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塵宮城的東北角有一片黑玉塔林。
    是夜，弦月漸殘，燈火闌珊，隔空俯瞰東北一隅，隻見深灰的底色被一座座玉石高塔及其陰影切割成斑駁的浮島，倒像是插滿利劍的荒塚，其間，幽幽紫焰七零八落，刀光暗劍若隱如現，似漫漶鬆煙，淒冷蕭瑟。
    塔林外圍有三層斷連高牆，牆與牆之間錯落銜接成數個通口。通口雖無人把守，但其旋渦狀的結界陣眼，以及散發出的稀疏黑霧讓人望而卻步，更不敢覬覦那宮牆內景。
    宮牆之內其實是一座清冷又沉悶的宮苑，稱“璆琳”。
    然而璆琳無賢才，玉塔無珍藏，據說那一座座漆黑如鏡的玉石塔中，隻關押著魔族重犯。
    璆琳是落塵宮的牢獄。
    唐九接手魔君之位時，曾一度想給這座牢獄改個合適的名字。但思來想去，幾經挑揀，顏魅都說不妥。
    顏魅稱，璆琳曾經關押過顏魅他自己，現如今又關押著幾位七孚長老、幾位舊境城主，總的來說，也算是曆代賢能之才“雲集薈萃”之地，所以“璆琳”之名倒諷刺得“名副其實”。
    唐九不讚同這個荒謬的說法，執意要給璆琳改名字。
    可每當他命人把新匾掛上門楣後，顏魅這老狐狸總會再找人偷偷把新匾給卸下來，重新換上那塊黑玉金鏨的“璆琳”。
    唐九再換，顏魅再偷偷複位……唐九又換，顏魅又偷偷複位……
    如此三番五次偷換匾額，唐九也無心無暇再跟顏魅鬥智鬥氣，幹脆將這一事擱置，於是這座黑玉塔林仍舊冠以“璆琳”之稱。
    一百多年來，璆琳苑又先後入住了不少魔族重犯，堅固的高塔將玉石門戶攏得嚴絲合縫，將這些“不服君心”、“為非作歹”的魔人牢牢看管，內守、外防如銅牆鐵壁，固若金湯。
    但誰也沒想到，竟然有人能破塔越牢。
    唐九和顏魅趕到璆琳苑中時，見角落那座五層高的玉塔損毀得徹底，像是被人用巨錘當成戲具一般隨手砸碎。斷壁殘垣星落雲散，裂痕碎角遍布其身，再也照不見清晰完整的人麵。廢墟之中還散落著稀碎的血肉殘渣，在深冬的濃霧裏冒著瘮人的熱氣，遲遲散不盡倉促而確鑿的怨念。
    聽璆琳苑的魔將說，這塔是由內而外爆裂開的，並非外部偷襲。
    唐九站在一片廢墟前，凝神觀察滿地的碎屍，問身後的魔將道：“林淵呢？”
    俯首跪地的魔將唯唯諾諾，將臉埋得更低，“回君上，玉塔爆炸得毫無征兆，這些炸裂的屍身碎肉……是四名守塔兵，而林淵他……不見了……”
    唐九的目光掃過站在魔將身旁一副悠然自得模樣的顏魅，又抬頭看了看結界密布的宮城上空，陷入了沉思。
    魔將鼓起勇氣對唐九道：“君上，在下已經派兵搜捕重犯林淵，他就算逃得出璆琳，也定然逃不出落塵宮！”
    唐九剛走至一塊玉塔碎片處，聽到此言，回眸朝魔將展顏一笑，道：
    “璆琳玉塔的封禁術法用的是魔陣法，其鎮壓之威遠遠勝過宮城結界。林淵既然能逃得出璆琳玉塔，想必破解宮城結界更是易如反掌，現在搜查無異於大海撈針……你倒不如徹查璆琳苑，找出與林淵裏勾外連的奸細，施以嚴刑招供，再帶著查明的實情前往蕭嵐殿認罪。”
    魔將被噎得啞口無言，直冒冷汗，渾身上下又因君威的壓迫而僵硬痙攣，一時半會兒不知該如何是好。
    唐九不再理會魔將，嘴角的笑容在悄無聲息間隱沒，他蹲下身子仔細查看玉塔碎片上的術法痕跡，估摸著施法人的魔修高低。
