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秋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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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鳳止丹墀!
    宮裏還沒有從中秋的喜慶裏走出,就又迎來了一年一度的秋獮。
    高祖皇帝以武治天下,非常注重培養各皇子的武能,於是便命人在驪山修建了圍場。每年中秋夜宴前後,皇子重臣便跟隨天子前往驪山行宮,曰為秋獮之禮。
    望舒本不在隨行之列,但因她如今已是準王妃了,再加上蕭淑離又竭力向陛下推薦,她便是不想去也不得不去了。
    女眷都被分在了單獨的車輦裏,和望舒坐在一起的是一張十分陌生的麵孔。
    女子容貌姣好,眉眼冷豔,皮膚白皙如皓玉,玲瓏剔透,然而她卻不太愛說話,一上車就闔上了眼。
    望舒也不是會主動搭訕的人,她將頭靠在車壁上,閉目養神。
    路途的顛簸讓望舒有些恍惚,直到下了車頭還暈暈的。她正準備去行宮裏補覺,顧成燁的一句話忽然震醒了她。
    “朕聽聞,這次來的女眷騎射都不差,待會兒你們都一起上場吧。皇子們帶著自己的準王妃,各位愛卿也帶著自己的夫人,沒有妻室的當場找一個紅顏知己也行。”
    顧懷信頗為疲憊的打了個哈欠,“父皇,兒臣實在是倦了,便不參與了。”
    本該是掃興的話也沒有惹得顧成燁不快,他因著謝安歌的緣故倒是十分寵愛這個小兒子。
    顧成燁指了指他,打趣道“我看你啊,便是從未在騎射上用過心,怕輸得難看。”
    顧懷信的眼裏頓時充滿了欽佩,“果然知子莫若父,兒臣的心思隻有父親懂得。”
    他沒臉沒皮的模樣逗得顧成燁哈哈大笑。
    顧懷宇在心裏冷哼了一聲,他這個五弟,除了美酒和美色,對什麽都不上心。即便被父皇寵著,也是扶不起的阿鬥罷了,不足為懼。
    顧成燁臉上流露出的寵溺格外刺眼,顧懷瑾垂眸摸了摸馬背,眼底劃過一閃而逝的落寞。
    崔錦鳶服侍顧懷瑾換上了騎裝。一切就緒後,顧懷瑾忽然伸手鬆開了崔錦鳶的發髻。
    崔錦鳶驚慌失措的捂著披散下來的頭發,“殿下這是做什麽?”
    顧懷瑾拉開她的手,親自幫她盤起了頭發。
    “不知本王的這位紅顏知己,願不願意陪本王一起參加秋獮。”
    “殿下……”
    崔錦鳶震驚的望著他,落入他春水般溫柔深情的眼眸裏,一時間忘了言語。
    顧懷瑾笑了笑,從盒子裏拿出一根精致的玉簪,插在崔錦鳶盤好的發間。
    “這樣就對了,果然像個英姿颯爽的公子哥兒,想不到我們錦鳶換上男裝時這麽出色。”
    崔錦鳶被他誇的有些害臊,語氣也帶了一絲嬌意,“殿下快別開玩笑了。”
    顧懷瑾故意瞪眼睛嚇她,“那還不快去拿件騎裝換上。”
    崔錦鳶沒被嚇住,反而被逗得灑下銀鈴般的笑聲,“婢子這就去。”
    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門邊,顧懷瑾眼中的笑容慢慢凝固,隨手將手裏的木盒扔到了一邊。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所有人都整裝待發。望舒也換上了騎裝,踏上了安排給自己的馬。
    顧懷宇來到她身邊,安撫她,“別怕,等會兒跟著我就好。至於獵物你能射多少算多少,不要勉強。”
    此話一出,望舒頓時不開心了,他這是安慰她還是看不起她?
