鴿子的葬禮
字數:22986 加入書籤
qzone.io,最快更新花樣的華年 !
n+1
自習室隻剩下了薑湄。
教室前門大開著,明亮的燈光照亮屋外的初夏深夜。往日熙攘的人做鳥獸散,過亮的燈光就變得格外刺眼。譚孟佳關上門口的三盞燈,夜色便深深沉沉地湧進來,銷蝕了些白亮的空曠。半明半暗的屋子像老家隻吊著一盞黃燈泡的舊平房,又像是一個半廢棄的電影院。
薑湄不停地在本子上寫著什麽,不時長歎幾聲。午後忽然死去的鴿子在這樣的時刻便充滿了暗示和象征的意味。今天她也不算活著了。楊炳的話又一次響在她耳畔。還像從前那樣賭氣不理他,未免太孩子氣了。她想尋找一種最能傷害楊炳的方式。
看似和往常一樣,實際上不再有絲毫用心,是這樣嗎?薑湄再次想到一個月前自己做的結論:我不過是個沒什麽辦法的蠢人罷了。
“我從未見過如此陰鬱而又光明的日子……我從未見過如此陰鬱而又光明的日子……”
那麽下一句應該是什麽呢?薑湄頓下筆。
盧鑫隆進來,坐在教室一角將一本書埋在桌下看。
他倒還是膽大,薑湄想。不過也許是他們班主任沒說自習室整改的事。然而看著這門戶大開的陣勢也該知道今非昔比了吧。
門口忽然傳來薑湄班主任的吼聲:“你在幹什麽?”
鑫隆應聲抬頭,從容說道:“看書呢。”拿出一本教科書走到門口遞給老師。
“我們倆明明看到你看的不是這本書。你知我們知,不要弄虛作假。”班主任接著說。
我們倆?
薑湄稍稍抬頭,乜見班主任肥碩的軀體後還有年級長幹瘦的身影。
“你看的是什麽書?”年級長問。
“小說。”鑫隆雲淡風輕地回答,像是回座位收拾書時隨口說出的一句話。末字尾音垂下,也似含著一聲無奈的歎息。
“回班。以後不許再來了。”年級長倒心平氣和地說話,隻不過這是大庭廣眾下糊在麵皮上的東西。
“哦。”他夾著書從容地走了。
兩個老師進來巡視一圈,隨即離開。
晚上十點十分,放學了。
葛子依踏著放學鈴聲離開。半晌,薑湄如往常一樣拎著手提包慢條斯理地走出教室。譚孟佳還坐在那麵屏蔽儀壘起的牆後不知在搗鼓什麽,薑湄便隻關了窗戶,留下燈和門給孟佳。
“我從未見過如此陰鬱而又光明的日子……”她咀嚼著這些字眼,緩緩向前踱步。
黑色的人海在一排排慘白的燈光前起起浮浮,機械般的喧鬧聲占領了每一分空氣。鬱暗的天空浮著幾縷毫無光彩的絮雲,似乎所有的生命力都隨著陽光的消逝而消磨殆盡。
“我也從未如此喜歡而又恨一個人。”該是如此了。
“所以說你們是把鴿子埋了?”一個粗壯的身影從不遠處叫住薑湄。那是站在教學區門口的王江成,他拎著一個暖瓶,看樣子又要去接水。
“是啊。”薑湄拖著長腔,她不想在這個煩心的時候同王江成閑扯。蔣夕佳的話卻閃進她的腦海,於是她繼續說出鴿子的具體位置,仿佛如此就可以出氣一樣。
“在後花園的柳樹下。”如被電擊的感覺向她襲來,腦海中閃電的顏色一晃而過。報複的快意和後悔交織著湧來。
“埋了多深?”江成卻沒在意地點。他把暖瓶放在地上,胳膊交叉在厚重的胸脯前,照舊仰臉半閉雙眼從眼皮的縫隙中俯視薑湄,一副盤問的架勢。
“這麽深吧。”薑湄把手提包掛在肩上,兩手向江成比劃。“我覺得貓不會吃的。”
“是啊,因為貓隻會把它挖出來。”江成用氣聲把“挖”字重重地說出來,同時身體向前傾雙手示意著貓的動作,半明半暗的燈光下如同在做鬼臉。
薑湄忙後退一步,仿佛她就是那隻業已入土的鴿子而江成是隻四處覓食的老貓一般。“不至於吧,沒有很淺。”負罪感倒經這一嚇而少了很多,快意便直直地衝上頭頂。
“你太低估了貓的嗅覺。”江成挑著一側的眉毛搖頭。
“這樣子啊……”
“那你們就裝作它安好吧,總算塵歸塵土歸土了。”江成吐出一口氣,對著莫名笑起來的薑湄聳聳肩,又看向別處。
n
“班主任叫楊炳回班裏去,有話要說。”晚上七點四十,班裏同學來自習室傳話。
“我們其他人回去嗎?”蔣夕佳抬頭眯著眼想要看清來人。
“都回去吧。”
“走吧走吧。”楊炳站起身。
“走走……”夕佳起身弓著腰在桌子上找眼鏡和眼鏡盒。