    ……林姮闖禁林、林淵越璆琳，這姐弟二人許是得了高人相助。
    但問題是，禁林和璆琳玉塔均有魔陣法層層封鎖，能破解魔陣法的人可是屈指可數……
    說起林淵和林姮，唐九不由地又想到了付聞和星朗。
    亦如百年前的幽冥魔亂一樣，這對毒魔雙修的林氏姐弟倆，總是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給人當頭一棒。
    不過他跟付聞不一樣，他決不會允許這對姐弟雙雙逃脫生天，無論如何，至少要留下來一個。
    唐九正思忖著，眼睛忽然捕捉到了遠處空中一道血紅的亮光，身體則本能地捕捉到一絲時空波動。他轉頭望去，又隱隱聽到些尖銳的驚呼聲，絕望中摻雜著無盡痛楚。
    他認得這光色，那是朱砂混雜翹紅調和出來的顏色，是見血的顏色。
    看來梅西子勝券在握……
    顏魅戴著黑色的麵紗，隻露出一雙眼睛，但與百年前不同的是，這雙秋波瀲灩的美目多了不少褶皺，顯現出了歲月的痕跡，披散在肩背的發絲也花白參差，銀光可見。
    他拍了拍跪在地上的魔將的肩膀，示意魔將帶領其餘魔兵全都退下，隨後麵朝東南方向，微微眯起狐狸眼，口中悠悠道：
    “今日的禁林挺熱鬧嘛，聽說青冥跟著你來魔域了，梅西子也回來了，計劃之外的變故一出接著一出。神族現已被驚動，梅西子這次回來，是走不了了。”
    “嗯。”唐九道，“我讓西子把封印解除了。”
    顏魅和唐九短暫對視了一會兒，移開視線道：“你即便是心魔發作，也不該這般衝動地讓她把囚魔術解除，那可是你煞費苦心練成的禁術，對於西子來說，僅有一次機會。此外，西子解除封印倒像是正中敵人下懷，我們似乎被人擺了一道。”
    唐九將拾起的玉塔碎片握於掌心，起身說道：“其他暫且不談，至少線索搜集得差不多了，西子也是時候休個假。”
    顏魅訕笑道：“君上果然憐香惜玉……你有沒有問問西子，她是否情願恢複魔人之身。”
    “她情願，甚至求之不得。”唐九深深地看了顏魅一眼，換了個話題道：“我聽林姮說，那孩子是玄寒鐵。”
    顏魅回望唐九，失笑道：“你說青冥？你又不記得青冥了？”
    唐九擰眉，沒有接話，但心中難免疑惑，為何顏魅話中多了個“又”字。
    顏魅眼皮跳了一下，繼續問：“今日在天境發生的事，你還記得嗎？”
    唐九頓了頓，道：“記憶有些雜亂和缺失，而且，不像是屬於我的記憶。”
    顏魅問：“那你可還記得自己的雙重身份？你可是半靈半魔，還有一個靈族的身份，叫夏昀玥，尊號含山。而你的魔君身份被你姑姑夏無憐藏了起來，目前你的秘密在整個靈族應該僅有她一人知曉。”
    唐九麵朝顏魅眨了眨眼睛，一言不發。
    顏魅臉上的笑容越發苦澀，他無奈地揉掐著眉心，小聲嘀咕道：“完蛋……心魔一發作就開始失憶，每次失憶還都要忘記你的舊情人……施雲盛這老家夥到底行不行啊，這都換多少次藥方了，每次都不對症呐。”
    唐九耳朵動了動，麵無表情道：“你嘀咕的我都能聽到，有話直說，什麽舊情人？”
    顏魅翻了個白眼兒，徹底陷入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