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早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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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你知道嗎?文科班有個女生自殺了。聽說是因為一檢沒考好。”
“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我聽他們班人說的。”
“什麽時候死的啊?”
“前兩天,上周末回家的時候。”
“就在家裏?”
“應該是吧。”
2
“我隻把你們幾個關係好的叫出來說說,這件事不要外傳了。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你們也大了,都知道。這也算是給你們一個交代,免得若幹年後會想起來你的高中班主任,還是一副不講人情的醜惡嘴臉。”班主任沒有正臉對著他們,趴在門外的欄杆上望著對麵的班級。
北方一月的太陽升得很晚,這是個黑漆漆的清晨。西北風一陣陣鑽進衣物與身體的縫隙裏,趙亦瑤打了個冷戰。
薑湄出事了,亦瑤並不吃驚,隻是深深地後悔。曾經薑湄向她說這種想法時,她認為這僅僅是一時的玩笑話罷了。她不明白為什麽有人會年紀輕輕便決定一死了之,不明白究竟是什麽事才能讓一個人萬念俱灰。如果時間回到上周,如果在薑湄又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向她提起死亡時她能說出幾句有力的勸告,事情會不會就變得不一樣了呢?
當屍骨真真正正出現在她麵前時,她有點恍惚,這個前兩天還和她一起吃飯玩鬧的人永遠地埋進了土裏,永遠地從這世上消失。她懷疑這是在夢中。“信邪?傳之非其真邪?”課本上的文字以生動的姿態悲涼地浮現在她的腦海。消失,薑湄真的從這世上離開了嗎?真的不是請假而已嗎?為什麽她覺得,薑湄隻是到了另一個觸手可及的地方呢?
“露在青荻上,分明不久長。偶然風乍起,消散證無常。”楊炳想起夏天時薑湄從《源氏物語》中抄錄出的詩。他隱約記得這是書中一個人物時日不多時的感慨。那時她是不是已經感受到了什麽?楊炳回想著初秋的樹蔭下流轉在薑湄臉上的光影,那時的薑湄和如今土裏的薑湄究竟是不是同一個人呢?幾個月前他投中籃後轉身看到場外梧桐樹下笑盈盈的人,那片澄澈空靈下潔淨無比的人,就這樣陷入沼泥中了嗎?薑湄、薑湄、薑湄……她似乎已變成了一個意象。
最後一次和薑湄有算得上是交談的對話是在上個月月底了,那是吵過架後薑湄梨花帶雨的控訴:“你在我心中很重要,可是為什麽我認為重要的人都會離我越來越遠呢?”隨後在薑湄尚留存在人世的最後十幾天裏,他們有的隻是爭吵和謾罵。有時他不理解薑湄為什麽總嫌他上課和別人說話,有時套上另一種觀點,他又能理解一切,可他不願這麽想。
“是,小道消息很準確,薑湄不是請假,不是轉學,是自殺了,永遠離開了,這就是一個公開的秘密。她在回家的那天夜裏穿著睡衣用圍巾上吊了,爸媽第二天早上發現的時候已經沒氣了。這個小姑娘,文文靜靜,平常也不多說,我真的不知道是心裏哪出問題了,想不開了。多優秀一個姑娘,說沒就沒了。”
蔣夕佳一直低頭啜泣,班主任說什麽她已聽不進去了。一年前她用刀子割開手腕時的絕望感再次朝她滾滾襲來。她想,薑湄的死是可以避免的。如果她能注意到薑湄近一個月未在寢室閑聊,如果她能在薑湄大哭時多安慰幾句,如果她能在那天晚上和薑湄通個電話或是聊幾句天,結局可能會大不相同。她痛恨自己的無能。她相信,隻要介入薑湄原定的死亡軌跡,薑湄如今一定還好好地站在這裏。自己拿刀割開手腕隻是找到一個威脅老師的方法,而薑湄的上吊,真的是決心求死嗎?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她不會後悔嗎?
