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 覆蟻潰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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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來的幾日,公輸盤沒有再外出,而是待在公子允為其所安排的一處僻靜居所中,公輸盤教公子允取來諸多慶國的典籍記錄進行閱讀,公輸盤讀的這些內容駁雜浩大,諸如宗室族譜、曆年錢糧稅賦的紀要、大臣們遞上去的策對機要、慶國的地理城誌、甚至王上的起居批注,還有鄉間野地的趣聞,隻要是和慶國要聞大事、民生民計相關的,統統都教人悄悄的搬來,以至於最後公輸盤的臥房裏擺不下來,很多典籍就堆在了院中,若是有陌生人誤打誤撞進了這個小院,定然會大吃一驚。
    耿涼這幾天也沒閑著,他比平常孩童還要懂事幾分,主人用功之時,他就在一旁伺候著,儼然成了一名闊老爺的家丁小廝,端茶遞水,點燈添油,伺候歇息,他是一樣都沒拉下。公輸盤有時候讀的有些乏了,就讓耿涼坐在自己身旁,隨便找一卷蒙學之物,教耿涼認字讀寫。耿涼不僅伺候的周到,學起東西來也是異常的努力認真,就像餓久了的豹子,見到美味的食物,撲之不急。有一次公輸盤讀的倦了,竟然闔衣就案而睡。等他睜開眼一看,發現耿涼那小兒為了不驚擾自己,竟然端著油燈蹲在牆角,還在孜孜有味的讀著之前給他認字用的那冊《臨河水誌》。
    公輸盤不禁心中暗歎,這小兒不過是區區庶民小卒之後,竟有如此毅力,將來必有大事可成!他善待這個孩子,除了本身自己很喜歡之外,還有一點讓他難以忘懷。告辭墨矩之前,墨矩曾對公輸盤說:“此小兒有異相,我觀人可透骨三分,但是耿涼他…我也有些看不明白,不知是富還是禍。”能讓墨龍下一個不可測的結論,這可不是墨矩賣什麽關子,墨龍說不可測,那就是冥冥中必有天意為其遮掩,至於是什麽,未可知也。公輸盤也不做多想,就算這小兒今後成龍成寇,也是他百年之後的事了,關心則亂,既然這個孩子現在看來刻苦耐勞,不如多做栽培,多結善緣吧。
    一直這樣平靜的過了數日,公輸盤終於差人喚來公子允,將自己整理好的一大箱子典籍交給他,吩咐道:“這一箱,是我這幾日選讀的有用之物,其中重點,我已統統的勾勒概要,你務必要仔細研讀,均涉及慶國之根本,治國之精要。”,公子允拜謝,他可差不多把自己的家底全搬來了啊!公輸盤不僅全部讀完,而且還批注勾勒了精要之處,這簡直就是給他劃出了一條捷徑之路,從前自己鑽研這些涉及民生民計的記錄和政務,一直是苦於不知法門和輕重,經常是顧此而失彼,甚至根本就關注錯了方向,如今有了公輸盤的一番點撥,知者必然一日千裏。
    “墨公定下了方略,我公輸盤就要來著手實現,你且說說,就慶國傳承一事,你打算怎麽做。”公輸盤問到。公子允知道這是公輸盤在考察自己,自己有多少斤兩,現在就應該誠心誠意的抖落出來。
    “允打算執掌兵權,收財政,得人事之權,以期我王重視,注重朝野評議,風評在我早繼君位。”,公子允將心中所想和盤托出,未有隱瞞。
    “兵權仍在王上手中,大多駐紮於邊關,慶王喜功,除昔日平昌君領兵之外,虎符再無旁落,你打算如何收攏兵權?人事一說,你雖為太子,卻並無朋黨,你平日修身正行,不與奸佞苟同,我觀王公大臣們的奏疏,知朝中忠義寥寥,你又何談人事之權?財政一疏,自薛老丞相死諫之後,旁落上大夫淳於旬等人之手,這淳於旬有女嫁做二王子慶旦做妾,得其寵愛,你想收財政稅賦之權,其中難度可想而知。至於朝野評議,你評議確實很好,卻隻得個持正平和,待人以寬的風評,如果我是你,我寧願別人說我心思邪僻,能斷有謀。”,公輸盤毫不客氣的說,對待公子允就像對待一個不成氣候的學生。公子允不敢回話,隻是正襟危坐,恭聽公輸盤教誨。
    公輸盤這幾日遍讀公子允送來的典籍,意圖非常的明顯,就是要深入了解近年來慶國的情況,十國興文風,一國的大小事宜,瑣碎細節均有專門所司負責記錄編纂,民間還有很多大賢散人著書紀要,這些典籍記錄、對策秘聞就是一國之脊,摸清一國的文獻所載,就可以以小見大,推一反三。這麽多典籍,公輸盤雖然靠著一股執拗讀完,實際上也耗費了公輸盤大量的精力,頭疼不已。但這樣做的好處也是立竿見影的,就連公子旦的妾事淵源,公輸盤竟然也是知曉,而且還能道出其中厲害,可見公輸盤目力之驚人,這想來是那卷慶國宗室族譜的記載,就連公子允自己,平時甚至都沒有太過留意自家兄弟的這一門妾室。大奉得公輸盤二十餘年間,公輸盤定國之策百出,如今大奉國力之強,實在是曆代未有也!此刻的公子允內心更加篤定,這就是慶國所要的棟梁之才,這才是可以使慶國中興的肱骨之臣!
