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指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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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鳳止丹墀!
    陸正則走了之後沒多久,就到了清平二十三年的中秋。依循往例,中秋夜宴隻是家宴,而今年的中秋似乎更加隆重些,不僅皇室成員悉數參加,就連大臣們也收到了邀請。
    蕭淑離已位同副後,她早早的便操持起來。宮裏一時間張燈結彩,好不熱鬧。
    望舒正午的時候收到了蕭淑離派人送來的木盒,木盒裏是一件十分華貴的衣裳。
    上衣是湘妃色交領,金絲繡著火樹銀花的紋案,下身是胭脂色與月白色交替的九破裙,裙擺處繡了一圈夕霧花,裙子外麵還嵌著一層藩國上貢的鎏金柯根紗。盒子裏一並附上了各種配飾,都是價值不菲的模樣。
    “娘娘交代姑娘,明日一定要穿上這件衣裳入宮。”
    望舒小心翼翼的接過,微微笑道“望舒曉得了,有勞姑母費心。”
    宮女屈膝退了下去。
    望舒剛換上衣裳,門口便響起了一陣腳步聲。
    來人聲音清亮,人未到聲先到,“姐姐可真是好福氣,時時刻刻都被姑母記掛著。”
    望舒微微蹙眉,很快又不動聲色的掩飾好,起身迎了上去。
    “都是姑母的侄女,姑母記掛著我,自然也記掛著你。”
    “我收到的衣裳可沒有姐姐這般貴氣,一看就是陪襯的。”
    蕭思柔平日裏被蕭淩恒寵慣了,說話向來沒有顧忌。
    “不過這也正常,誰叫姐姐是嫡女呢。明日陛下怕是會親自為你和懷宇表哥賜婚。姐姐以後若做了太子妃,可別忘了提攜妹妹啊。”
    嫡庶有別,她雖嫉妒,卻無法發作。
    望舒謙遜一笑,“妹妹說這些話恐怕為時尚早,聖意難測,真正頒下聖旨的那天才能作數。”
    “姐姐也忒小心了。”蕭思柔輕蔑的揚唇,似乎想起什麽,靈眸一轉,多了幾分看好戲的神氣,“不過我最近倒是聽說,姑母這些日子時常喚孔廷尉的女兒孔月遙入宮奉其禮佛。說不準姐姐嫁給懷宇表哥沒多久就要幫他納側妃了呢。到時如果姐姐還這般小心,怕是會被那側妃騎在頭上,失了當家主母的風範。”
    她的譏諷並未讓望舒動氣,望舒依舊笑著,“妹妹思維敏捷又消息靈通,我看隻有讓你去做太子妃,才能不失風範。不如你去問問姑母,可否將你我換一換?”
    南溪國對嫡庶尊卑十分看重,隻有嫡女才有資格做高官正妻,哪怕再受寵,妾都是妾,妾的女兒也依舊是庶女。
    蕭思柔哪能聽不出她話裏的嘲諷,頓時麵色漲紅,她攥緊衣袖,強忍著難堪。
    “姐姐說笑了,妹妹可配不上這個位置。”
    “難得妹妹這般明事理。”望舒淡淡瞥她一眼,不再搭話,轉身坐到鏡前,吩咐零露“把那個簪子給我戴上試試。”
    蕭思柔望著木盒裏珍貴奢華的首飾,心裏的不甘愈加放大,她咬了咬唇,轉身離開。
    幾天後的中秋宴席,蕭淩恒攜家眷一起入宮。蕭淩恒,陸幼清和望舒坐在一輛馬車裏,張依纖和蕭思柔坐在另一輛馬車裏。
    陸幼清幫望舒理了理衣領,叮囑道“一會兒進了宮可得小心說話,千萬別出什麽差池。”
    “母親放心,我時常入宮給姑母請安,從未出過錯。”
    蕭淩恒望著精致懂事的女兒,十分欣慰,他安撫妻子,“舒兒撐得起大局,你就勿要瞎操心了。”
    馬車內廂的車簾是敞開的,不遠處的另一輛馬車裏,蕭思柔撩著車簾,癡癡的看著他們溫馨互動,心裏說不上的酸澀。
    張依纖坐在馬車裏小憩,間或睜開眼,睨了一眼自己的女兒,“既然羨慕她擁有的東西,為什麽不去爭一爭呢?”
