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風景裏的奇怪眩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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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方刈僵持一陣,春天裏白日雖長,我從超市一路拎著肉菜走回來本就夠累了,肚子還餓得早。幸好早知道自己購物回來沒什麽力氣做飯,我剛才特意買了兩份速食食品,現在放進微波爐轉轉就能吃了。
終於有能力買速食食品也不心疼了,好幸福。
“我也要吃。”方刈翻動著我從圖書館借回來的書,一邊插話。
“給錢!”
他笑了笑,放下了手中的那本中英對照《詩經》,“沒錢。”
“那你別吃。”
“這個行不行?”他說著抬起手腕,質地軟滑的衣袖隨之從手腕處滑落兩寸,折射著淺金色光的硨磲玉扣在他骨節分明的手指下被解開了,他朝我眨眨眼,“好熱啊,你把窗開大一點。”
“……”還來?
可是我看著他因動作和呼吸而微微起伏的鎖骨,看著夕陽斜照在他領間胸口附近投下明暗不定的曖昧光影,竟然——咽了一口口水。
!!!
“你變態啊!”我趕緊跑到窗邊,才發現窗戶本來就已開到最大,被他整整一套驅使逗弄的感覺太恥辱了!
餘光裏,方刈眼珠一轉,笑意隱匿在斜暉打出的窗欞陰影裏,“既然沒吃的,那我回去了,好餓。”
他施施然站起來,整了整衣領,從我桌上把那本《詩經》順到手裏,“這本書我預約不上,借兩天寫論文。”
說罷就走了,和我想的一模一樣。
他就是想吊我胃口。
而我雖然猜到他的目的,可心曲已亂,又能怎麽樣呢。
不過留我一個人徒然惆悵。
真是討厭。
我因他的行為討厭他,因他的行為討厭不起來他。
書是我借的,隻能用我的學生卡去還,不管我討不討厭他,他也有充足的理由再出現在我麵前。
追上去搶回來便讓他看了笑話,被他玩弄得心神不定一樣也是個笑話。
收拾心情並不難,書的事情也總是要處理的,至於恥辱什麽的……又能怎樣呢,想到這裏,我竟然好像並不十分在乎了。仿佛這隻是漫長的人生裏不值一提的片段,我對過往仍舊沒有記憶,可心底裏卻覺得自己應該是個喜劇。
是莎士比亞式的喜劇,看似搞笑,實則可笑。
隻能暗下決心,下次再不能被他逮住這樣的把柄。
雖然心知自己也許沒這逃脫的本事。
方刈的人生裏,想必有比我多得多的親人、朋友、情人,比我多得多的見識、經曆、能耐,而我——我有什麽,我是什麽呢。
我於他而言,是人生裏的千萬分之一,而他於我呢。
可能是“半”,也可能是“無”。
如果成為不了“半”,那就讓他成為“無”吧。
春天裏最悠長的假期——複活節,來了。
兼職的餐廳在這段時間不營業,幸好我攢了錢,應付假期沒有問題。四月的天裏春光明媚,離期末還有兩個月的時間,作業也不緊張,我隔兩天就喜歡在午後到湖邊閑逛。
身上穿了自己在課餘時間縫製的衣服,我還是在某次修改校服的時候發現這項技能的。明明沒有記憶,可對縫衣針的運用、縫紉線的結線、甚至衣服該怎麽修改,都像是天生就懂得的遺傳能力一樣。
不喜歡t恤短褲這些年輕人夏日必備,我買了棉麻的布料做成地中海風格的長裙,可以防曬,還能把身體遮的嚴嚴實實,很有安全感。棉麻初時有些紮人,勝在耐穿又樸素,洗得多變軟後還十分舒適。風乍起時,裙擺飄動,大有浪蕩江湖的瀟灑。
湖光灩灩,樹蔭蒙蒙,我坐在湖岸的大石頭上,忽然生出一個很蠢的想法。
我打開社交軟件,給方刈發了兩條信息。
“你在幹嘛?”
“我一個人好無聊,你來陪我好不好。”
想和他靠近,想和他說話,想和他相處,可我又有點緊張,有點擔心,有點害怕。
是因為無能而彷徨吧。
“你在哪?”他的回複來得比我想象中要快那麽一點點。
“學校湖邊。”
“嗯。”
“你過不過來嘛?”我追問。
“……什麽時候學會的撒嬌,等我到了親口再說一遍我聽聽。”
我盯著這句話看了兩遍,腦子像填滿了漿糊,不回複吧,顯得我毫無招架之力,回複吧,根本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本來是自己想試探他,結果被他輕而易舉就倒打一耙。不,我認為他甚至根本就沒有這樣的打算,全是我的自亂陣腳。
反正都很丟人,不如直說吧。
“今天天氣好好,湖邊很安靜,我想和你一起看風景,不過如果你有事情在忙就算了。”
我放下手機,好一會兒也沒聽到提示音,心想他大概真的有事,罷了罷了,約不到就約不到吧。我隻是想這樣做,做不成也沒事。
也許是午後的陽光太熱烈,也許是湖麵的波光太耀眼,我忽然覺得眼前乍地一白,腦仁有點痛。
嘶……
這種感覺……
腦海中鋪天蓋地的空白像新房中被打翻了乳膠漆,我早已失去的記憶是白色的天花板和牆壁;而現在——連地板的木棕色都在被空白漫染,連我僅存的、新擁有的記憶,都在被空白侵襲。
好像……
好像有什麽……
好像有什麽,我忘了的事情……
我忘了,但是,我很熟悉的事情……
很熟悉……
也不清楚這樣的刺痛感持續了多久,總之後來漸漸變得暈暈乎乎,再後來……
“小憐?”