秦東楊低著頭站在夕佳身邊,時而拍拍她的肩膀,時而低聲安慰幾句。
“……所以說,後續問題中最重要的,就是你們的心理問題。這是可能留下幾十年甚至一輩子心理陰影的問題……”
3
教室門窗緊閉,每根燈管都極力發光以圖代替許久未見的太陽。西北風在樓間飛馳,發出尖利的呼嘯。天空凝結成一整塊烏雲,大有風雪欲來的氣勢。
“班長,不要再哭了,人死不能複生。我們都很難過,我們會懷念以前我們四個人在一起玩的日子。現在這個狀況很難辦,你也要注意身體啊。你也有自己的人生,我們要把她沒有過完的日子分攤給每個人,我們都要把這日子過得好好的。那句話怎麽說的?‘死並非生的對立,而是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她在天堂看著我們呢,肯定不希望你每天哭鼻子啊……”東楊蹲在夕佳身邊,遞給夕佳幾張紙巾。
“我後悔……如果我能多關注她一點,我可以、可以阻止她的……”夕佳坐在凳子上。
“班長,既然她心意已決,一心尋死,不是我們說幾句話就能改變她的。東楊說的沒錯,我們要過好我們的人生,連同她的那一份,都好好過。”楊炳說,“馬上要放寒假了,我們都回家好好調整心態,迎接高中的最後一學期。我一放假就會去海南,機票一個月前就買好了。你呢?”楊炳示意東楊。
“哦……我,我會去廣東找我姐。”
“對了,方子姝知道嗎?”夕佳問,淚光朦朧的雙眼迷茫地望著東楊。
“不知道吧,咱班消息封鎖得挺嚴的。”東楊抬頭,征求意見似的看著站在一旁的楊炳。
“廣東也挺好的。不過海南的冬天是真的迷人,picturesque。”楊炳望著窗外。
“我知道,你們都會永遠、永遠忘了她的,就好像你們從來不認識她一樣……”夕佳拍打著東楊,“我就知道你會這樣!如果畢了業,你轉眼就會忘了我是誰!”
“這時候談情說愛真的不合適了,班長。”楊炳說,“方子姝應該事情知道一點,但不知道到底是誰吧,她們幾個月前吵架後再沒有和好。”
看著夕佳滿臉掛著淚水緊緊握住東楊的手,東楊麵露曖昧地笑著,楊炳的心底又泛起那種感覺:低低地、沉沉地,有些沉重壓抑,心髒一直向下墜,似乎會落進胃裏。這和薑湄常向他說的“悲哀”一樣嗎?他知道,薑湄一直追求的是“純粹的悲哀”,他隱約記得大概是不因人事而生的、完全來自內心和自然之物的感覺。
那麽即便現在的感覺算得上悲哀,也絲毫不純粹吧。他和薑湄是因為一本書相識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現在所謂的哀悼和思念薑湄,就是書裏所講的“媚俗”吧。與作者憎恨依附於強權的媚俗不同,薑湄曾向他說過,她討厭一切媚俗,卻為自己不得不媚俗而無奈。如果死亡是薑湄達成目的的一種方式,又何嚐不好呢?