“拿點書吧。”薑湄走至門口又折回來。
“你們等等我。”夕佳手忙腳亂地在桌上扒著什麽。
“好的,班長。我們都等著你呢。”秦東楊笑著把四角突出的正方形書包挎在同樣骨節分明的肩膀上。
“該來的都來了,不該來的還是沒來。我開始說事。以後每天晚上六點二十班長查人向我報告誰不在。今天蔣夕佳盡不了做班長的職責了,但以後可以。座位表上我圈住的人不算,這些是永遠不來的了。離高考隻剩二十多天,你們的安全比什麽都重要。”班主任說著低頭在座位表上圈畫。
“薑湄呢?”他問。
“我在這兒。”薑湄的聲音從最後一排悠悠蕩來。
“你怎麽坐那裏了?回位上。”
“我的位置上有別人的書箱。”
班主任沒再糾纏此事,繼續說:“咱倆好幾天沒見了吧。這幾天你去哪了我也不知道,隻能默認你在樓下的教室自習。這就是製度的漏洞。以後每天晚上六點二十咱倆得見上一麵。”
“在樓下自學追逐清華北大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年級長要重新整頓樓下自習室,我也跟年級長談話談了四五十分鍾了。現在全班從零開始,誰要去底下自習先跟我說,通過我的審核後我領著你去年級長那裏開條。年級現在隻有四個人獲得了批準。我給所有人三分鍾時間找我,逾期不候。”
班主任推門走出,留下教室的一片騷動。
薑湄瞟一眼楊炳,他正扭頭說話,薑湄便獨自起身朝後門走去。
“薑湄!”楊炳忽然叫住她,敏捷地避開過道上胡亂堆放的書籍,同學攤在桌上、超出桌邊的試卷,桌角的水杯,走至她身邊。
蔣夕佳也走來低聲說:“他是不是在攆我回來?”秦東楊跟來:“怎麽辦啊班長?”
“我哪知道!我下樓去自習本來就是非法的!”
“班長,我不也是嗎?”
“走吧走吧,一起去。”楊炳急急地說罷便和薑湄一起從後門走出教室。
“我隻有一個名額啊,你們兩個pk一下,誰能把成績穩定在年級前十誰去。”班主任倚在欄杆上大聲說,聲音越過楊、薑二人,讓夕佳打起了退堂鼓。
“班長,咱們還是回去吧。”東楊對在後門口猶豫不決的夕佳說。
成績穩定在年級前十名……薑湄的心一沉,想到淒慘的二檢已退到年級第二十名。“我回去吧”這幾個字被她緊緊咬住嘴唇的牙齒抵在嘴邊。她抬頭望著身邊的楊炳。
楊炳的手摳住襯衣上的一粒扣子,亮晶晶的光遊離在他與夜色混為一體的雙目裏,恍如皓月千裏下兩池浮光躍金的深水。對麵的樓燈火通明,空調風把燈光吹得白冷冷的,一團團光模模糊糊毛毛糙糙地冒出窗外。
“我從未見過如此陰鬱而又光明的日子。”薑湄的腦海裏無端冒出這句話。
陰鬱而又光明……
是陰鬱還是光明?
二者勢必不能同時存在嗎?
……
“我不說誰,你們自己商量吧。”班主任的聲音把她拉回現實。
回班……今天的事和著烙在腦海裏的場景又浮現在薑湄麵前。
地中海氣候、黑色天空、所有路的盡頭……
薑湄一遍遍回想著冬天的細枝末節,其中的情感竟被一次次磨平了,仿佛她隻是在記述別人的一段往事。周日時她已將上周楊炳寫給她的回信撕碎扔進了垃圾桶。如今她更是不會再相信楊炳分毫。盡管楊炳的作為幾乎沒怎麽違反道德,更不要說是法律。
“這絕非常情。”笑話!
不過現在是不得不回去了。如果楊炳依然在樓下,這些似乎並不會再複現,況且如今一周隻上兩天課,倒並不難熬。這段時間成績陷入瓶頸,再無大幅提升,借這個契機回班似乎也不錯。
一個狗皮膏藥般不要麵皮的人,這種感覺卻又淹沒了薑湄。
“你這孩兒是不是在底下沒好好學習?”班主任忽然對著楊炳開口,“你下去的時候可是年級第一名第二名,現在這三檢考得兩位數都找不著。”
“當初我沒有絲毫阻攔你下去的意思,這是你、你的爸媽、我、咱們三方共同同意的。你有自己的學習方式。但我就奇怪了,以前我是把不適合你的學習方法強塞給你,你倒是能發揮出來第一名第二名,現在你自由了,怎麽連著幾次都是這樣?能說是每次都失誤了?我等一次、等兩次……等到現在終於是個機會了,收拾東西回來吧,孩兒。”
“你還下去,中不中?”
