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雪域(回憶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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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那一年,雪域的雪快消融盡了。
    丹罽站在南峰之頂,仰頭望著北峰頂端的尖尖雪冠,展露了淺笑。
    這場天刑終於快要結束了。
    他麵朝西方落日伸個懶腰,遂拖著有些疲憊的身體沿著山路拾級而下,來到了山腳下的竹月潭邊。他準備解衣裳下水洗個澡,再把方才抓來的山雀剝皮燒烤,填飽肚子後就回孤鳴洞睡覺去。
    他這樣計劃著,把腰間係著的那隻死透的山雀丟在潭水邊,開始解衣裳,可他才剛解了一半,就聽到不遠處的灌木叢裏,傳來了稀稀疏疏的動靜聲。
    丹罽警惕地朝那邊觀望了一會兒,發現那聲音雖說時起時落,卻沒完沒了響個不停,於是他隻好又穿上衣裳,朝動靜聲處走去。
    隨著距離越來越近,他聞到了一股血腥味兒,還夾雜著清透的寒氣。
    丹罽也不知怎的,覺得那股被血腥掩蓋的氣味有些熟悉,他頓住了腳步,不肯再繼續往前走。
    這氣味怎麽會感覺熟悉呢……是誰的氣味……
    丹罽搜索著記憶,驀地瞳孔收縮,心跳加速,他似乎已經知曉了答案,隻是不願撥開那層迷霧,不願麵對心底的恐慌。於是他又遲疑了半晌,隻當自己出現了幻覺,轉身就準備離開。
    然而,他隻邁出了一步,就聽到身後又響起了動靜聲,這次的聲音裏還混雜了一句含糊的人聲,像是在求救,又像是在呼喚誰的名字。
    丹罽半信半疑地回望了一眼,最後咬了咬牙,堅定地邁開了步子,直接朝山上的孤鳴洞走去。
    這個澡,不洗也罷,至於山雀……不吃也餓不死。
    然而回到孤鳴洞後,丹罽徹夜未眠。他在木屋的床上翻來覆去,腦海中唐珞熺的身影晃來晃去,攪擾他不得安寧。
    於是第二天一早,他鼓起勇氣回到竹月潭,去昨日那處灌木叢又查看了一番,竟然真的在雜草叢生之中發現了昏迷不知死活的唐珞熺。
    這可真是吉凶未卜。
    丹罽先是探了探唐珞熺的脈,發現人還吊著一口氣,還沒有死。
    得知唐珞熺還沒有死時,丹罽的第一反應就是趕快掐死這個孽畜一雪前恥!!
    可當他觸碰到唐珞熺的脖頸時,原本微弱的血脈搏動像是被強行放大的數十倍,跳動感一震一震地衝擊著他的手掌心。
    丹罽感受著掌心的生命氣息,最終還是絕望地閉上了眼睛……自己舍棄靈力和精血救下來的人,難道要這麽直接掐死嗎?
    不行!不能直接掐死。
    等報複夠了再掐死,也來得及!
    想通後,丹罽睜開了眼睛,而他原本掐著唐珞熺脖子的手也移到了衣領處,他拽緊衣領,拖著這具沉甸甸的軀體回了孤鳴洞。
    就像他當年拖著唐珞熺的軀體回禁林的山洞一樣,糊裏糊塗,又毅然決然……
    丹罽能猜測出,湯秦將唐珞熺囚禁在七孚宮的近百年間,應該一直都不敢對唐珞熺動手。畢竟此器魂橫空出世,對於七孚宮而言,器魂的淵源可謂是一無所知,如果殺了唐珞熺,會不會傷到鎮魔錐?這可不好說。
    因此唐珞熺即便是被囚禁在七孚宮這麽多年,卻也沒有性命之危。
    可唐珞熺究竟是怎麽逃出來的?又為何來了人間雪域找他?
    這些都是疑點。
    丹罽給唐珞熺收拾幹淨,又給他療愈了身上的外傷,把他安頓在了自己床邊地上的雪絨毯上。
    他發現唐珞熺的個子長高了不少,四肢軀幹看起來也更像個成年人了。他仔細算了算年歲……不得了,唐珞熺竟然長成年了。
    丹罽實在沒想到,唐珞熺成了器魂,竟然還能長身體、增歲數?!這樣看來,他跟鎮魔錐的這筆交易,倒是讓這小子撿了大便宜。
    他望著唐珞熺蒼白無血色的臉龐,又蹲下身子給唐珞熺仔細檢查了一遍身體,結果意外地發現,唐珞熺竟然精血腎氣微乎若無,神漏難藏,五脈不通……
    這人……難不成變成了器魂還不知檢點、縱欲過度?還是說,他在七孚宮的地牢裏被其他囚犯欺負過頭了?
    丹罽皺了皺眉,心裏頭有那麽一絲微不可察的酸,隨後滿臉嫌棄地把唐珞熺丟在了一邊。
    他本以為唐珞熺大概要再昏睡個幾日,一時半會兒不會醒,可沒想到,當日半夜,他在自己的床上睡得正香時,被一隻冰涼的手給強行喚醒了。
    丹罽不耐煩地睜開惺忪睡眼,一次又一次把那隻擾了他好夢的手拿過一邊去,可這隻手鍥而不舍地、一次次地覆蓋在他的腰上,還有意無意地捏幾下。
    丹罽實在是忍無可忍,掀了被子坐起身來,不料,竟然在昏黑夜色中看到了一雙明亮但無神的眼睛——
    唐珞熺跪在他的床邊,表情癡傻地盯著他看。
    丹罽還沒睡醒,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他垂眸看向唐珞熺規規矩矩掛在床沿邊的雙手,迷迷糊糊問了一句:
    “唐珞熺,你怎麽還沒死啊。”
    “……”唐珞熺沒吭聲,而是雙手撐住床、上半身前傾,那膝蓋直起後,就要手腳並用地往床上爬。
    丹罽被唐珞熺的腦袋撞了個滿懷,才終於清醒過來,他急忙按住了唐珞熺的頭,指點著自己的床道:
    “你要幹什麽?這是我的床!這兒是我的地兒!不是魔域!更不是籠中!你也隻是我日行一善撿回來的野孩子,想睡床你得經過我同意,懂?”
