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4章 皇嗣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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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的永福宮,風從雕花窗縫裏鑽進來,吹得帳幔像水波一樣起伏。
    明婕妤散了發,隻著一件月白寢衣,也不嫌冷。
    “嬤嬤,恭寶林真的血崩去了?”明婕妤聲音壓得極低,眼裏卻閃著壓不住的亮。
    老嬤嬤躬身,在她耳邊重複方才聽到的秘報,“娘娘,產房裏抬出去的時候,人已經涼了。小皇子如今被乾清宮的金寶抱走了,怕要是尋個養母呢。”
    明婕妤指尖一顫,帕子無聲落在青磚上。她抬眼望向康寧宮方向,呼吸都急促了幾分。
    “替我更衣,”她倏地起身,“我要求見聖母皇太後。”
    康寧宮聖母皇太後看著金寶抱來的孩子也在頭疼。特別是皇帝還讓金寶帶話,說,“雲妃、陸昭儀不適合養小皇子。”
    她便有所猜測。
    此時,明婕妤來的正好。
    聖母皇太後召她進來。
    明婕妤伏地叩首,“臣妾願撫養十二皇子,必視如己出,教他成器,以慰聖母慈懷。”
    聖母皇太後垂眼看她,似在權衡,良久,輕輕一抬手,“你有心了。起來吧。”
    隻這一句,金寶便將繈褓遞到了明婕妤懷裏。
    明婕妤歡喜得夜裏睡不著,親自守著搖籃,乳娘來勸她,她仍不肯走,手指輕點孩子嫩紅的唇,低聲喚:“我的兒……”
    不想半個月後的清晨,十一月的冷風還未刮過,她照例起身,一陣眩暈襲來,險些栽倒。
    永福宮的宮女都道她是為了照顧小皇子累著了。
    可等太醫來診脈,卻賀喜了明婕妤,“娘娘已有一月身孕。”
    明婕妤怔在原地,指尖還停在搖籃的雕花欄上。
    “有孕?”她喃喃重複,眼底先是茫然,繼而浮起一層薄薄的霧氣。
    搖籃裏的十二皇子忽然“哇”地一聲哭開,奶娘忙抱起來哄。
    明婕妤卻像被那哭聲燙了一下,手指慢慢縮回,最終落在自己尚平坦的小腹上。
    坤寧宮,得了明婕妤有孕的消息,皇後想著敏淑容算是她這邊的人,趁機與皇帝說,“讓敏嬪照顧皇子吧。她最愛孩子了。”
    朱維楨想著敏嬪的孩子剛出生就夭折,也是不容易。所以同意了。
    得了喜迅,敏嬪特別激動,她忙去坤寧宮謝恩。
    “嬪妾給皇後娘娘磕頭了!”她跪在坤寧宮金磚上,咚咚咚三個響頭,像砸在自己心口。
    皇後更滿意她此時的態度,虛扶一把,笑說,“快起來吧。去看看你的皇子。”
    敏嬪滿懷歡喜的起身。
    隻見繈褓裏的小人兒裹在杏黃緞被裏,臉蛋不過成人半個巴掌大,睫毛卻長得驚人,在燭光下投出兩把小扇子。
    敏嬪迫不及待的抱起他,卻不合時宜的想起自己那個夭折的皇子,她便落了淚。
    等帶著皇子回了宮,許淑容、王順儀、柳順儀提著賀禮來。
    敏嬪坐在搖籃邊,她給許淑容和王順儀、柳順儀說,“無論是真心假意的,皇後給了我一個孩子,我就再沒有任何不好了。”
    後宮就是這樣,往日因為看不見希望生出來的恩怨和隱晦心思,都能因為對方許了一個能過的下去的未來而放下。
    許淑容笑裏帶著酸澀和歡喜,隻說,“妹妹苦盡甘來,咱們都替你歡喜。”
    除此之外,且說那順慶大長公主,自從駙馬前年犯事被革了爵,她倒覺得“耳根子清靜了,眼睛也清亮了”,心裏暗暗笑道:“古人說‘無官一身輕’,我現在是‘無夫滿室春’,豈不是更好?”