n-1
“這空調怎麽不製冷呢?”吃過晚飯,東楊站在空調前擺弄風葉。
“是不是濾網太久沒洗了?”薑湄問。
“一定是,你看這外殼已經成米黃色了。再加上春天的柳絮。”楊炳回答。
東楊蹲著準備卸下空調外殼,“這怎麽卸啊班長,我都找不到接口。”
蔣夕佳走過去幫忙,“唉,文科班的男孩就是這樣,隻會說空話,薑湄說的真沒錯,就是光說不幹。”
“我不是在努力嘛,班長。”東楊笑著回她一句。
“應該讓楊炳來,隻有楊炳還在吃東西,這個大資本家還在剝削勤勞正直的長工秦東楊。”薑湄說。
楊炳不慌不忙地辯白,“我在指導他啊,沒了我的世界觀和方法論,你們怎麽能想到拆濾網呢?我已經做過腦力勞動了,體力勞動就讓健壯的秦東楊來吧。”
“呸!他還健壯,”夕佳笑了,“就這骨頭架子,就這德行,還勤勞正直,渣男一個。”
“對啊,沒了聰明絕頂的楊炳指導,我們你怎麽知道這裏熱是空調出了毛病呢?我們隻是以為太陽離我們太近了呢!”薑湄撇著嘴。
說話間,東楊已拆下空調外殼。旋轉著的肮髒風葉橫在眼前。
“別!電源!”楊炳驚道。
夕佳一把拉下電閘。
東楊先行拎著濾網去廁所清洗,楊炳留下找工具。
“你拿這個。”薑湄雙手握住掃把杆,用沾滿頭發和柳絮的掃把頭對著楊炳,“你先把掃把洗幹淨,再用掃把洗幹淨濾網,最後再洗一遍掃把就可以了。”
“不要這樣遞東西,我怎麽接……”楊炳與她麵對麵站著。
“本來就沒想給你,你真的想洗三遍啊!直接用手吧。”薑湄偏著頭,把掃把藏到身後。
“給我給我。”楊炳伸胳膊一把奪過掃把。
“愛惜點用!”夕佳囑咐道。
“還有二十天就要高考了,我們居然還在幹這些。”楊炳走後,薑湄略有懊惱地說。
“沒事沒事,就今天這一次。”夕佳安慰著薑湄,也是安慰自己。
“事實上我們每天都是這樣。”薑湄苦笑著說,“我們要是能考好,天理難容。”
“也沒有吧……隻是我們仨,我看你這一周可卓越。”
“還好吧。”薑湄臉上驀地沒了表情。
“我們沒在影響別人學習吧。”夕佳看看了周圍,“哦,沒有人學習。那我就接著說了,咱班主任跟我說,其實每次高考完他都能找出那些考砸的人考砸的原因。但就是在考前察覺不到或者不能這麽說,萬一人家違背規律考好了呢。”
“那他就不能總結出考砸的人的普遍特征嗎?”薑湄說。
“這真不好說,就算有他也不會告訴咱們。咱們想知道的東西他從來不會告訴咱們,就比如這道題怎麽寫。”
“對對對!”薑湄笑著,“永遠都是家國大義、道德熏陶……”
“好了好了,學習吧。”夕佳大笑過後,低頭看看手表。
可沒過一會兒,她又不安起來。“都六點半了!他倆洗空調還沒回來!十幾分鍾了!”
來輔導的物理老師推門而入。夕佳看他一眼,從後門跑了出去。薑湄跟著她跑出去。
“你們怎麽來了?”楊炳從廁所發黃的塑料門簾中探出頭來。“班主任在樓上。”他隨即縮回頭去。
“真的?”夕佳問道,“沒事,這是公事。”
“我沒看到他啊。”薑湄走到走廊另一頭向三樓望望,又走回來。
“那是他剛走。”楊炳的聲音又傳出來。
“你在騙我們吧……”薑湄說。
“我是那種會騙人的人嗎?我什麽時候騙過你?”楊炳問道。
“騙過我……”薑湄喃喃地念著,她不明白這時候楊炳為什麽又要說這句話,“這不是你的日常嗎?就比如現在,你一直在騙我。一直在……永遠是不說實話……”
“薑湄,我從來沒有騙過你呀!”楊炳半真半假的聲音傳出。
“你們別在這嘮了。秦東楊,你快點洗,我要被熱死了。”夕佳打斷二人的剛剛開始的拉鋸戰。
“好好,班長。我們馬上就回去給你開空調。你先回去歇一會兒吧。”東楊悠悠地說。似乎可以看到他不緊不慢地拿掉濾網上的柳絮。
“你終於會體諒我了呀!”夕佳卻忍不住笑容,又擺出一副長談的架勢,一隻手叉腰,另一隻在空中比劃。不論怎麽看竟都是一種欣慰的感覺,仿佛母親含辛茹苦撫養的兒子終於長大了。“你還知道班長我會累啊!那你怎麽……”
薑湄順勢挽住夕佳,把她拖回教室。
她們進入教室時正趕上物理老師挑著嘴角給無人學習的教師拍照,照畢,老師背包揚長而去。
看著楊炳空手回來,“濾網呢?”薑湄問。
“在外麵晾著啊!能直接用嗎?”
“秦東楊呢?”夕佳問。
“後邊呢。我們要分開進教室。”楊炳一臉微妙的表情。
“行行行,這都要避諱。吃一塹長一智吧你!”