“好了好了,下個課間我去找方子姝好了。”楊炳低聲說罷,匆匆離開了。
他轉身時瞥見趙亦瑤,她像往常一樣坐在鄰近前門的座位上,埋著頭不動聲色。被人們進進出出帶來的風,常常掀起她桌上的紙張。
4、楊炳的夢境
“昨天晚上做了夢。”
“夢裏竟然還有她。”
“我在淩晨四點的公交站等車,似乎是要從某個商場回家。路上沒有行人和車輛,站牌下也隻有我一人。”
“四周一片灰色,又泛著點黑藍。並不是天空的顏色,那裏沒有天空。這是空氣的顏色,它們包裹著一切,讓所有事物都是影影綽綽的深灰藍。”
“夢裏我很焦急,好像是擔心錯過末班車。可是我已經站在那裏了,隻要車來就可以上啊。夢裏的邏輯總是很奇怪。淩晨四點又怎麽會有末班車。”
“我一直在等待。我沒有看手表,沒有人告訴我,可我忽然就知道了已經四點三十八分。然後,她來了。她穿著一條高腰連衣裙,衣服與周圍的空氣幾乎是一個顏色。她輕飄飄地走路,裙子在行走中的形成的或深或淺的線條,裙擺的翩躚,都優美異常。她在離我很遠處停下了。”
“我看不清她的臉,但我知道那就是她。夢裏的我似乎忘記了她的死亡,可我有一種模糊的想法,我們再不能相見了。”
“恍恍惚惚間,我離開了那個地方。接下來像是又一場夢。”
“在一架直升飛機上,她有氣無力地坐在門邊,隨著機身的顛簸而搖搖晃晃。”
“我走過去。那個我似乎隻是我的軀體,我已完全無法控製他。我對她說,我要把她扔下去。”
“她仍是歪著頭坐在那裏,沒有做出回應。”
“回憶這個夢時,思維幾近凝滯,隻是逼迫自己,艱難地去想。”
“我把她拎起來,扔了下去。”
“她沒有反抗,也沒有掙紮。她的頭發有些淩亂,一臉疲憊的神色,像是在另一個危急的環境裏耗盡了力氣。隻是,我將要拋出她時,她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裏沒有驚恐和乞求,隻有深深的疲倦、無奈,甚至,還有一些深情。”
“拋擲之後,我猛地醒了。一身冷汗。”
“夢醒時,我聽到有人對我說了句‘謝謝",那聲音像極了她的。”
5
大哭一場後,方子姝冷靜下來。吵架前最後一次對話,竟然是兩個月前的十一月初了。那時薑湄在跑操時摔倒,膝蓋磕出大塊淤青。路上遇見薑湄獨自拖著腿蹣跚行走時,她跑上前摟著薑湄的肩膀問詢,被沒好氣地回了幾句話後,她與薑湄再沒有過交流。
她有一種無力感,薑湄是她無論如何也挽救不回來的,似乎她早看到了薑湄的結局,無奈地看著她頭也不回地走進萬丈深淵。她知道,那是勸不回來的,讓她繼續留在這世上,她可能會更痛苦。
她想起高二時薑湄便是每天苦著臉談些生生死死的東西,仿佛已洞悉複雜的世界。高二的寒假,薑湄對她說起“崩壞”,感到“沒有意義”。她不明白薑湄為什麽總把注意力集中在這些東西上,她感到薑湄與她所處的世界是完全不同的,她想要理解薑湄,分擔她的痛苦,卻總走不進她的世界。
高二下學期以來,她更是不能理解薑湄為什麽總圍著楊炳轉、大部分歡喜憂愁都與楊炳有關。她不願思考薑湄對楊炳的感情,她不能接受薑湄竟會喜歡那樣一個陰柔而古怪的男生。到了高三,尤其是近幾個月,她沒有薑湄的什麽消息,見她最多的地方是教學區門口光榮榜上的照片。
她驀地想起高二上學期十一月中旬的那場運動會。那次運動會一直拖到了深秋才進行。開幕式那天的上午有白盈盈的雲彩,由於太陽並未發出多少光線,人們可以直視天空觀賞碎雲片片的美。
薑湄趁亂跨越大半個看台來找她,她也躲過班主任偷偷跑去找薑湄。薑湄對她說有個男生借自己的書看,在期中考試前一周連看三遍,卻仍然考了全班第一。薑湄又把那男生指給自己看。那個男生,也就是她後來知道名字的楊炳,正站在看台的過道邊微皺著眉頭麵露憂鬱地望著跑道。
如果時間回到那天,如果她發現薑湄看向楊炳時眼神裏的異樣,如果她及時製止薑湄,事情會變得不一樣嗎?會變得不一樣嗎?會嗎?她自己,卻無法給出肯定答複。
6
“班長,薑湄寢室裏沒有東西了嗎?”亦瑤問。
“沒有了,她家長已經把所有東西拿走了。隻剩一個空床板了。”
“好吧,謝謝。”
“不過她有東西掉進床縫裏一直沒撿出來,好像是幾張紙之類的,我回去看看。”
“謝謝你。”
“我們能問你幾個問題嗎?”晚自習下課,方子姝和趙亦瑤攔住正和何璽談天說地的楊炳。
“怎麽又是你們?好吧好吧,你們查吧,看看跟我到底有什麽關係!”楊炳不耐煩地退後幾步,與她兩個拉開距離。
何璽麵露尷尬地站在一旁頓了頓,訕訕地說:“……那我先走了。”
“等我一下。”楊炳乞求似地看著她。
“明天再聊,我走了。”何璽擺擺手。
“為什麽之前薑湄總對我說她恨你?”亦瑤問,她還不太習慣用“生前”二字,仿佛薑湄已飄得越來越遠,再無法找回似的。
“這麽抓馬嗎?”楊炳做出抓狂的樣子。“我怎麽知道她天天在想什麽?她嫌我說話吵,矛盾難道不就是這個嗎?”
