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給得起的都不願意也配稱為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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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見我總愛拿他的報紙看娛樂時尚版麵,還是想借此轉移我對失憶的注意力,方刈從一開始的出言嫌棄到無聲皺眉,再到後來直接訂了數本時尚雜誌啪啦一聲扔到我懷裏,“每天把送來的書看完,可以看雜誌。”他如是說。
隨後,每天送來的書就從原本的“隨便挑幾本我看”變成了“今天看這套,不懂就問”。
所謂一套,通常都是整整齊齊的十幾二十本,雖然大多是宣紙印刷的線裝小本,其實隻相當於普通裝訂的一冊書,可他盡挑了晦澀難懂、密密麻麻的明清刊本,甚至還有不知道從哪裏找來的手抄本。
十個字裏可能就有一個字不認識,哪怕認全了,也時常不知如何斷句,總算斷了句,每個字也認識了,可連起來又不知道究竟什麽意思……
我初時隻是賭氣,賭氣想獲得代表“獎勵”的雜誌,賭氣自己並非如大多數我看不起的貪玩好動的年輕人一樣沉不下心讀書,拚了命也要把方刈讓人送來的書讀完,一天下來讀得我兩眼昏花,腦子都迷迷糊糊,隻剩下書裏那似懂非懂的文字。
是啊,現在,我可根本沒空為自己的失憶糾結難過了,失憶又怎樣呢,不失憶也未必會比現在好,世界比我認為的要大得多得多,不了解世界,和失憶又有什麽區別呢?
書讀著讀著,夏天就過了大半,這天方刈給我扔來一部手機,說是讓我解悶——那好像是廣告裏賣得風靡全球的最新款手機,我在手機店廣告畫上也見過很多次,售價高昂,不過是聯絡用的工具而已,也不知道有什麽好的。
我把手機扔回沙發,“我有手機,要這幹嘛?”
他笑了一下,仿佛在笑我呆,又仿佛在笑我蠢,又或者兩者皆有。他說:“自拍啊,還可以下點有趣的應用玩一玩。這個的硬件比你的手機要好。”
我白他一眼,自拍?
有什麽好自拍的。
我驕傲地將頭轉過三十度角,“我才不需要用自拍來尋找自我認同。”
他坐到我身邊,從沙發的縫裏將手機撿回來,打開了攝像頭。
“你幹嘛!”我捂住自己因沉迷看書而精神不振的臉,瘋狂躲避鏡頭,眼看躲不過,幹脆直接躺倒,將臉埋進鬆軟的沙發。
“轉過來。”他舉著手機,靠到我身邊,“不轉過來,我可就要……”
腰間異常的癢,我渾身一顫,他趁我捂住臉的雙手鬆了,直接把我翻了個身,用手肘將我的雙臂壓在沙發上,輕而易舉地拿手機拍了張照片。
隻是——那好像並不是他給我的手機,而是,他自己的。
“啊啊啊啊啊!你都拍了什麽啊!”我像隻八爪魚,對他的手機進行瘋狂的纏繞式搶奪,“你偷拍我!把手機給我!”
方刈按住躁動不止的我,將手機屏幕轉過來,展在我麵前。
屏幕中的人一頭黑色長發微微散亂,睜大的眼睛因驚惶而顯得有些可憐,嘴唇上殘留著的淡淡水紅襯著粉白皮膚,與淩亂的衣領、半露的瘦肩一起,組成了一幅香豔的小畫。
我迅速地戳了兩下手機屏幕,將照片刪掉了。
方刈看著我笑了,我突然想到,手機相冊裏還有一個叫做——最近刪除。
“你亂拍什麽照片!”我心中莫名的煩躁,不知為何對他這個行為很反感。
方刈見我不高興,在我麵前把相冊裏的最近刪除清空了,“逗你玩而已,不能逗?”
“請你尊重我。”我坐起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我明明不想拍照,你這種行為,就像是——把我強了一樣。”
“我沒有那個意思。這明明是情侶間都會開的小玩笑而已,還是說……”他眉頭微微一皺,像是秋風吹過枯荷荷塘,蕭瑟,“讓你想起了什麽?”