    唐珞熺動作頓住,緩緩抬起頭,定定地看了丹罽一會兒,隨後,其虛弱的身體繼續奮力抵抗著丹罽,非要往床上爬!
    “唐珞熺你給我滾下去!”
    丹罽徹底惱了,他正要下狠手把唐珞熺推下床,可唐珞熺卻倏地變成了一道青光,直接飛到了丹罽的床內側,轉而又化身為了鎮魔錐的原形!
    丹罽看到鎮魔錐的那一刻,像是被術法定了身,就這麽呆呆地望著床上的那枚巴掌大的青藍透亮的法器,一直坐到了天亮……
    後來發生的事,也出乎丹罽的意料之外。
    他以為自己會把唐珞熺丟出雪域,讓他自生自滅,然而他沒有。他把唐珞熺養在了一個小木箱子裏,還在木箱底鋪了一層山雀羽毛製成的席墊,唐珞熺自從有了自己的床,每晚都乖乖地跑去木箱子裏睡覺,沒再纏著丹罽;
    他以為自己會像曾經那樣對唐珞熺恨之入骨、避之不及、閉口詛咒、開口謾罵,然而他沒能因循舊習,而是每日給這家夥煎藥,苦口婆心地勸他乖乖吃藥,甚至親自動手把藥一勺一勺地喂進唐珞熺的嘴裏,心裏期盼著他的身體能夠趕快好起來;
    他以為自己隻是一時心軟、閑著無聊,所以才願意守著個法器每日喋喋不休,自言自語。可他沒想到,他們一人一器每日寸步不離,唐珞熺成了他愛不釋手的掌中玩物、逗樂弄器,而這時間一晃,就是一千多個鬥轉星移;
    他以為自己心魔發作時,可能會引得唐珞熺舊癮複發,舊情複燃,他們兩人很可能因此而再度糾纏,不休不盡……但事實上,唐珞熺也不知道是精氣虧虛,還是幹脆完全喪失了愛的能力……
    總之,丹罽心魔發作時,唐珞熺像個帶發修行的得道高僧,無論丹罽如何撩撥逗弄、百般引誘,他都心如止水、波瀾不驚。
    丹罽都納悶了……唐珞熺到底怎麽了?他在七孚宮到底經曆了什麽?
    由於唐珞熺此刻已經不是魔人了,而成了器魂,因此丹罽就算懂得醫術,也實在不會給器魂診病,他自然也就沒能幫唐珞熺治好這怪病。他隻當這是唐珞熺縱欲過度的報應,也就幹脆任其這般癡傻下去了。
    直到有一日,丹罽終於將雪域北峰的雪冠頂也全部消融成春水,雪域至此再無寸雪冰寒。
    累得筋疲力盡的丹罽從北峰趕回南峰,洗過潭水澡之後,他躺在了孤鳴洞口的搖椅裏,舒舒服服地曬太陽。
    這時,唐珞熺突然走過來,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原本照在丹罽身上的暖烘烘的陽光。
    丹罽微微掀開眼皮,“你擋住我的光了,讓開。”
    唐珞熺沒有讓,他在丹罽麵前蹲了下來,伸出自己的一隻手,並握住了丹罽的手。
    丹罽被手心的冰涼刺激了往回縮了縮,卻被唐珞熺再次攥緊,拉了回去。
    “你要幹嘛?”丹罽奇怪地看著他。
    唐珞熺唇齒微啟,隻說了兩個字。
    “結契。”
    丹罽剛開始一臉懵逼地看著唐珞熺,“結什麽?”
    唐珞熺沒有再回答,而是小心翼翼地捧起丹罽的臉,與其額頭相抵。
    丹罽本想掙開,可他的腦海中突然有兩道靈光驟現,一青一紅,環繞交纏。兩道光又漸漸分離,各居上下一方,形成了兩段符光銘文。
    “這是什麽……”丹罽問。
    唐珞熺閉著眼,鼻尖輕蹭著丹罽的鼻尖,說道:“契約。”
    朗朗清音落下,他便用唇吻的涼意鎖住了丹罽的氣息。
    這一吻,無聲無息,無痕無跡,卻讓丹罽刻骨銘心。
    而三百多年後,當夏昀玥從無邊雪的夙世苦海中尋回了當年的記憶,並想明白了唐珞熺當年神漏難藏、身體虛弱的真正原因,他也終於明白:
    這一吻,是唐珞熺掙破殘魂之縛、用盡全力以求救贖與奔赴的似海深情。
    ……
    白染:“所以你們當時並沒有以血祭器?”
    夏昀玥道:“話不能這麽說,其實早在我跟鎮魔錐做交易的時候,就已經將一半的精血附加部分靈力贈予了他。我想,或許是那時雙方都無結契之意,因此也就未能成契。”
    白染聞言,似有豁然頓悟之狀。
    夏昀玥突然又想起來什麽,問道:“對了師父,既然唐珞熺是玄寒之一,那剩下的兩枚玄寒碎片在哪裏?”
    白染搖了搖頭,表示不知情。
    夏昀玥也沒再追問什麽,而是懇求白染道:
    “師父,我想見青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