“好了好了,你走吧。”子姝麵無表情地轉向亦瑤,“叫他走吧。”
“她是死了,我很悲傷。可是我要繼續活下去啊!你們成天在一個死人身上下這麽大功夫,是閑的慌嗎?”說罷,楊炳轉身消失在夜幕中。
“她也算是罪魁禍首之一啊。”亦瑤望著何璽離去的方向。
“我沒有打開看,我找遍她的床周圍,隻剩這幾張了。可她床頭那個信筐裏有很厚一遝,都被收拾走了。”夕佳手裏拿著幾張折起的紙對亦瑤說。
“班長,你怎麽也加入她們抓馬團隊了?”楊炳說。
“楊炳!我忍你很久了!你就想這樣讓薑湄消失嗎?你同窗一年半的朋友每天活在痛苦中終於一死了之,你難道不悲傷、不想知道她為什麽這樣嗎?你真的這麽這麽自私、不願在別人身上費一點功夫嗎?”夕佳哭喊著,淚水奔湧而出。
東楊聞訊趕來,輕輕拍著夕佳的肩膀。“好了好了,是楊炳不會說話。”
“班長,你能不能清醒一點!我曾經因為我的身份想要自殺過多少次!我最終看到了希望,我要帶著我的希望活下去,而不是沉湎於過去。你們又是翻看她的東西,又是問這問那,她真的願意你們這樣做嗎?就算這次她沒成功,她也會再去、直到成功為止的。這是她為自己定的人生,你們誰都無法改變!”楊炳趁夕佳眼淚模糊時猛地從她手裏拽出那幾張紙,撕得粉碎。
“我可以大大方方承認我自己冷漠自私,我就是這樣一個人。你可以接受,也可以不接受。那麽是誰哭著哭著又含情脈脈地握住暗戀的人的手?自私的人可以承認自己自私,偽善的人卻不承認自己偽善。你發什麽慈悲讓別人死後也不得安息?……”
“楊炳!”夕佳從不斷圍上來的人群中扒開一條路,打開後門跑進北風之中。
“楊炳,不要說了!”東楊一改往日與臉頰形影不離的微笑,冷著臉推開楊炳和他身後的眾人,出門尋找踉蹌出逃的蔣夕佳。
7
薑湄的一切都沒有了。她真的飄飄蕩蕩地走了。亦瑤靜靜躺在床上,回想著與薑湄發生的一切。
她和薑湄在高二上學期選座位時總陰差陽錯地選在一起,久而久之就熟悉了。後來開運動會時,她和薑湄也坐在一起。運動會……大約那時候起薑湄和楊炳的關係就有些微妙了吧。
再後來呢?其實她和薑湄的相處沒有什麽因為其他人矯情吃醋,也沒有什麽愛恨不明的不共戴天之仇,隻是在平平淡淡、從餐廳奔向寢室的每天。
唯一的矛盾……唯一的矛盾就是楊炳了。她討厭楊炳,連聽到他的聲音都反感。薑湄則不然。高二下學期,也就是去年夏天的五月,她和薑湄一起坐到了楊炳旁邊。她與薑湄同桌,楊炳與薑湄隔一個過道。楊炳的前麵坐著秦東楊,薑湄前麵是蔣夕佳。楊炳總是整節課整節課地跟薑湄說話,甚至直接將凳子放在過道上坐在薑湄身旁,兩個人近得肩膀交疊在一起。奇怪的是所有老師包括班主任都選擇了無視。僅僅是因為他們學習好嗎?可為什麽又總是找秦東楊和蔣夕佳的麻煩呢?