    蕭思柔心下一驚,被人窺見了自己的想法,雖然有些不安,但更多的還是迷茫。
    “怎麽爭?”
    “我們庶女身份,雖然不能做當家主母,但隻要得到寵愛,也未必會比正妻差。如今我是蕭禦史家的寵妾,已經比某些大臣的正妻還高上幾分了,更何況你若能成為日後太子殿下的良娣呢?”
    蕭思柔豁然大悟。她望著閉目養神的張依纖,忽然覺得她的母親有一顆十分通透的心。
    蕭淩恒一行人剛下馬車,就被蕭淑離的貼身宮女引到了宴席所在的“長樂宮”。
    “娘娘特地交代了,姑娘一會兒便坐在三殿下的身側吧。”
    望舒點點頭,隨著宮女走到對麵的位置坐下。
    望舒他們來的最早,不一會兒便有大臣攜家眷陸續入場,空曠的大殿一下子變得喧鬧起來。
    忽而宮樂響起,顧成燁和蕭淑離在眾人簇擁下走上了主位。
    蕭淑離今日穿著絳紫色秋襖,裙身繡著鳳穿牡丹的紋樣,十分的大氣,不深不淺的紫色襯得她麵色紅潤,又格外高貴。
    顧懷宇在望舒的左邊入座,他捏起一串葡萄塞進嘴裏,客氣而生疏的問她“表姐,近來可安好?”
    “臣女一切都好,謝三殿下關心。”望舒微微笑道。
    她和顧懷宇雖為表姐弟卻並不親絡。兩人見麵本就不多,頂多在她入宮給姑母請安時撞上,互道一聲安好。看得出來,他對她並沒什麽興趣。
    不一會兒,望舒的右邊也有人入座。她看了過去,正對上顧懷瑾的眼睛。
    “蕭姑娘今日似乎人逢喜事,精神格外清爽。”他飲下一杯酒,語含嘲諷。
    望舒裝作聽不懂,“今日是中秋,對殿下而言難道就不是喜事了?”
    望舒打量著顧懷瑾身邊的崔錦鳶,深知他沒聽進去她的提醒。
    崔錦鳶似乎感受到了望舒的敵意,給顧懷瑾倒酒時也看了望舒一眼,結果手沒拿穩,酒壺掉在了地上,摔得破碎。雖有宮樂遮掩,但這碎裂聲還是有些大,引來了朝臣和帝後的側目。
    崔錦鳶嚇得一身冷汗,跪在地上一邊拾撿一邊求饒,碎片將她的手劃得鮮血淋漓,她也沒時間顧及。
    隻見顧懷瑾快步上前握住了崔錦鳶的手,一邊安撫她一邊喚人來收拾。他順手拿起桌上的帕子為她做了一個簡單的包紮,又差人趕快去請太醫。
    崔錦鳶癡癡望著顧懷瑾,見他為她而緊張,心弦仿佛被人撥動,泛起無聲的漣漪。
    望舒看著手忙腳亂的顧懷瑾,難忍輕嘲。
    難怪舍不得攆她們走,原來是看上人家姑娘了。真是色令智昏,白瞎了舅舅苦心孤詣的扶持。
    因為顧懷瑾的求情,帝後便沒有再責怪崔錦鳶。不一會兒,顧成燁的內侍薑公公便端著聖旨走到大殿中央。
    眾人皆停下動作,側耳聆聽,殿內安靜的隻能聽到薑公公一人的聲音。
    “朕惟德協黃裳、王化必原於宮壼。芳流彤史、母儀用式於家邦。秉令範以承庥,錫鴻名而正位,谘爾皇貴妃蕭氏、乃禦史大夫蕭淩恒之妹也,係出高閎,祥鍾戚裏,矢勤儉於蘭掖,展誠孝於椒闈。
    慈著螽斯、鞠子洽均平之德,敬章翬翟、禔身表淑慎之型,夙著懿稱,宜膺茂典,茲仰遵慈諭、命以冊寶、立爾為皇後。爾其祗承景命,善保厥躬,化被蘩蘋、益表徽音之嗣。榮昭璽紱、永期繁祉之綏,欽哉。”
    這是一封封後詔書,此詔一發還真是幾家歡喜幾家愁。