    她八歲便開始學騎射了,保不齊比他學的還早。
    望舒壓住不悅,笑著道“殿下放心,臣女不會給您丟人的。”
    宦官大喝一聲“開始”,頓時百馬奔騰,塵土飛揚。
    在顧懷宇連射了幾隻獵物後,他慢慢的發現,但凡他和望舒同時看上的獵物,她的箭都要比自己快上幾分。
    他不解的看過去,卻見平日裏端莊的望舒眉目間滿是英氣,她特意將頭發束在了腦後,不僅清爽了許多,端起弓箭來還帶著不遜於男兒的颯氣。
    他不禁走了神,就在這時望舒又連中幾箭。
    他調整好自己的狀態,恰逢遠處出現了一隻梅花鹿,他端起弓箭就要追趕,望舒卻被不知從哪裏飛來的箭矢劃傷了腿。
    她驚呼一聲墜下了馬,顧懷宇調轉馬頭,上前察看。
    望舒用手帕捂著流血的小腿,對顧懷宇說道“殿下,你不用管我。”
    “可是你……”顧懷宇看了眼她,又望向鹿消失的方向,似有猶豫。
    望舒知道他不想放棄秋獮,隻是礙於情麵,她雲淡風輕的道“我這隻是小傷,包紮一下就好。更何況,姑母可是叮囑你一定要贏得秋獮的。”
    她打量著顧懷宇。果然,他沉默了,過了一會兒,他終於下定了主意。
    “好,那你在這裏等我,我結束了就來找你。”
    望舒注視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遠處,眼裏的神色慢慢冷卻下來。
    她拿開手,發現還真不是小傷,疼得她齜牙咧嘴不說,怕是一個人還很難走回去了。
    就在這時,馬嘶鳴聲一起一落,顧懷瑾駕馬來到她麵前,身後還跟著崔錦鳶。
    顧懷瑾一邊下馬,一邊囑咐崔錦鳶先回去,將太醫請到他的宮裏。
    崔錦鳶臨行前看了望舒一眼,眼裏有濃濃的探究。
    崔錦鳶走後,顧懷瑾蹲下身子看了看望舒的傷,語含奚落,“我倒是第一次見一個人假裝自戕卻沒控製好火候的。”
    望舒大驚失色,“你都看到了?”
    顧懷瑾盯著她,那洞悉的目光讓她有些心虛。
    “我該笑你是傻還是天真呢。你以為這宮裏真的會有人願意為了你放棄權勢嗎?”
    被人看穿了想法,望舒有些尷尬。她別扭的垂眸,“我試探我未來的夫君,與你有什麽關係?”
    顧懷瑾攙扶她上馬,“與我倒是沒什麽關係,我隻是覺得你很可憐。”
    覺得她可憐?
    望舒還沒被人可憐過,頓時來了氣。
    “那還真是巧了,臣女曾經也覺得殿下可憐得很。畢竟殿下不僅沒有父親的疼愛,還要被人想方設法的算計。臣女還真是三生有幸啊,竟能和殿下一起成為這天下的可憐人。”
    “你說夠了沒?”
    顧懷瑾周身氣場森冷,就在望舒以為他要把她扔下馬時,他卻把她橫臥在馬背上,狠狠一鞭子下去,馬長鳴一聲,奮力奔跑起來。
    望舒整個人被顛簸的差點吐出來。她知道他在公報私仇,自然也不再客氣,一口狠狠咬在了顧懷瑾的腰上,對方疼得倒吸一口冷氣,“你瘋了?”
    見他吃痛,望舒才滿意的抹去嘴角的鮮血,啐了一句“活該。”
    到了行宮,顧懷瑾的氣還沒消,倒不管她了,直接把望舒丟在馬背上,獨自走了進去,後來還是崔錦鳶出來看見了,叫人把望舒扶進去的。
    因為太醫是被請到了顧懷瑾的宮裏,所以望舒不得不繼續和他待在一塊兒。
    兩人都非常識趣,冷著臉,誰也不理誰。
    太醫說望舒腿上的傷未及筋骨,開了些藥給她,還叮囑她要多加休息,切忌走動。
    崔錦鳶去給望舒熬藥的時候,殿內寂靜得可怕。
    望舒不得不給自己找點事做。她剛拿起外敷的藥,就被顧懷瑾搶了過去。
    “殿下連藥都不給臣女敷,是不是太過分了?”
    顧懷瑾竟然破天荒的沒有反駁她,而是蹲下身子,將藥膏抹在她的腿上。
    溫暖的燭光將他冷硬的輪廓嵌上柔和的光邊。
    望舒望著他認真的模樣,竟然有些許的不自在。
    她尷尬的清了清嗓子,“顧懷瑾,你為什麽要幫我?秋獮贏的人是可以向陛下索要一個承諾的,難道你就不心動嗎?”
    顧懷瑾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如果我向父皇要求恢複我的太子之位,你說他會同意嗎?”
    他看向她,望舒被他那尚存的一絲希冀刺痛了眼睛。
    她訕訕扭過頭,不再說話。
    “至於我為什麽會幫你,大概是因為你之前幫了我吧。”
    他怕是永遠不會忘記,那天晚上她是怎麽把半瓶藥膏盡數倒在他的背上的。
    顧懷瑾手下的動作驀然用力,行宮內頓時響起望舒的慘叫。
    來尋望舒的顧懷宇在殿外聽到了她的叫聲,連忙衝了進去。
    他一把推開顧懷瑾,“皇兄,你這是做什麽?”