那次薑湄和楊炳一起偷偷逃學被羅成發現,老師向領導舉報他們談戀愛。他倆在班主任辦公室裏說了好久,出來時楊炳淚流滿麵。她還因此瞧不起作為男生還哭鼻子的楊炳。而後來班主任通過種種途徑壓下了這件事,也再沒有提過一句他們的關係太近。
每當她向問詢這事的來龍去脈時,薑湄總含糊其辭。直到現在,她也不明白這裏麵到底有什麽。她唯一知道的就是,從那天以後,薑湄和楊炳的關係漸漸發生變化。
如果時間回到那天之前,如果她在薑湄說“要去幹一件見不得人的大事”時阻止她,那麽,他們的關係還會畸形發展下去嗎?她不知道。她從未想到自己竟然是在這種情況下第一次接觸同齡人的死亡,好友的離去也模糊地帶走了她的一部分。
8
“你不要再來找我了!”眼淚熱騰騰地滾出蔣夕佳的眼眶,北風很快把它們吹幹,在她臉上留下一道道鹹鹹的痕跡。
“班長,不要生氣了嘛,我錯了。”秦東楊笑嘻嘻地站在夕佳身旁,扶著桌角蹲下想要湊近她。
夕佳沒有扭頭看他,緊繃著嘴,用手背胡亂擦幹淚水埋下頭盯著課本,右手握筆狠命地戳著每一個字,仿佛要把它們永遠刻在心中。兩人僵持幾秒,夕佳的眼淚再次奔湧而出。她索性趴在桌上痛哭起來,肩膀不住顫抖著。
“班長,不要哭了。我真的知道錯了。你想想開心的事。下午我們就要回家了,就要放寒假了,多好啊。”
“是啊!放寒假!你早就盼著、想放寒假了!這樣你就可以、可以遠離我了!不用——再也用不著跟我說話了!你就會找其他人聊天,我給你發消息你也不會回!起來!我叫你起來!”
“班長,你怎麽能這樣想呢?”東楊仍是嬉皮笑臉,拍著夕佳,“我會這樣嗎?寒假隻有十天,我每天都盼著和你聊天啊!”
“起來!你這個騙人精!”夕佳甩動胳膊將東楊甩開。
“班長,你的紙呢?我給你找你的紙……”東楊順勢站起來,在夕佳桌子上尋找衛生紙。
“你的紙就在你自己的桌子上你都舍不得用!我就不能用用你的紙嗎!”
“哦,我的紙在這兒啊……我都忘了呢。”東楊回頭從自己的抽紙中抽出一張,遞給夕佳。
夕佳接過,氣呼呼地擦著眼淚。
9、薑湄的信
“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已經死了。”
“……怎麽是這麽一個俗氣的開頭,可是我也不知道還可以用什麽別的方式表達我的意思。”
“總的來說,我希望的是,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我早就死了,這是我所能設想的最好的結局。拿著這信想著半死不活的我,還怪尷尬的。”
“這信也不叫什麽遺書之類的了吧,算是我對你說的最後一段話。沒想到吧?咱們兩個坐班裏喋喋不休說小話的時候,又哪會料到還有 這種事?”
“楊炳,你好。這大概是我最後一次寫你的名字,最後一次向你打招呼了。還記得我們第一次打招呼是什麽時候嗎?”