    蕭淩恒和蕭淑離的臉上都是意料之中的怡然喜色,身旁的顧懷宇也難忍喜悅,連飲了好幾杯酒。反之,坐在顧成燁另一邊的謝安歌和下首的謝池,兩人臉上的笑容都有些僵硬。
    望舒明顯感覺到右手邊的氣氛冷了幾分。抬眼望去,顧懷瑾握著杯盞的骨節因為太過用力而泛起青白,他竭力壓製住氣憤的顫抖的身體,目光裏多了幾分駭人的氣勢。
    望舒歎息一聲,故意扔下手帕,彎腰去撿時,在他耳邊提醒“舅舅不在,你再犯錯可沒人護得了你。”
    他睨了她一眼,雖未說話,攥著酒杯的手指倒是一點一點鬆開。
    顧成燁看著神色各異的眾人,倒不意外,他抬了抬手,薑公公在他的示意下又從袖口裏拿出了一封詔書。
    群臣見詔書不止一封,皆嘩然。
    “三色為矞,鴻禧雲集。皇三子顧懷宇,節操素勵,經明行修,忠正廉隅,近而立之年無有妻室。蕭氏嫡女,長安世家之後,誥封懿德,行端儀雅,禮教克嫻,蓋蕭氏詩書傳家,執釵亦鍾靈毓秀有詠絮之才,今及芳年待字金閨。潭祉迎祥,二人良緣天作,今下旨賜婚,蕭氏授皇子正妃,賜冊賜服,垂記章典。民本以國興關乎家旺,望汝二人同心同德,敬盡予國,勿負朕意。欽此。”
    望舒對此倒不意外,姑母一直有意無意的撮合她和顧懷宇,今日的賜婚也是早晚的事。
    聽完聖旨,顧懷宇臉上的生疏淡下幾分,他往望舒的碗裏夾了不少菜。
    “表姐,以後我們就要相互扶持了。”
    望舒僵硬的看著滿盤菜,裏麵沒幾道她喜歡吃的。
    她不自在的笑了笑,“這是自然。”
    旁邊傳來一聲輕笑,卻是顧懷瑾為自己添了酒,走到兩人麵前。
    “懷宇,皇兄在這裏祝你和弟妹永結同心,攜百年之好。”
    “臣弟也祝皇兄早日覓得良人。”
    兩人不冷不熱的寒暄,一齊飲盡杯中酒,然而真正的心思卻不為人知。
    宴席散了之後,蕭淩恒夫婦先行回府,望舒則被蕭淑離派來的人接走。
    走進“長秋殿”時,孔月遙剛好從正殿出來,撞見了望舒,落落大方的行了一個揖禮,之後便離開了。
    零露狐疑,“這個時候娘娘召她做什麽?”
    望舒也頗為好奇,“先進去看看再說。”
    蕭淑離正在佛堂禮佛,她焚上香,跪在蒲團上,兩手間握著一串佛珠,一邊撚著珠子一邊吟誦經文。
    說來也好笑,神佛作為信仰,有約束人心的作用。然而有些人早已背離佛道,卻還自詡信徒,對此癡迷。一麵想為自己曾經犯下的錯贖罪,一麵又繼續做著錯事,仿佛這樣便會心安許多,得到救贖。
    望舒進來的時候,佛堂裏青煙繚繞,滿室籠罩的白檀香味,聞著就能讓人超脫幾分。
    蕭淑離聽見聲響便停下了禮佛的動作,她在宮女的攙扶下站了起來,走到望舒對麵落座。
    “舒兒,陛下今日同我說,要撥給宇兒一棟府邸,到時候你就風風光光的嫁進來做正妃。”
    望舒不知道她為什麽要同自己說這些,隻得順從的垂眸,“全憑陛下和姑母做主。”
    “我就知道,你啊,最懂事不過了。”蕭淑離非常滿意她的態度,她握住望舒的手,隱晦的開口“不過你也知道,宇兒爭奪太子之位,羽翼至關重要。前些日子,孔青雲有意向我示好,我想著如果她的女兒能和宇兒結親,那將會是最有力的結盟。當然他也明白,宇兒的正妃必然姓‘蕭’,所以我便準備給他女兒一個側妃的名分。不知道你怎麽看?”
