
“高考完我去找你,你帶上你的大砍刀,再帶上板磚、啤酒瓶、臭雞蛋、爛白菜……”
“好啊,六月八號下午五點!我有好多人想打呢!一起報複社會去!”
“那就說好了。”薑湄回頭看到隊伍末端的兩人,竟生出來這些話不是玩笑而是真的將要發生的感覺。煞有其事。
“薑湄!薑湄!”在體育館門口排隊進入時,楊炳忽然小跑到薑湄身邊。薑湄沒好氣地看他一眼,沒有搭話。楊炳也不多說什麽,同她一排進了場。
屬於班級的長方形地塊上,蔣夕佳和秦東楊坐在第一排,高凱風和周婷然在第二排。楊炳坐在第三排左邊,身旁空出一個位置,薑湄則和趙亦瑤坐在第四排。
體育館四周的看台上已坐滿高一高二的學生和家長,薄薄的日光從高高的吊頂空隙裏悠悠灑下。場地前方的大屏幕上滾動著三年來留下的照片,音響裏流淌出煽情的旋律,一旁的老師和技術人員正在調試設備。
“每一排對齊,不要留空位!”夕佳在最前方指揮著。
“坐過來!坐過來!”楊炳眯起眼笑著,用手示意薑湄。
“可是……”薑湄看看身旁的亦瑤,亦瑤低頭寫著題,不置可否。
“過來吧,坐過來。”
薑湄稍稍朝前移動凳子,雙腿伸向前方,視覺上她坐在楊炳亦瑤之間。楊炳也側過身子對著她。
薑湄默默打量著將作業放在腿上低頭用功的楊炳。他大約周末剛剛理了發,眉梢鬢角都更精細一些,有的地方露出嶄新的青白色頭皮。發型沒有改變,和去年夏天他作為學習委員推行“新政”時候一樣。
那天他第一次作為學習委員站在講台上解釋以後將要施行的製度,也是穿著與今天如出一轍的紅色校服。新政於同一周周六宣告破產,在薑湄和與王江成同班的沈遠誌的推動下。也許這個方案本就不是長遠之計,或是楊炳自己覺得無必要繼續也未可知。總而言之,曆時七天的“新政”誕生於一個悶熱潮濕的黃昏,消失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
“這道題怎麽寫?你看看……”楊炳忽然抬頭看著薑湄的雙眼。
“這道題……”薑湄緩緩湊過去。
“我覺得應該是這樣——”楊炳在演草紙上畫起來。
薑湄隻是看著他,並不去想他在寫些什麽。他緊緊握住一支藍筆,手指修長,與他的身高相稱,手背和手腕內側藍色紫色的靜脈血管微微凸出,前臂上方一塊形狀模糊的肌肉鼓起。這或許是最後一次,這麽近地看著他了。薑湄想。第一次是什麽時候呢?第一次下意識觀察他是何時何地呢?她想起高二上學期的深秋,楊炳坐在她前麵、那個生病請假回家的女生的位置上。
某個小陽春和暖的上午,百無聊賴的周六自習,她好奇地看著楊炳的後腦勺,晨光映照下一層色調灰暗的薄毛發附在圓潤的球麵上,像一顆巨大的獼猴桃。從什麽時候起楊炳的頭發變得黝黑光亮?她記不清了。也許現在和當初的發質並無區別,隻是心境變了。
“算出來了!”楊炳用力拉長最後一筆,而後抬頭問薑湄:“是這樣吧?”
薑湄點點頭。
畢業典禮業已開始,大同小異的話語年複一年對相似卻各異的人重複。和希望坐在一起的人坐在一起,對著希望說話的人說話,這大概比班主任寄語強些吧!
一份信息統計表從前排傳來,楊炳填寫過後把它教給薑湄。“我沒有帶筆,可以用一下你的筆嗎?”薑湄問。
楊炳把嘴唇抿成一條線,似笑非笑地把筆遞給薑湄。
“我用一下筆可以嗎?”趙亦瑤問道。
“往後傳吧!”楊炳爽快地擺擺手。隨後從書包裏摸出一支一模一樣的筆來。
薑湄有些詫異,這個楊炳,在這個時刻,恢複了普通人謂之的“正常”模樣,那些事發生前的模樣。
“看什麽看呀……我又不是藍筆怪,碰巧帶了兩支藍筆而已。”楊炳用半大孩子教育弟弟妹妹的語氣,半笑著對薑湄說。他看到薑湄蓬鬆的發梢在吊頂漏下的風裏微微飄動。短短的劉海下,那張臉龐仍與去年初春時同樣精致,隻是五官間少了些什麽,又多了些看似無用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