    公輸盤接下幾日,每天都和公子允對坐而談,所談內容涉及方方麵麵,陽謀有之,陰謀亦有之,公子慶一開始還可以應付的來公輸盤的對策之多,對策之縝,後來實在是有些跟不上公輸盤的節奏,幹脆就命人取來筆墨,對不上來就聽,消化不了就記,能記多少是多少,幾天下來竟然是練成一手速記的本領。
    第一日,公輸盤說兵策,公輸盤教公子允不要覬覦王上手裏的虎符,因為慶王喜功且心狹窄,如果不是如平昌君那種可以定國安邦之人,恐怕誰提虎符半個字,那都是引來慶王猜忌的份兒。即便他是慶太子,王不給,連問都不可以問,更不要說陰謀取之。可以做的事不是沒有,首要就是暗暗的聯絡邊境老營,那裏尚有平昌君老卒五十有餘,這五十人因為是平昌君舊部,老卒大多參加過好幾場對敵野王大軍的死戰,所以在朝堂,在軍中,在民間都有名望,是慶國真正的軍威所在,這批人必須召回且善待之,特別是曾經背出過平昌君屍身的老什長耿餘,那就是活著的平昌軍軍旗,隻有善待他們,公子允才能軍中得望。
    慶王原意是擔心這些老卒不聽號令,作亂呱噪,所以才把他們收攏放在邊地之上,任其自生自滅,但這麽多年過去了,這些老卒並未有半點忤逆,公子允要操辦這點瑣碎小事,不會引起王上的反感,也不會使一些勢力感到怪異。況且要行此事,還有一件事必須辦,那就是讓公子允對外宣稱找到了平昌君之塚,要迎功臣屍骨歸城厚葬,這對於向來愛惜羽毛,持中寬厚的慶太子來說,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這說來也巧,也許是冥冥中平昌君的相助,當初平昌君咽氣前對老什長耿餘鄭重的交代,自己身死沙場,無顏父老,屍不回城,秘而藏之,這也是後來人們隻知道平昌君戰死沙場,卻不知道屍身所在的緣故,乃是耿餘冒著欺君的風險,秘密殮屍,對外之說是雖然搶回了屍身,又因戰場變換,不慎失落。公輸盤能知道這些,自然也是老什長耿餘的傾心之言。
    關於兵策,公輸盤還留給了他陳平,他不方便做的事,由陳平這個偽裝成大商賈的人來做,比如暗中聯絡城中的兵戈工匠,秘密形成勢力,偷偷積攢軍備,形成脫離於現有慶國軍隊體係之外的一股江湖勢力。再比如他不方便結交的人,就由陳平去結交,那城防衛戍部隊,甚至是王宮的衛戍,均可以由陳平來暗中賄賂溝通。不要看陳平是個粗人,他在武人之中摸爬滾打這麽多年,哪些武人少操守,寡恩重利他是一試便知,而那些忠貞不屈,寧死不退的武人又都很願意和他打交道,所以陳平是留在鄆城輔佐公子允的不二人選。
    第二日,公輸盤說財政,這財政一疏最為難辦,那上大夫淳於旬與一幹屬官把持府庫,且是沒臉沒皮的把自己的女兒送給二王子慶旦做妾,這樣的裙帶關係讓公子允想碰觸到財政更是難上加難。
    公輸盤給出的對策,不出所料是一條險惡的陰謀。公子旦寵幸妾室,而遠正室,旦正室乃是老相國薛若同之孫女,當初老相國抬棺死諫,王上震怒殺其三族,但王家礙於顏麵,並沒有株連這位身為二王子正室的苦命女子。公子旦經此事,乃見風使駝,雖未休妻,但亦是讓其進了冷房。公輸盤測其怨恨二王子旦,更怨恨著無道的王家,於是公輸盤讓公子允尋機秘密接觸這位女子,許之大義,為其複仇謀劃助力,要害就是擊中那二王子旦的妾室,構陷其罪名,先使王子旦與淳於旬相互攻訐,再借王子旦之手除掉淳於旬,此時再以兄長之名進諫王上,請王子旦行一國財政之權。那王子旦生性涼薄,跋扈貪利,有此等好事,豈不是馬上就撲過去,屆時再設計陷阱以誘,旦必因貪念而謬誤百出,王不喜,財政一道必然會慢慢的傾斜到公子允的頭上來。