    “這麽緊張做什麽?”顧懷瑾不緊不慢的站了起來,“我在樹林裏遇到了受傷的蕭姑娘,把她帶回來之後順便又幫她塗了點藥,誰知道她那麽不耐痛。”
    望舒狠狠瞪他一眼,她怎麽記得這句話是她嘲諷他的時候說的,真是赤裸裸的報複。
    顧懷瑾全當沒看見。
    顧懷宇怪異的看了他們一眼,而後扶起望舒,“既然是我的表姐,日後也是我的妻子,就不勞煩皇兄了,我這就把望舒送回去。”
    “去吧。”顧懷瑾不耐煩的揮了揮手。
    望舒雖然不想讓顧懷宇送她,但現在也沒有其他辦法了。兩人一路無話,還是望舒率先打破了尷尬。
    “殿下今天可是贏了秋獮?”
    “是的,贏了。”說到高興的點上,顧懷宇的眼梢漾出些許喜色。
    “那殿下問陛下要了什麽賞賜?”
    顧懷宇眼中的笑意散開了些許,搖了搖頭,“我沒有要任何賞賜,隻是希望南溪國能國泰民安,父皇能身體安康。”
    望舒詫異的看了他一眼,而後微微一笑,“殿下很聰明。”
    他比誰都懂得不爭便是爭的道理,隻是不知道這是姑母教他的,還是他自己悟到的。
    顧懷宇把望舒送到她的寢殿門口就回去了。
    女眷的寢宮挨得極近。望舒剛準備走進去就聽到隔壁傳來激烈的吵罵聲。她擔心是出了什麽事,尋聲走了過去。
    庭院裏站著的是與她同乘一輛馬車的姑娘,她似乎與一名男子發生了爭執。男人麵容冷峻,毫不留情的將她推在地上。
    “葉妙儀,你若識趣便讓你的父親請旨退婚,不然你嫁給我,也是今日這般待遇。”
    女子倔強的抿著唇,泛紅的眼眶裏流下了兩行清淚。
    望舒皺了皺眉,實在看不下去了。
    她疾步上前扶起了女子,微挑的眉峰難掩慍怒,“五殿下好大的威風,力氣不使在戰場上,倒拿來對付一個女人。”
    顧懷信見有人摻合,正要發怒,直到看清了望舒的模樣,才化怒為笑,“原是準嫂嫂,這是我們夫妻之間的事,就不勞你費心了。”
    “若我沒記錯,陛下也隻是給你們賜了婚,這葉家的女公子還沒嫁進門呢,怎麽就與殿下成了夫妻了?”望舒慢慢壓下怒氣,話語卻綿裏藏針。
    “她嫁予我不是遲早的事情嗎?就像嫂嫂遲早也要嫁給三皇兄一樣。”
    顧懷信的目光冷冷的澆在葉妙儀身上,引得後者渾身一顫。
    望舒移了移身子擋在葉妙儀麵前,隔絕了顧懷信不善的目光。
    “多了一個‘準’字便是千差萬別了,殿下這聲‘嫂嫂’我如今還真擔不起,留著日後聽吧。”
    她拉著葉妙儀繞過他進內殿,顧懷信倒沒阻攔,隻是不冷不熱的拋下了一句,“我那三哥還真是娶對人了,皇後的侄女的確與旁人不同。”
    望舒明白,他在嘲諷她不懂規矩。但那又如何?今時姑母如日中天,這依仗她總是靠得起的。
    到了殿內,望舒幫葉妙儀塗藥,看著大片青紫的撞傷,神情極為不快,“你當真要嫁給這樣的人嗎?要不還是讓你的父親去退婚吧?”
    葉妙儀沒有說話,目光望著窗外早已走遠的身影,眼中雖有苦痛,卻仍藏不住愛慕。
    望舒已然勘破,歎息一聲“你這又是何苦。”
    女眷寢宮外,顧懷瑾已經在那裏站了許久。他本是想將望舒落在他那兒的藥膏送給她的,誰知道卻看見了這樣一幕。
    “五殿下對表小姐著實過分。”子敘自小跟在顧懷瑾身邊,與葉妙儀接觸甚多,如今自是為她不平。
    顧懷瑾微微冷笑,“他就是個浪蕩子弟,哪有半點皇子的模樣。”
    子敘無奈歎息“偏偏表小姐還對五殿下一往情深。”
    “妙儀向來執拗,旁人勸她倒也沒用,隻有撞了南牆,她才知道回頭。”顧懷瑾低頭把玩著手裏的藥瓶,旋即交到子敘手中,“明日你把這個送去給蕭望舒吧。”
    “是。”子敘想起方才望舒護著葉妙儀的模樣,倒是有些欽佩,“蕭姑娘平日裏看起來柔柔弱弱的,誰知還有這樣膽大剛強的一麵。”
    “她?”顧懷瑾回頭看了一眼燈火通明的宮殿,唇角輕勾,月色似乎也裹不住他眼梢的溫柔,“不過是狐假虎威,仗著姑母和父親的權勢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