“能不能把它擦幹?現在沒空調確實熱得很。”夕佳對剛進門的東楊說。
東楊返身拿回濾網將它放在桌上,拿起夕佳的抽紙:“大家隨便抽,一定要擦幹淨。我很大方的。”
“這麽說你們算是一家人了?”薑湄笑著說。
“呸!誰跟他一家!”夕佳不滿地瞥一眼東楊。
“班長可不能這樣嘛……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你這麽說秦東楊多傷心啊。”楊炳說。
“別鬧,別鬧。”東楊板著臉說著,卻又不住笑了。
“咱們的定位不一樣啊……”楊炳對東楊說,“你看你跟班長是打情罵俏的,跟劉夢是上課說話的。對我來說,何璽負責打情罵俏,班長可以說知心話,薑湄是一起喪的。”
“你這分工倒明確。”東楊不鹹不淡地接話,一成不變的笑臉也絲毫看不出情緒。
夕佳沒在意這些,隻是前仰後合的笑著不斷揪出東楊的抽紙塞到薑湄、楊炳的手裏。遞給薑湄時幾乎站立不穩,忙緊緊抓住薑湄的手站穩。
“謝謝班長。剛剛秦東楊什麽都沒幹,我是主力。”楊炳又轉了話題。
“他幹得沒有質量,柳絮都還留在上邊。我這是慢工出細活。”
“我不知道你?秦東楊!你要是會出力至於人家搬磚的都不要你?”夕佳譏諷道。
“你不會是楊炳請來的水軍吧,他用什麽收買你了你老向著他。楊炳怎麽可能幹活呢?大資本家怎麽還親自動手?人家有追隨者,有崇拜者,過得多滋潤啊!”薑湄說。
“這麽說這濾網是自己洗了澡吧。”東楊皮笑肉不笑地圓場。
“別鬧了薑湄。你總是這麽酸。我們直接抖吧,把水抖掉幹得快。”楊炳說。
“我酸了嗎?看我就是不順眼啊!那就不要看了吧!”
“好了好了薑湄,不要生氣嘛!”東楊仍是那副表情。
楊、薑、秦三人一上一下地抖著小小的濾網,像出演一場滑稽戲。
“快給我們拍照,班長。”楊炳說。
“哦哦,好的。”夕佳猛然從夢中驚醒似地打開平板,手忙腳亂按幾下快門。
“幹了嗎?”
“就可以了。”
“裝好了嗎?”薑湄打算扳開電閘。“開不開。”她垂下胳膊。
楊炳走近,“叭”接上電源,空調“滴”應聲而響。他沒有接著擺弄風葉,而是耷著眼睛看向薑湄。
薑湄假裝沒發覺,甩手走了。卻又想起那天,楊炳演戲似的癱在椅子上捂住胸口做出痛苦表情時說出的話:“每一句話都很毒,每一句話我都記得很清。”自己像個狗皮膏藥一般應是不要麵皮地死死貼住楊炳的羞恥感又湧向她。
n-2
“我們把它埋在操場後邊的楊樹林裏。”薑湄說著,抱著裝有鴿子屍體的紙盒走在樹蔭下的通向操場的小道上,楊炳和東楊並排跟在她身後。五月中旬的半下午太陽溫度已消逝許多,但日光仍是濃墨重彩,在暖風之下使這林蔭道流光四溢。
“為什麽不埋在高二的花壇裏?多有儀式感。反正高二的都去拓展了又沒有人。”東楊再次問,仿佛心意已決的薑湄忽然改變主意似的。
“這屆高二那麽優秀,不能害了他們。”楊炳說。
“可他們馬上就要來高三了啊,這實際是給高一的留的。”東楊辯解道。
薑湄卻不停二人的話,“操場後邊的楊樹林最適合,秋天時地上全是落葉,很厚很厚一層。”
風吹來,楊樹樹葉晃出嘩嘩的響聲一陣陣從晴空墜下。
他們循著聲音向前走。
“薑湄薑湄,高考完我們出教輔吧。你這麽優秀,隨便整點狀元筆記肯定火爆。”楊炳沒話找話似的提起這個。
“當然是你來了。就像那個老師,沒事做幾期文綜啦、數學啦、滿分英語啦,你137分的語文也不能忘。”
“那個老師啊……他是保送的師範,都不用高考。”
“這樣啊,怪不得成天勸人複讀。我還以為他多厲害呢,一天到晚隻知道噴人。我以為最次也該是個清華之類的。”
楊炳撲哧一聲笑了,“你就是這樣。”
“怎麽一股臭味?”
走近一看,樹林的地麵上被早已腐臭的垃圾覆蓋。垃圾難辨原本的形狀顏色,幾乎與土地融為一體,隻是一股股熱烘烘的異味灌進鼻孔。
“走吧走吧,埋到高二。”東楊說。
“埋到咱們樓下的小花園裏吧,這環境汙染速度也太快了。”薑湄往回走著。
遠處的蔣夕佳戴著短袖上連著的帽子,舉著東楊的紅色校服在陽光下朝他們走來,如同一朵閃耀的火焰。薄亮的暖黃色團在她校服陰影下的臉上,半閉著的雙眼上方散著幾道眼皮痕,距眼很近的眉毛安放在其上,迷離的樣子讓她看起來像來自天外之地。
“你不會跟她裝的有什麽北鬥定位係統吧……這都能找到!”楊炳對東楊打趣。
“埋了嗎?”夕佳問。
“沒呢,操場那兒都成垃圾場了。”薑湄回答。
夕佳頓一頓,說,“埋到小花園那邊吧。”
“我也是這麽想的。”
園丁剛澆過水,樹蔭下的濕潤黃土顯得肥沃異常。
到一棵柳樹下,楊炳說:“這裏吧,這裏土軟,容易挖。”
薑湄緊緊抱住紙盒,楊炳和東楊蹲下撿起樹枝挖坑,夕佳采來一片荷葉預備包裹屍身。
“快點,我們挖得深一點,這樣才不會被流浪貓刨出來吃掉。”夕佳說。
“不要緊的,學校的流浪貓都在餐廳那塊吃香的喝辣的,不會理這些已經開始腐爛的動物的。”楊炳說。
“沒有腐爛呢,楊炳。才不到兩個小時。”薑湄打開一半盒蓋又檢查一下。“兩隻眼睛還亮著呢!”
