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樗樹和粉色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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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還喜滋滋地吃著水果,而方刈無聊地望著窗外,已經不打算理會麵前剩下的那半盒水果了,他的指關節一下一下叩著小圓木桌,忽然轉頭對我說:“走,上課。”
    看了牆上的壁鍾,還差十五分鍾上課,但從餐廳到教室隻要五分鍾,本打算把水果吃完再走,但在方刈不斷催促下,我隻好收起水果盒捧在手上,跟他一路越走越快。
    “呼——”我停在教學樓門前的空地,想就在此處把水果吃完再進去。方刈本來已經進了教學樓,發現我沒跟上,三兩步過來直接抓住我的手把我往教學樓裏拽。
    “喂喂喂喂喂!”我邊叫邊甩著手腕,大庭廣眾的是不是太過分了點,瓜田李下的讓人誤會啊!
    正想質問他,方刈已經鬆了手,與此同時對開的玻璃大門外嘩地一聲,傾盆暴雨倏然籠罩了教學樓前的大片廣場,一群正在廣場上慢悠悠散步過來的學生頓時手足無措,跑快了濺濕鞋襪,跑慢了被淋得頭發都貼在腦袋上,狼狽不堪。
    天啊,好險。
    他……真的知道會下雨啊?!
    “哇,方少爺,你在這裏呀,是不是沒帶傘?我的給你呀!”
    突然的暴雨讓教學樓大廳變得擁擠,烏泱泱的躲雨人裏,好幾個女孩子不知道從哪兒圍了過來,我默默遠離了方刈,朝教室走去。最近時不時在教學樓碰到他,這種場麵早見怪不怪,而他從來不會在這樣的場合下和我說話。
    人總喜歡往有利於自己的一麵幻想,就像我會認為他是為了保護我的玻璃心才不在這種時候和我搭話。
    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傳來,煩躁,並且覺得方刈很討人厭。
    其實我想,他不在這種時候和我搭話的真正原因可能是——不想被其他人留意到我和他的熟悉程度吧。
    幸好是階梯教室裏的大課,我找了個人多的角落坐下——心裏就是不想和方刈有接觸,膈應——這種泯然眾人的感覺,很好。
    聽完課,離開時也沒見到方刈,我心中暗舒一口氣,抱著課程資料走出教室,一直來到教學樓大門口。仍舊是下雨天,隻是雨已經比上課前小了些,我雖沒帶傘,但拿提包頂在頭上至少不會濕透。雨中的風帶著泥土和水氣的清新拂過,隱隱約約的綠樹、煙灰色的教學樓、霧氣氤氳的草坪上有滿地白色野花,這一切……就像一幅恬淡的印象派田園畫,驀然撞進我的眼前。
    竹杖芒鞋輕勝馬,一蓑煙雨任平生。為什麽一定要在乎衣服會不會被雨濕透,為什麽一定要在乎容貌會不會變得不雅呢?
    伸手掂量過雨珠的大小,我把提包從頭頂拿了下來,任由風吹起劉海,任由雨沾濕臉頰,漫步回宿舍。這一路好像連身體、連同我這個人都融進了雨幕,心情輕快。
    沒那麽生方刈的氣了,說到底我有什麽好生氣,不就是“不算太熟悉的同學”嗎?想來是我也不能免俗,輕易地就被基因裏的繁衍欲望所挾持,看到基因和生存能力比自己優秀得多的同類,忍不住就想要據為己有,好得到更優秀的繁衍結果——真是本性難移啊。
    可我不想對他有期待。
    連自己都沒有活明白,哪敢對他有什麽期待。
    有期待就要得到,我不認可。
    或者說,我沒有能力認可。
    既然得不到,期待是很難完全磨滅的,那就偶爾允許自己想一想,也勉強可以原諒吧?
    有,大概不是什麽壞事;沒有,也未必不是好事。
    畢竟令我更快樂的,是我走進了雨、仿佛變成了雨的感受。
    沒過幾天,允欣搬出宿舍了。
    她回來收拾了大小十幾個箱子,請了貨車一並運走,我收到學校郵件說近來沒有新生需要住校,如果給我安排了新室友,會再通知。
    雖然允欣往日便長期不在宿舍,可至少她的生活用品堆了滿滿一宿舍,還挺有生活氣息。而我本身東西就很少,這樣空空落落家徒四壁的,晚上都有點兒害怕。
    但又能夠如何呢。
    學長給我發信息說他打算輟學去創業,一時間我在學校裏認識的唯二熟悉的朋友就這樣從我的生活裏離開了。
    人生應該就是這樣的吧,有人來了,有人走了,空留下一個記憶。
    這學期的期末論文都要求個人完成,我和方刈也就是在課堂上打個照臉,他不怎麽理我,更沒有像以前那樣約我。說不失落那是不可能的,心裏的惆悵淡淡的,好像暮春的最後一枝海棠花,但這樣……也不錯。
    其實我對感情的興致並不大,與其說是依賴和好感,不如說是塵世旅程中誌趣相投的旅伴。不知能同行多久,也不知能交往多深,隻是“有”,已讓我覺得幸運。
    寄托在無何有的境地,保持無可奈何的心,我不知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是否也是這個意思,但這似乎本身就很美好。
    天氣漸暖,春天真的來了,我因著好天氣,想到一路上可以看到校園和外麵民居花園裏盛開的各色鮮花,出門的心都變得積極。