    第三日,公輸盤說用人一事,如今慶國朝堂上多的是明哲保身,諂媚阿諛之人,少的是剛正不阿,秉直行事之人。他教公子允不可以過分愛惜名節,當朋則朋,當黨則黨,隻要不是觸犯國家根本,有違自身謀劃之人皆可用,身為太子,王道為何應該要有所認知,水至清則無魚,人至查則無徒。
    公輸盤已經查看近年各地保舉之人,對其中有用,可用人進行了圈注。這其中有些為人雖然奸佞貪婪,但是頗有才智,這些人不在乎名節,有利可圖就會聞風而動,公子允不應該刻意的避開他們,應該盡用其才,這類人最需要的是上位,公子允可以就此多做溝通,借酒肉朋聚之名,行暗中提攜之功,這些人得到好處,必然逐漸靠近太子,這是他今後朝堂上的資本。同時公輸盤還動用了自己的鷹隼房,盡可能的獲取自己圈出之人的履曆信息,同時掌握這些人的暗中痛腳,以為控製之用。
    第四日,公輸盤講評議,評議一事其實最為好辦,公子允本來的風評就不錯,隻是有些不得要領,一國儲君要的評議絕不是什麽持正平和,待人以寬,至少還要加上兩句,那就是能謀善斷,可興大慶!要做到這樣的風評其實不難,隻需要在兩方麵用力,於內就是要交好侍中令,諫議大夫這類官員,讓你們秉公諫言你們不敢,說好話稱頌總不難吧?公子允隻要對內交好這些人,在王上麵前多多幫襯總是可以的。對外則是要籠絡民間清議人士,同樣是多說好話即可,隻要臉皮夠厚,什麽樣的美譽又得不到呢?公輸盤說到此處時也暗自好笑,之前我公輸盤不是受你墨龍處處擠兌麽,那我這次也安排你出來幫慶太子喊喊口號,要說清談高士,他墨矩必須算一個,墨龍隻要肯也厚著臉皮出來幫襯兩句,那可能是舉國共讚太子之能的效果。同時,公輸盤還交代了陳平,在民間陰行事的時候,可以盡可能的編纂利好慶太子的故事,越可歌可泣越好,雖然這些故事並不能幫助慶太子獲得什麽實際權益,但民望所在,人心向背不可不查也!況且慶太子奪位的事一旦曝之於野,長久以來慶太子的好名聲也可以多少減少些負麵壓力,屆時自己應邀入主慶國為相,也沒有聽起來那麽不義。
    公輸盤連講四日,簡直要把慶君更迭這一謀劃細細的掰碎了,填鴨式的講給了公子允。公子允也是拜服恭聽,絲毫不敢怠慢,他這四日所學,恐怕比他半生所學還要精,他從前隻知道持正公心,以太子應為國之楷模而自居,公輸盤這些艱深道理,陰陽共濟的學問哪裏是他所見識過的。
    “該對你講的,我都與你講了,該布置的我也會暗中布置,你隻需要做好我說的就足夠了。”,公輸盤站起身來,伸了伸腰,似乎是想要鬆動鬆動因為久坐而論,有些僵硬酸痛的身體。
    “允必謹遵上柱國教誨!”,公子允趕忙丟下手裏的筆,站起身來。
    “記住,我教你的繁雜眾多,均需徐徐圖之,切不可急躁,不可貪功冒進,如今慶國形勢,乃是危若累卵,一步錯,步步錯。要想功成,急不得!”,公輸盤教訓到,公子允連忙點頭稱事。
    “千裏長堤,潰於蟻穴,你現在就如那螞蟻一般無力反轉局勢,但倘若點點滴滴,滲而透之,長堤既潰,慶國可得,慶國可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