陽光躍動在和風輕拂的這個初夏下午,操場上奔跑的體育生被太陽照耀得如同滾動的寶石,法國梧桐青白的枝幹和覆著灰白色絨毛的新葉也被洗濯得一塵不染,一隻長翼鳥劃過天空,豐滿的羽翼如同一塊鍛造得當的不鏽鋼。
“蚊子!”楊炳猛地向小腿拍一下。“這裏臨水,蚊子太多了。我們要加快速度。”
“我也被咬了。”夕佳說。
“班長,蚊子怎麽還敢咬你啊?”東楊笑著,“蚊子都不肯理我,夏天到現在我還沒被蚊子咬過一口,真煩人……”
“是啊,我也沒被咬過,蚊子也有眼啊。”薑湄接著說。
“你們倆,一個低血糖,一個低血脂,隻有我的肉最新鮮好吃。”楊炳說。
“不過楊炳啊,你確實不瘦,我看你穿襯衣……”夕佳的話被楊炳打斷。
“班長,你還說我?唉,字典裏如果沒有‘胖’這個字我都不知道怎麽形容你。”楊炳搖著頭,繼續用手中的樹枝刨地。
“你又嘲諷我?我可是一直在減肥啊!我晚飯少吃了好多!”夕佳不滿地說。
“隻不過是沒有效果而已呀,班長。”東楊插嘴一句。
“蔣夕佳蔣夕佳,不要跟他們置氣。男人都不是什麽好東西。”薑湄說。
“就是。”夕佳說。她卻沒想到薑湄又接上一句:“雖然他們說的都是實話。”
楊炳和東楊哈哈笑著,夕佳雖然開始時故作生氣,最終也沒忍住大笑起來。她輕輕抖掉荷葉上的水珠,“坑挖得差不多了吧,給我鳥。”
“別打開!等一下。”楊炳說著,背過臉去。
“哦對,你怕鳥。”
“不是怕,是看到活鳥想殺死,又怕看到死鳥。”楊炳捂上眼睛嘟囔著。
夕佳小心翼翼地用荷葉包住鴿子,歎道:“完全涼了,硬得沒有溫度了。”
“撒土吧?”鴿子被放入坑中後,薑湄說。
“等等,沒一點藝術細胞。”楊炳背對薑湄蹲著,一手遮眼,另一隻手遞給她幾朵火紅的石榴花。
東楊也扯了幾朵花灑進坑中。
“這隻鳥是我們四個的信物,不許有第五個人知道它在哪。要是有,我一定要查出內鬼……”夕佳一邊推土一邊說。
n-3
薑湄打開門,來自習室午休的盧鑫隆已經走了,這裏空無一人。空調照例繼續賣力地響著,混著飯味的涼爽空氣一瀉千裏,擊退了她身後的洶湧熱浪。
薑湄放下書包扒出噴劑,急急地走向教室後方角落裏高高摞起的紙箱。她踮腳捧下最上麵的小紙盒,將它放在一旁的桌子上。鳥頭方向的紙盒板已被割開,平鋪在鴿子眼前。
“忍著點啊……”薑湄抱起鴿子,將噴劑對準鴿子側腹的傷口。“良藥苦口利於病……不過這不苦,隻是有點疼……這是去年我磕破膝蓋時用的,對你不知道有沒有用……”
“你還是不吃東西……一會兒我泡點燕麥片給你,一點要吃點啊……今天是周五,熬過今天晚上,明天我就可以帶你出去看醫生了……”
安置好鴿子,薑湄便回到座位上。然而隻十幾分鍾後,王江成便走至她身旁,“同學,有點情況需要你去看看。”
鴿子已側身落在地上,嘴巴顫動著發出幾句無聲的呻吟便沒了動靜。
“剛剛聽到一陣猛烈地掙紮聲,就這樣了。”江成在一旁補充。他麵無表情,隻是嘴唇微微動幾下。嘴唇開合程度如此之小也能清晰發聲,薑湄竟覺得他有幾分專業解說員的風采。
薑湄蹲下摸著餘溫尚存的鴿子。
舌頭支棱在張開的尖嘴間,翅膀緊緊縮在身體旁,一邊眼皮垂下蓋住半顆眼珠,另一顆仍透亮有神。這便是靈魂逐漸出竅的鴿子留在世間的最後景象。
“不知道是因為疼痛還是垂死掙紮。不過你別太在意,它也算解脫了。”江成正說著,門口傳來聲音:“王江成,班主任叫你回去一趟。”
“好的。”江成故作矯健地朝門口小跑,拖著沉重的步子。
薑湄仍蹲在那裏,定定地盯著鴿子發呆。
“好像沒救了。”她喃喃自語。上午時鴿子的境況明明有所好轉,毫無征兆地就成了遺骨。與上午的唯一不同之處便是噴了幾下藥水。或許……不,一定是藥水的緣故,人用的東西、那麽大劑量怎麽可以輕易用在嬌小的鴿子身上呢?都是她一時心急,不過腦子就把鴿子推向了鬼門關。就是自己害死了鴿子。鴿子疼痛難忍,因此才慌不擇路向前猛撲,誰曾想卻從高處墜下。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麽可能呢?垂死掙紮?將死時怎麽還會有那麽大力氣?