    望舒心裏忽然涼了下來。看來蕭思柔說的那些都是真的。
    雖然她並不愛顧懷宇,但是她也知道,剛新婚不久丈夫就要納妾意味著什麽?無疑是往主母臉上打了一個響亮的耳光。
    蕭淑離見她沉默,便鬆開她的手,端起剛沏好的茶抿了一口。
    “我也知道,這非常難為你。畢竟你還沒嫁進來就要考慮納側妃的事了。但我希望你為宇兒的前程想想,畢竟日後你們夫妻一體,自然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
    望舒回神,牽強的扯起嘴角,“姑母說得對,夫妻一體,自然以後他做什麽便是我做什麽,他受什麽便是我受什麽。”
    她說的話別有深意,而蕭淑離卻未聽出來,隻覺得她還是自己那個順從聽話的好侄女。
    “你能這樣想,便再好不過了。”蕭淑離的心安了下來,“這些日子你便在蕭府準備一下昏禮的事情。我再和陛下商量一下,挑選一個良辰吉日。”
    “望舒明白。”
    望舒走出“長秋殿”,零露忍不住替她鳴不平,“娘娘這也太過分了,姑娘你好歹也是她的親侄女,她怎麽能這麽對你呢?”
    望舒瞥她一眼,“我與她再親也沒有她的兒子親。她兒子身體裏不僅有她一半的血液,還有她夢寐以求的權勢。人都是自私的,這不算什麽。”
    “可是你還沒嫁給三殿下,他們就盤算著納妾的事情了。哪家主母能這麽大度的?”零露還在忿忿不平。
    望舒沒有說話,出神的望著遠處。
    這“長秋殿”倒是尋得了宮裏的好位置,殿外的庭院裏鋪滿了桂花樹,月光照著一個個花影落在地上,偶爾微風吹來,樹葉婆娑作響。那甜甜的香氣沁入鼻尖,竟能恍然入夢。
    她不禁想起她年少時的光景。
    那時每每午夜夢醒,都能看見母親坐在床邊偷偷的哭泣。
    清平七年,姑母還未入宮,尚住在蕭府,蕭家老太太也還健在。都說婆媳之間最是難處,祖母又是一個十分強勢淩厲的老人,母親與之對比起來實在軟弱太多。祖母平日裏沒少找母親的麻煩,而姑母也是性格最像老太太、最得老太太寵愛的。在這場婆媳糾紛中,姑母沒少幫腔,細細算來,她對母親的欺辱可絲毫不比老太太少。
    她從來沒有刻意去回憶這些,但她也沒有忘記,隻是把這些都藏在了記憶深處,偶爾某一件事觸發了它們,她才會再次翻開。
    零露見她不做聲,恨鐵不成鋼的搖了搖她,“姑娘,你就甘心這樣嗎?”
    望舒回過神,好笑的彈了彈她的額頭,“不甘心又能怎樣?還能抗旨不成?”
    “這倒是不成。”零露連忙護著額頭,語氣無奈。
    望舒安撫她,“放心吧,船到橋頭自然直。”
    直到走遠了,望舒還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寂靜無聲的“長秋殿”。
    姑母用這一座宮殿鎖住了自己的權勢與富貴,卻鎖不住她日益滋長貪婪的心。佛講因果,她現在不屑一顧放棄的這些,終將會反噬在她得到的東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