“想來你早就忘了吧,是高二上學期那次倒黴的運動會。我偷偷溜出去,沿著看台後麵的台階沿走時,看到你。好巧不巧,我們還對視了。這就沒法裝作沒不見了,我隻能向你招招手,說‘你也在這裏啊"。你還有點害羞,有點慌亂,敷衍一下就急急忙忙走了。”
“那時候我對你的認知還停留在‘總是坐在我前邊空位上,話非常多"這種地步,不知道你是怎麽看我的,一個總是讚成你說的話的女生?我常常想,如果那次你沒有忘塗答題卡、你還是班裏第一可以挑座位,或者你周圍的人沒有那麽吵,再或者我周圍沒有空位,那我們還會認識嗎?這種事,真是不好說。”
“好了好了,過去的事說多了容易傷感,已經難受那麽久了,這次該開心才對。”
“這封信呢,寫於我死前一天,也就是周五晚上熄燈後,估摸現在快十一點半了吧。手機沒電了,充電寶也沒電了,還真是所有路的盡頭。本來想借蔣夕佳的,結果這次這個發電大佬也沒電了。沒錯,我是摸黑寫的,你看這歪七扭八的字、骨骼清奇的排版,就知道了吧。還不錯?那是因為我寫習慣了。以前我經常在這個點爬起來寫日記,反正也睡不著,在班裏寫總感覺在被偷窺,就算我心裏明白沒人會對我羅裏吧嗦的日常和無邊無際的負能量感興趣。不知道在我死前還可以享受多久在人間的睡眠,不過沒關係,馬上就可以永遠地睡了。”
“從今天寫到明天,寫到我的忌日。祝願明年的明天你可以在心儀的大學懷念我吧,如果你還沒把我忘了的話。不會這麽快吧?”
“明天是周六,放學以後又要上那什麽火箭班。是數學課吧?又要被那些理科大佬和王江成碾壓了。許個小小的願望,希望明天可以和你,還有蔣夕佳、秦東楊坐在一起。畢竟這是最後一次了,好歹要有個像樣的了結,不知道願望會不會成真。”
“噯,我們四個是怎麽混到一起的啊?是因為座位嗎?還真不好說。以後我們寢室裏再沒有人陪著蔣夕佳為渣男而哭,痛罵某些人了吧。”
“奇奇怪怪,一團亂麻。”
“明天上完數學課後,我會裝作愛學習的樣子留下來磨嘰一會兒,然後借陳媛的鑰匙回班,把這封信藏在你的桌子裏。萬一你沒發現,估計這幾張紙就會在六月和你那些雜七雜八的東西一起進垃圾堆了吧。”
“為什麽隻是單單和你寫信呢?我猜你應該知道。不管怎麽說,你大概是唯一一個能懂我的人吧。靈魂的共鳴?”
“剩下的人。蔣夕佳在一些方麵能理解我,拜秦大渣男所賜。她和我的本質其實並不相同,她能夠感受到快樂,也能自己讓自己快樂,但我好像不能。我猜在未來的某天她聽到我的消息以後,一定又會大哭吧,然後秦東楊在一旁握住她的手深情地安慰她,哈哈。你也勸勸她不要哭了,也不要老想著秦東楊,好好學習才行。秦東楊學習越來越好,怎麽能容忍自己每況愈下呢?”