“我殺了鴿子。”這句話撞進薑湄裏。
“怎麽了?”譚孟佳走來。“它這是……解脫了嗎?”
“大概是吧,已經沒反應了。”
“可憐的鴿子,遠離疼痛了。”
如果不是自己一時衝動噴了藥水,這鴿子一定還是好好地趴在盒子裏。又或者是如果上午沒有割開紙盒的一麵,鴿子同樣也不會掉在地上折斷脖子。薑湄想,鴿子在有限的可能裏仍走向了死亡。
“鴿子死了嗎?”葛子依也蹲在鴿子旁,三人圍成一個圈。
“大概是。”
蔣夕佳忽然湊上來。“怎麽了?”
薑湄看她一眼,決定還是回答。“鴿子好像自殺了,它自己撲棱幾下就從箱子上掉下來,頭先著地,扭斷了脖子。”
夕佳把鴿子捧進紙盒,鴿子頭軟軟地垂下。幾人也跟著站起來。“它已經有點涼了。”
“唉,看它的眼,死不瞑目啊。
王江成風塵仆仆地推門而進,又忍住喘氣故作穩重朝這邊走來。薑湄合已上被割開的紙盒,將它抱在懷裏。
“怎麽樣?確定死了嗎?”江成問。
“確定了。”
“鴿子死了……”夕佳走到秦東楊旁邊。
“我也不知道怎麽辦啊,班長。我不會讓死去的動物複活。”東楊說。
“用不著你去複活,我就是很傷心。”夕佳輕輕拍他一下。
“啊?那是一隻鴿子啊!我以為是什麽呢。上午薑湄提著蛋糕盒跑出去,我以為是誰生日了呢。”楊炳說。
“一會兒你跟秦東楊去把它埋了吧。”夕佳對薑湄說。
“現在有三種方案。”江成坐在椅子上靠著椅背,兩臂交叉。“第一個是你們把它交給園丁,園丁會處理。第二是你們找個地方把它埋掉,坑挖得深一點。第三用道家思想,實際上跟第二差不多,你們把它扔在操場後的荒地上,徹底的塵歸塵土歸土。”
“當然是要埋掉,怎麽能讓它曝屍荒野呢?”薑湄說。
“都一樣。都是被貓吃掉。”江成回答。
“不會的,挖一個很深的坑。”薑湄把目光轉向東楊,“秦東楊,一會兒大課間咱倆去埋了吧。”
“是啊,秦東楊,你們去吧。班主任大課間找我有事,辦完事我去找你們。”夕佳還是站在東楊身旁。
“為什麽是我啊?楊炳怎麽不去?”東楊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
“楊炳不會幹活的,你是唯一一個勞力了。”薑湄說,“我們把它埋在操場後麵的楊樹林裏好了。”
東楊一本正經地說,“不行,我覺得埋在高二的花壇裏比較好,他們都去拓展了。”
“高二的一會兒不就要回來了嗎?”夕佳問。
“他們五點多才回來,你想想咱們拓展的時候回來得多晚。咱們四點就去了。”東楊說。
“可是還有國際部的啊!”薑湄抱著紙盒在教室一圈圈走著。
“沒事,讓他們看著咱們。”東楊擺擺手。
“你們要盡快處理,這畢竟是夏天。”江成接上話。
“有了,把它埋在年級長辦公室吧!這是我們送他的畢業禮物。”楊炳說。
“好啊,我們分成三份,一份給班主任,一份給年級長,最後也不能忘了校長啊!”東楊笑著。
“行了行了,又是這樣光說不幹。我都要煩死你們了!”薑湄圍繞一張桌子來回走著。
“好好好,我們幫你埋。”楊炳說。
“如果你們提不出建設性的意見,那麽我建議你們還是先學習。”王江成抱起胳膊仰頭俯視著楊炳。
n-4
一大早就這麽不順,薑湄想。想買包酸奶,投進三枚硬幣自動售貨機上隻顯示兩元,試了幾次都沒用。今天走停車場,從教學區後麵繞過去吧。
這算是五月中下旬了,那些長得過快的梧桐葉子顯得大而無當,髒兮兮的黑綠色無精打采地垂下。早上五點多鍾的太陽將要升起,操場上空略顯黯淡的幾抹朝霞後透著隱隱約約的金色。深呼吸幾下,清爽潮濕又帶有土腥味的草木氣息撞進胸腔,滲出絲絲涼意,這就是夏日清晨的味道。
遠遠地,薑湄看到路中間的一輛車旁臥著一團深灰色的物體,走近細觀,那是一隻雙目晶亮的灰鳥。它的斜前方還有幾滴粘稠的血跡。她蹲下和灰鳥四目相對,灰鳥雖然顫抖不止,眼睛裏卻透著勃勃生機。
難道是被車撞了?薑湄推測著這隻鳥的經曆。可怎麽會安安穩穩地趴在路中間呢?被貓偷襲?為什麽貓不把沒有反抗能力的鳥吃掉?在這停著老師和各層領導車輛的停車場門口,一隻鳥的命運到底有多少種可能?