    於是,將兒女們給田給產安置了好了,她就把那些以前勸她隱忍的嬤嬤們一個個都挑出了毛病,不是打發走了就是嫁出去了,就剩下幾個貼心的小丫頭在身邊。
    遙想當年仲春時節,信都長公主冷不丁地生下一女,滿宮皆驚。
    太皇太後隻是一個勁兒地搖頭歎氣,皇帝卻雲淡風輕地說:“隻要與朝堂無礙,便不要再多嘴生事了。”
    這話不到半天就傳到了順慶的耳朵裏。
    那時順慶大長公主正舒舒服服地靠在沉香榻上,拿著三寸長的銀剪子剪石榴花呢,一聽這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剪尖兒輕輕挑起鬢邊的碎發,轉頭吩咐丫鬟:“把前兒新打的那座小玻璃鏡屏抬出來,擺在暖閣裏,再讓沈師傅今天多放一盞蜜合香。”
    且說那沈師傅名叫沈雲章,年紀輕輕不過二十,卻是教坊裏的頭牌琵琶手,那指法嫻熟得很,“嘈嘈切切錯雜彈”不在話下。
    他初入宮廷時,皇帝和兩宮太後都不是愛聽琵琶的人,故而不得誌。
    偏遇上順慶大長公主在簾子後麵聽了他一句“似訴平生不得誌”,心裏就像被燈花燙了一下似的。
    打這以後,每到黃昏時分,順慶大長公主就吩咐人把碧紗櫥後的一架檀板屏風挪開那麽一點點,自己則斜靠在繡墩上,隔著半幅水晶簾聽他彈琴。
    一曲終了,又派人以“賞茶”的名義,送出去一盞加了玫瑰露的君山銀針。
    那沈郎也機靈,喝完就把茶葉根擺弄成一個“喜”字,再悄悄讓小丫鬟帶回來。這一來一往的,兩人早就心有靈犀啦。
    這一晚月色皎潔,順慶卸去晚妝,身著藕荷色縐紗小襖,外披玄綃半臂,發間斜插一枝西府海棠。
    小丫頭乖巧,早早地將裏裏外外的燈都調得半亮不亮,又把雲母屏風推得歪歪斜斜,留出一條“軟煙羅”般的縫隙。
    順慶手持一柄泥金小扇,扇上題有一詩:“莫怨東風當自嗟,春深庭院鎖梨花。”字是小楷,用紫毫蘸著薔薇露寫成,香氣尚未散去。
    沈郎前來,隔著屏風先跪地請安,“微臣擾了公主美夢。”
    順慶也不答話,隻將手中扇柄朝外一點,那扇墜兒是兩粒合浦珠,輕輕一響,宛如泉滴玉盤。
    沈郎心領神會,跪著向前挪了幾步,便到了榻前。半幅羅帷低垂,隻露出順慶的一雙鳳頭履,鞋尖上嵌著兩粒夜明珠,顫巍巍的,好似水上的星星。
    自此,每夜琵琶聲都變成了悄悄話,香屑也像麝煤一樣暗暗相隨。
    暖閣外的梨花像雪一樣堆積,窗內的寶鴨吐著輕煙;梨花謝了海棠就開了,寶鴨冷了就再添點沉香。
    丫鬟們有的靠著,有的笑著,都說:“咱們公主現在越來越像畫裏的楊貴妃了,就差個‘長生殿’啦。”
    順慶聽到了,也不生氣,隻是回頭一笑,輕聲罵道:“小蹄子,別亂說話,小心我撕爛你們的嘴!”
    聲音就像黃鶯兒在玫瑰刺上啼叫,又嬌又狠,還帶著一絲憐愛呢。
    再到今朝,年節的時候,信都長公主抱著小女兒進宮,先赴壽康宮受了冷遇,
    次日到順慶公主府上尋安慰。
    順慶忙命人收拾出“攢珠累絲”的小金鐲給小女孩兒,又把自己常日吃的“益母膏”另盛一甌,給信都長公主親手遞過去。
    信都抱女謝了,姑侄二人對坐。信都低聲笑道:“姑母,你如今怎瞞得鐵桶似的。”
    順慶佯怒,拿繡帕掩口:“我有什麽瞞人?不過聽曲解悶罷了。”
    信都嗤的一笑,把孩子往她懷裏一送,“罷了,心知肚明咱都不挑破了。”
    順慶聽了,兩頰飛霞,忙把臉偎在孩子項窩,借那奶花香遮了羞。
    此事宮中雖有人竊議,卻終因皇帝那句“不許憑風猜測”而風平浪靜。
    隻是自那日後,順慶每夜更深,必命宮婢在階前多放兩盞琉璃燈,燈罩上繪著折枝海棠。
    風一過,花影在紗上亂顫,像說,“春已過半,且把閑愁都付與檀郎。”
    而沈郎的琵琶,也再不是《昭君怨》,卻換了《鳳求凰》。
    曲聲透簾而出,悠悠蕩蕩,直飄到太液池那邊,驚起一雙鴛鴦。
    池水皺了,月也皺了,連遠處鍾樓的更鼓也似乎被這軟香熏得懶了,慢吞吞地,才敲到二更三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