“趙亦瑤。我一直辜負了她吧。在她和你們之間選擇的時候,我往往選擇你們。頭破血流後又返回去找她。以後你不要總對她說那些冷冰冰的話了好不好?畢竟,你和她原本不必要的交集馬上就消失了。”
“方子姝。一筆糊塗賬。我和她原本不是同一個世界裏的人啊。”
“你是不是以為下一個該是你了?不對,我不想說你。就算是最後一次,也做不到坦坦蕩蕩。”
“不要為我傷心,如果你有心的話。做出這個決定,就代表我在經曆比死亡還要痛苦一百倍的事。”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我漸漸感受不到快樂了。不管這世界多麽陽光明媚,我的心裏永遠是在失落悲傷壓抑中掙紮。好像是我的生命裏被埋上了一顆炸彈,到某個時間點它忽然炸開,把我炸得奄奄一息。要麽我在這種狀態下苟延殘喘,要麽徹底結束這一切。”
“每當我感受到一絲一毫快樂時,我就開始擔心,這種感覺還能維持多久。我明白這些都是假象,都是短暫的,唯有痛苦像永生永世的戀人一般追逐著我,陪伴著我。”
“真的很難以忍受。每天睜開眼,我趁著未完全清醒時趕忙坐起穿衣,悄悄爬下床洗漱。因為我一旦清醒,那種無力的痛苦就會急急趕來把我吞噬,我便會不再有絲毫氣力起床。”
“然後我下樓,通常拎著那勞什子暖瓶。如果大門還沒開,我會在樓下的凳子上看到正在背單詞的趙亦瑤,門開以後我們就一同去吃飯。如果門開早了,我就會由於沒遇到她而略有失落。通常我會去二樓中間的窗口買燒餅夾菜,那個老爺爺已經認識我了,每次總和我寒暄幾句。然而幾天前,那個窗口關閉了,我也沒再找到他。”
“接著到班裏,早讀。上課,跑操,上課,放學。這期間倒還不太難熬,我可以借學習把那些念頭趕出大腦。”
“中午和趙亦瑤去吃一樓的三菜一米。紅燒茄子、土豆雞塊和炒青菜。我會先把青菜吃完,然後吃光雞塊,把雞皮放在盤子左上角的小圓坑裏。這時候已經不太餓了,就著茄子吃幾口米就完事。有時候也會跑得很快去吃螺螄粉,但說實話並不太喜歡這個,為了陪趙亦瑤而已。”
“回寢室,心情好時,跟蔣夕佳、白茵茵說點話,再和李思源調侃一下蔣夕佳和秦東楊啊、白茵茵和胡承德啊或者是周婷然的前任們和現任啊等等,就是女生寢室裏常見的話題,八卦八卦這個,再說說那個。”
“心情不好的時候呢,一言不發悶頭幹自己的事,聽著她們說話刺耳,就連看到一直學習的陳媛也感到無名怒火。”
“午睡是難熬的時刻。躺在床上全是胡思亂想,明明困卻又難以入眠。其他幾人均勻平和的呼吸和細小的鼾聲像是對我莫大的諷刺。”
“起床無一例外是心情的低穀,頭很痛,昏昏沉沉去教室。從下午開始,我會很累很累,累得難以提起筆來。”
“下午跑操回班後,世界開始崩塌。崩塌到我入睡時。”
“我不願再去回想這些難熬的時刻我在想什麽了,更不要說寫下來。讓這些永遠地過去吧。”
“還記得那天我們四個跑到閣樓去後,蔣夕佳哭著對秦東楊說過的那些話嗎?那正是我也想和你說的,隻不過我沒有勇氣。”
“‘你知道嗎?你是我的光,是我的太陽,你多我真的很重要,很重要。可是現在,我慢慢地追不上你了,我的光……"我隻是在轉述蔣大姐對秦渣男說的話而已,無他。”
“我倒希望你永遠看不到這封信。不過我還是會把它放給你,選擇權交給你吧,也不是你,是親手早就一係列巧合的那個神秘的東西。命?”
“命該如此。我總是也隻能用這個理由解釋為什麽我感受不到快樂和希望。這失重的時光。”
“又是因為此,我不免會認為這我對於這世界來說毫無存在之必要。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如此,那又何必勉強自己活著呢?”
“為什麽選擇這個時間點呢?大概是因為冬天太難熬,抑或者是量變發生質變的結點,也許和一檢的失利不無關係——又多了一件事否定我。”
“其實,會考我們搬到實驗樓那時候我已經有這個意願了,隻不過是少一個最後的推手。如今這個推手出現了,我也就遂了它的意,了了我的願吧!”
“明天早上五點半,陳媛會叫我起床,那說不定是我們最後的交談。不過她應該不在意這些。”
“忽然覺得這信寫得好亂,毫無邏輯。湊合著看吧!”
“最後用我很喜歡的一句歌詞作別吧:‘想起我吧,將來,在你變老的那一年"。”
“這個要求是不是有點苛刻?算了,你量力而為吧,原諒我到最後也是這麽任性。就此別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