    今日晴,是個到超市囤糧的好時候。
    這裏的鮮花很貴,盆栽的小草、多肉也不便宜,買是買不起的,我連更便宜的迷迭香和薄荷等等盆栽香草都不舍得買,隻有在每次去超市的時候圍著鮮花貨架看很久這樣子。
    擺滿水桶的貨架上花團錦簇,紫色的芍藥,帶著露水的荷花,大束的鮮豔矢車菊,紅酒杯一樣的鬱金香,熱情的向日葵,溫柔的康乃馨……
    依常拿出手機打開攝像頭,拍幾叢最喜歡的花,它們有些已經被搭配成繽紛的一束,其間穿插裝飾印著甜蜜字母的絲帶,顏色耀眼,大小錯落,熱烈地擠在皺皺的花紙裏。
    我雖然很喜歡花,但總因覺得性價比太低不舍得花錢買,不過也從未想過要誰送給我。
    我不喜歡收這樣的禮物。
    如果是珍愛的人所贈送,我希望是可以一直保留的物品,因為想要妥帖藏好,我不忍心看它們朝花夕敗,枯萎在我眼前。
    如果並非所愛,我連他們的禮物都不想收下。
    推著購物車打算繞貨架欣賞一圈再去買食物,然而,在轉角粉紅淺白的大朵牡丹之後,我見到了方刈。
    那瞬間仿佛心髒都往後縮了縮。
    我應該是沒有退腳的,但也無法向前。
    方刈手裏拿著一束暖色係的花,牛皮紙裏的主花正是我最喜歡的牡丹。粉色的牡丹,香檳色的玫瑰,點綴其中的雪白色滿天星,好像滿宮明月下簌簌吹落美人肩的梨花。
    我盯著他手裏那束花整整有五秒,在看到他的眼眸望向我的時候,我移開了目光。
    “好巧啊。”我說,“你一個男人居然會買花,真是會享受生活。”
    “嗯。”他應了一聲後就沒有下文,低頭繼續挑選,我覺得十分自討沒趣,推著車走了。
    我喜歡那束花。
    如果是送給我的就好了。
    胸口抽痛,我的心髒好像變成了透明的水母,一下一下,徹底張開又猛地收緊。
    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明明不喜歡鮮花這樣的禮物,卻想要得到他送出的那束花。
    是自私,是貪婪,是想被他在乎。
    我想得到他的認可——認可我有資格與他心意相交,與他討論眼中所見,心中所感。但他這樣強大的人,顯然不需要我這種螻蟻的理解和認同。
    所以全都是無可奈何中的偶然幻想罷了。
    我買足一周的肉菜,走出超市的自動門時,抬眼望去,天空澄淨,雲朵悠然,風拂過原野、拂過民居、拂過樹木和花籬,染成似有若無的無可奈何。如果此時此地,房屋、汽車和馬路都消失不見,而唯有一棵高大的樗樹——是否也就是無何有之鄉的境地了呢?
    學校宿舍區建在山坡,每隔一兩棟小樓就會有幾級台階,我提著沉重的購物袋,慢慢地往上爬。前麵宿舍牆邊攀沿而上的薔薇花開得最盛,再往前一棟就是我住的宿舍了。
    “葉憐。”
    方刈抱著那束牡丹倚在牆後,我見到他時,嚇得差點後退。幸好還算淡定,不然在台階上一腳踩空,絕對會摔得頭破血流。
    提著購物袋走得筋疲力盡鬢發淩亂的時候碰到疑似暗戀對象,沒有什麽比這更尷尬的了。
    “你怎麽在這,”我一時不敢靠近他,其實已經很累了,很想趕緊打開宿舍門進房間放下東西好好休息。
    “先開門啊。”他說話輕飄飄的,好像沒有感情,好像渾不在乎,“我在這裏吹了半天風了。”
    我聽了這話真是氣上心頭,白了他一眼擰開門鎖,“那你別站在這啊,又不是你家。”
    方刈如入無人之境,跟著我就進房間,我懶得阻止,反正也阻止不了。
    不,也許是不想阻止吧。
    所謂的“期待”,已經徹底左右了我的選擇。
    他把花從牛皮紙裏解出來,找了把剪刀修剪好花枝,高低錯落地插在一個綠色的玻璃飲料瓶裏,放到了窗台上。
    我實在不敢對他的用意妄加揣測,“方刈你怎麽忽然……給我插花啊。”
    “不行嗎?”
    “不是,就覺得不像你會做的事。”
    “美人贈我錦繡緞,何以報之青玉案。我不知道你喜歡錦繡緞還是青玉案,所以——”他坐在窗邊書桌前的椅子上,斜暉半落的臉上有盈盈笑意,好像許願池裏金色的噴泉水霧,“先送一束每次看到都會讓我想起你的花吧。”
    我被他峰回路轉的情話繞得緊張地抱緊了自己的理智,“你胡說八道什麽啊!我對你沒有幻想!也不能給你帶來什麽利益!”
    “隻是送你一瓶花,不至於嚇成這樣吧。”
    “我可不敢奢望你的禮物。”
    “奢望?也就是說,你根本不想和我保持距離,本來就期待我送給你——”
    隱秘的心情被戳破,我瞬間羞恥又惱怒。
    “以後叫你小憐好不好?”他問。
    “什麽小憐!”我乍然而起,“不許叫!”
    “那怎樣才能叫?”
    我真的被他這副風流樣子搞得很生氣,想扇他耳光又不下不去手,隻好凶巴巴地和他對視:“叫什麽叫,你以為一瓶花幾句話就能應付我?我不需要也不想要!等你明白我想要什麽再叫吧。”
    “你想要什麽?”他問。
    “能問出這句話,就證明你隻是單純的對我好奇而已。”我鬆開握緊的拳頭,“你到底隻是在滿足自己的征服欲。”
    “我不是。”
    方刈幹脆地回答完之後,若有所思,卻沒有再說下去了,默默轉開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