時間不早了,不如先把灰鳥放在草叢裏,下課再來想想怎麽辦。薑湄輕輕碰一下灰鳥肥碩的軀體,它頓時警惕起來,猛地振了下翅膀。薑湄有些發怵,灰鳥飽含生氣的眼在這時閃爍著劊子手的凶色,平淡無奇的尖嘴也映著徐夫人匕首的鋒芒。
僵持下去不是辦法,一會兒老師們上班來,灰鳥一定會被車碾死的。薑湄掏出幾張衛生紙疊在一起,輕輕覆在鳥背上,猶豫幾秒,隨即如紮猛子一般緊緊握住軀幹,另一隻手托住腹部,捧住了頗有分量的灰鳥。
灰鳥腹部的左側有一道裂開的口子,與樹葉一般大小,暗紅的血肉露出,但也不再向外流血。
放在草叢裏……螞蟻一定會啃咬傷口。如果是路邊的水泥地上,太陽一升起來就迅速升溫的地麵可能會害死它。思慮再三,薑湄決定把它帶回自習室。
那裏無疑是個好地方,一開窗戶便是草木茵茵,老師也不會來看。即便是年級長的突擊檢查,一隻鳥在物品雜亂的角落也不會很容易就被發現。況且它不會亂叫,也談不上影響別人學習,其他人隻用忍耐一天,如果實在反感動物,也可以把它放在隔壁的舞蹈教室。
正在薑湄打定主意時,灰鳥卻掙紮起來,不斷地撲騰著翅膀。薑湄忙捧著它穿過空蕩蕩的停車場。“不許動,再動就把你扔掉!停——如果你妄圖咬我,我就把你從樓上扔下去!……”一路說著,薑湄跌跌撞撞地走進自習室,餘光瞥見蔣夕佳坐在位置上往麵包片上抹奶油。
“不許再動了,我是真的要生氣了……”薑湄不理睬她好奇的目光,自顧自地說著。“有盒子嗎?誰有盒子?我需要征用一個紙盒……”
她圍著教室轉了幾圈,在一個角落裏看到一個蛋糕盒,其中兩麵是透明的塑料。“這是誰的?還沒有人來,我先征用一下沒關係吧……”說著,薑湄把灰鳥裝進蛋糕盒,又將盒子放在窗台上,有塑料的兩麵一麵朝著外麵的樹木,一麵朝著教室。
“那是你的盒子嗎?”薑湄問剛進教室的譚孟佳。孟佳抬頭眯眼看了下,點點頭,“是我的。”
“我征用一下,放一隻鳥……可以嗎?”
“沒事,征用吧。”孟佳笑著說,朝紙盒走去。“這是什麽鳥啊?”
“不知道,我剛剛在停車場門前撿的,肚子旁有個很大的口子。
“那怎麽辦,我看它一直在抖。”孟佳細細看著。
“一會兒課間我帶它去醫務室看看吧。”
孟佳搖搖頭,走回座位。“醫務室的校醫隻會讓人喝熱水,到那裏之後他們可能會把鳥的嘴撬開灌熱水。”
正在吃麵包的夕佳聽到,笑得噴出幾粒麵包屑。
薑湄踮起腳尖撫弄鳥背時,王江成背著書包進來了。他放下書包,朝這邊走來。“什麽東西?”
“早上撿到的一隻鳥,肚子上有道口子。”薑湄想,該來的總要來,她正為說服江成留下鳥準備著說辭時,江成卻出乎預料地笑了起來,“看這傻眼神,一定是隻鴿子。”
這倒讓薑湄有些局促,不知道江成為什麽忽然發生性格逆轉。“是鴿子啊……”她隻能擠出一句白開水般的話。
“我可以看一下它的傷口嗎?”江成又問。麵對著化身動物保護誌願者的江成,薑湄隻得抱下蛋糕盒。
趁著江成正端詳鴿子,薑湄算著愛鳥周的時間,可他又冷不丁開口了。“你是早上撿到的,依照我的合理推斷,這鴿子已經挨餓一夜了。而它的傷口確實不小,有很大感染風險。所以現在的當務之急是喂它食物,盡快帶它消毒,否則很難熬過今天。食物的話……五穀雜糧在現有條件下很難找到,可以嚐試喂一些水果之類的。我這裏還有櫻桃,是家長昨天送來的,新鮮程度可以放心。至於消毒,可以到醫務室碰碰運氣。”
“可它為什麽一直發抖啊?”薑湄問。
“疼痛,或者是害怕,鴿子確實存在被活活嚇死的可能。”
“啊?我把它撿回來時一路上一直威脅恐嚇,因為它一直亂動,我快要拿不住它了。”
“不過被嚇死的情況是很少的,長時間顫抖還是因為疼痛。”江成又笑了,折回座位拿出一顆櫻桃,用刻刀分成兩半,將無核的一半放在鴿子嘴邊。
早讀下課,薑湄跑回班,將來龍去脈對趙亦瑤說了一番。
“這隻鴿子可能是上天派來考驗你的,如果你能把它救活,將來一定會大富大貴。”亦瑤笑著說。
“可要是救不活呢?”
“你對著它磕三個響頭就好了。”
“不過,薑湄,”一旁的程楓說,“以前我養的兔子也是一直抖不吃東西,第二天就死了。”
“啊?這怎麽辦?這麽快嗎?”