方刈高大的身形在我麵前投下陰影,耀眼的亮光被他遮擋,我眼前忽然變成了一片暗色的星河,隻聽他問我是否身體不適。
“嗯……”我捂住額頭,拍了拍身旁的空位,“剛才……忽然間很暈,你先坐坐,我緩一緩。”
方刈沒有如我所料坐下,滿目黑暗之中,我感覺到他往前邁了一步,隨後我的肩膀和後腦就被他輕輕攏住——他的手很熱,很暖,好像被炭火燒熱的石頭,好像被烈日溫暖的溪水——他並攏手指,從我的脖子開始輕輕上撫。
一股無名的浸潤感被從後脖提起,像……清甜的番石榴葡萄汁。
他的手指在我腦後小心溫柔地打著圈按摩,我伏在他身前,深沉悠遠的香氣裏,有草藥的苦澀,有海水的冰涼,還有一陣獨特而濃烈的異香。
記得初時聞不習慣他身上的衣香,後來漸漸的,卻越來越依戀這種特別的香味。我問過他用的是什麽香薰,他說是自己調製的,還笑話我買不起,不要白費精力琢磨。
而現在,這種香氣就像黑暗中的夜光蝴蝶,差點要失落的神思,不自禁地把它當成了向導……
“好點了嗎?”他問。
熏香味和按摩讓我慢慢清醒,他伸手來扶我,被我渾渾噩噩地抓住了手腕。
想不起來了,我想不起來,應該和他保持距離了。
我真的……很想靠近他啊……
他輕輕笑了,竟然任我抓住他的手,還摸了摸我的頭頂。
“你剛才說想和我一起看風景,想怎麽和我一起看風景?”
他說話如此溫和沉斂,與往日判若兩人,我心中難免為之顫動。其實根本沒想到要和他怎麽樣,隻是想靠近他,想感受他的神氣,想……與他在四季的風裏,坐看花朝月夜。
“沒想過,就是……覺得風景很好,如果你也能看到就好了。”
“想把看過的風景也給我看?”
“嗯。不過你又未必喜歡,所以……也沒有很想。”
他在我身邊坐下,風從湖麵吹來,楊柳的疏獨,青草的蔥鬱,我聞不見他身上的熏衣香氣了。
我們相顧無言,不,連相顧也沒有。
日漸西傾,斜照打在他白色的織花襯衣上,打在我素麵結節的麻布裙上,像濃鬱的蜂蜜酒。
方刈抬手看了眼腕表,腕表金色邊沿折射來的陽光飛快地在我胸口一閃,琺琅表盤上的紅寶石數字標好像不經意間灑落在美貌女仆圍裙上的珍貴葡萄酒液,又像黑夜裏吸滿血液破土而出的薔薇花朵——我第一次見他戴這麽華麗的腕表,平時他都戴著一枚很簡約的鈦金酒桶腕表。
“五點了。”他淡淡地說。
他是想等我提出來和他吃飯嗎?
還是想說他要回去了呢?
如果是後者,他應該馬上接上話才對。
有沒有可能是別的?
幾率不大,因為這個時間段能觸發的劇情隻有“吃飯”和“回家”。
也就是說,他做好了和我吃飯的心理準備,並且在試探我的打算。
現在的選擇有:和他在外麵吃飯,然後讓他送我回宿舍。
直接請他到宿舍吃飯。
隻有前者可以選擇,因為我做飯不一定合他口味,也顯得太過直白。
那麽,他會想吃什麽呢?
這我還真不知道。
“你晚餐打算怎麽解決啊。”我把問題拋給他。
“不知道。隨便吃一點吧。”
看來和我猜的差不多。
“那我們一起去吃好不好?我想吃……唔……我想吃麵。”
空泛的範圍。
“好。”
他真的答應了。
方刈站起來往外走,我緊隨其後,放心地企圖滿足自己的好奇心:“你今天戴的表和之前不一樣耶,上麵的是紅寶石嗎?”
“嗯。”
“雖然這塊也好看,不過我還是喜歡那塊酒桶型的,很複古,感覺更適合你。”
他輕輕笑了,“你的意思是……我是個老土的人?”
“不是啊,那塊戴起來像十九世紀的紳士嘛,這塊就比較像個……唔,上世紀末追逐潮流的富家公子?”
“真會捧人。”他語氣輕鬆,和綢緞般的晚風攪在一起,好像融進了整個春天的花蜜,“酒桶型是比較早期的腕表款式,那塊是十九世紀末的私人訂製款式。”
“這種東西……是不是越貴越好啊?”
“不一定。”他說,“現在有一些專門炒作品牌溢價的腕表,用料、工藝、設計都很普通,但自己把市場炒高了,價格甚至能超過做工精湛的高端百年品牌。”
“既然都很普通,那會有人願意為它們買單嗎?”
“會的。那些不願意學習如何鑒定材料和工藝,卻想要炫耀財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