“沒事,薑湄,我們都相信你可以把它救活。我跑完操去找你看鴿子。”亦瑤說。
與葛子依同班的黃鳴軒也來到了自習室,他和葛子依坐在牆邊低聲說話。兩人的表情卻十分嚴肅,鳴軒還不時若有所思地點頭。
子依有時忍不住激動起來,兩人便困不住那聲音隻得任其飄蕩,“如果還這樣,我就跟年級長說把我的名字從班裏除去,年級長知道我的情況。”
一到下課,蔣夕佳便和秦東楊,楊炳圍在一起說笑打鬧。不知是否是重力的緣故,上課鈴落下許久這三人往往還在慣性的作用下難以收住。
薑湄本想趁課間稍微照看下鴿子,而江成卻總搶先一步侍弄起它來,薑湄不想和他交涉過多,隻得如往常一樣在座位上學習,一旁蔣夕佳等人的嬉笑聲卻源源不斷地湧進她的雙耳。薑湄低著頭用餘光打量著他們,楊炳仍笑得那樣燦爛,不住地與另外兩人說話。還是好好學習吧,薑湄強迫自己將視線轉回書本,可思緒卻又飄到那大笑之人的身旁。整整一周了,他真的絲毫無所覺察嗎?
大課間跑過操後,亦瑤隨薑湄來到錄播室,這個她曾以為再也不會踏進的地方。
“我怎麽覺得傷口又大了點呢?”薑湄說,“不會裂開了吧。”
“你看,傷口周圍的一大片皮肉已經分離了,你還是趕快到醫務室看看吧。”亦瑤搖搖頭。
今天醫務室裏竟坐著一位以前從未見過的老奶奶。一頭白發,一副眼鏡,一雙消瘦而筋骨堅硬的手,這些都讓她顯得知性而可靠。簡直是天賜良機,薑湄想。
“來,到外麵來。人畜是要分開的。”老奶奶把薑湄領進外間,鴿子放在一張小圓桌子上。
“我今天早上在停車場撿到的,它一直在發抖,也不吃東西。”薑湄盡量簡潔地陳述了事情經過。
“我看看,這是鴿子吧……口子可不小。”
“是啊……我們懷疑是車撞的。”
“車撞的?倒不像。應該是人用彈弓打的吧!你看看這人,多惡……”老奶奶說著,熟練地用棉簽給傷口消毒。鴿子更劇烈地顫抖幾下,噴出一攤黃色的糞便。薑湄忙拿出衛生紙擦拭。
“好了好了,你放下,一會兒我來吧。”老奶奶從藥瓶中倒出白色的顆粒,“這回可是疼著這小家夥了。”
“它的腿呢?”老奶奶突然發問,在鴿子腹部的白色羽毛間扒拉。一隻細而短的腿出現了,它和身體死死蜷在一起,上麵胡亂長著些淩亂的短羽毛,與鴿子油光水滑的身體毫不相稱。“另一隻呢?”
受傷一側的腿始終沒有找到。
“它以後會不會殘疾了?”薑湄有些擔心。
“可能沒找到吧。不過有可能是腿被打掉了,不然傷口不會這麽大。”
在用藥瓶把顆粒撚得更碎些時,老奶奶卻噎出一句:“小姑娘,你可給我找到事兒幹了。”
“啊……奶奶,真是麻煩您了。”薑湄賠笑著說,幫她把藥末撒在傷口上。
“我們回去還需要再做點什麽嗎?”薑湄問。
“這樣就行了,這口子可不小,看它自己能不能熬過來了。”
“謝謝您。”
“去醫務室了嗎?”江成問。
“去了,有個很好的老奶奶給它消了毒,上了藥。”雖是回答著江成,薑湄的視線又不由自主地找尋著其他。
已打過上課鈴的教室裏卻如雅典學院一般三兩人聚在一起談笑風生,熱鬧非凡。蔣夕佳仍在跟他們兩個調笑,鳴軒和子依壓著嗓門略顯悲憤地交談。江成坐在教室後方的正中央,前門一來人便手上架著筆審視。孟佳靠著後牆坐,被高高摞起的屏蔽儀擋著。
“找到一個硬紙箱,這個做窩舒適一點。”江成拿著紙箱走向薑湄。“蛋糕盒有點小,並且紙又軟又薄。”
“謝謝,這個紙箱好啊。”
孟佳也走來,幫著薑湄把鴿子放進紙箱裏。“那我把這個蛋糕盒拿回去了。”
“這隻鴿子受傷的一邊腿一直找不到,不知道是藏起來了還是被打掉了,如果是打掉了,那它以後可能要終生殘疾了。”薑湄憂心忡忡。
“會不會是先天的?”葛子依和黃鳴軒走進圍觀鴿子的隊伍。
“不太可能,殘疾鴿子不會長這麽肥。”江成說,“我有個提議:既然鴿子已經喪失行動能力,為什麽不把紙箱割開一麵讓它有更開闊的視野呢?”
“這也不錯啊……”薑湄說。
孟佳折回來,說“用我的美工刀吧。”於是兩人將紙箱割開一麵,並決定把它放在角落摞起的一堆箱子上。
忽然間,門被推開。在所有人以光速坐回位置上擺出一副學習姿態時,卻聽見盧鑫隆熟悉的腳步聲。
“你這個弟弟!”江成說,“上課時間也能亂逛!”
“拿個東西。”
鑫隆經過江成身邊時,江成換上往日傲慢而嚴肅的神情指著紙箱低聲對他說:“這隻鴿子中午會待在這裏,我奉勸你小心一點。如果它被你弄死了,後果自負。”
“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