“什麽……?”我疑惑地看他,“我想起什麽……”
頭痛。
我什麽都記不得。
不過他這麽一提醒,好像確實……
可是什麽也沒有。
“不知道。隻是這種感覺,並不好受。”我狠狠拍了兩下後腦勺,“如果……如果你想拍,和我說就是了……對不起,剛才是我情緒衝動了……”
“嗯。”
他垂下眼簾,像是不甘,像是失望,像是一個孩子鼓足了勇氣,卻仍然沒有成功說服父母為他買一件喜歡的玩具。
我心中仿佛被一張新抽出的a4紙劃了一下,劃破了血痕隱隱。從他手中搶過手機,我打開攝像頭,大膽地抱住他,趴在他肩膀上,眼睛一眨,拍好了兩張照片。
“給你!”我將手機塞回他手裏,他前後翻看了好幾次我的照片,終於露出笑意。
不知道為什麽,就是不想看到他皺眉的樣子,看他笑時,我總是覺得很開心。眉間一點春皺,自然是要東風吹散。可能春天總是慣於百花自覺地為它盛開,畢竟主動要求百花盛開的,隻有傲慢的人間帝王。
他不說,我也能明白。我知道他並非故意想要冒犯我,他可能隻是想獲取一件喜歡之物。
我們會覺得被對方冒犯,是因為對方踐踏了我們所不容的領域,我們就此感受到的冒犯,當然不可能讓本人感覺到開心。可每個人心中的準則畢竟不同,對方是否真的想要冒犯,大概不能單獨用一件事情去評判。
若真是他人的紙牌,他人的玩具,哪怕紙牌和玩具本身再如何認為自己是童話世界裏的自由角色,結果不還是被上帝拿著火把照出的影子嗎。
我突然想明白了。
“對不起啊,方刈。”我又說了一遍,“我猜可能那是你的習慣,你真的沒有別的意思,你下次好好和我說,我一定會理解的。”
“嗯。我隻是和你開個玩笑而已,這麽小的事,別放在心上了。”
我討好地窩在他身邊,方刈摸摸我的頭發,給我遞來一本雜誌。
我一邊等著送上來的晚飯,一邊翻閱雜誌。
精致的淡橘粉色紗質禮服裙,據說用了七十米的麵料;與博物館聯名的限量款彩妝品,盒子上是浮雕的蘇美爾石板畫;女明星踩著的細高跟,內衣模特身上的蕾絲吊帶裙,漂亮時尚達人教著如何卷出鬆散誘人的頭發……
我物欲不算旺盛,看雜誌並非是為了各種品牌新品,隻是想學這些漂亮姐姐如何顛倒眾生。
正沉醉地欣賞著內衣模特豐滿圓潤的酥胸,覺得怎麽都看不夠,絲毫沒有發現方刈也扭頭在看。
“你自己沒有嗎?”
我被他嚇了一大跳,啪地就合上了雜誌,雙頰微熱,“我……”
他輕笑,“色情。”
“方刈!”我可能是惱羞成怒,炸毛一樣轉過身去,雙手支在沙發上和他理論,“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你不要把自己的齷齪想法加在我身上!”
“是你自己不願意直麵人性。”他低下頭,鼻尖幾乎要與我的相碰,用淡淡的語氣,說著石破天驚的話:“你剛才已經看了兩分鍾了——是有多寂寞,有多需要疏解情欲——才讓你盯著人家的胸部看那麽久?”
他忽然摟住我的腰,嘴唇毫無預兆地,輕輕軟軟地與我的相碰,像楊花依依拂岸,像麝煙溶溶透帳,似無情又似有情,清淡而纏綿。
“如果你想,我不介意幫你……”
“你,你不要自作聰明,自作多情!”
我推開他,差點因為反作用力栽下沙發。
其實我很眷戀。
眷戀他衣服上的香氣,眷戀他微暖的體溫,眷戀他親密的低語。
算了。
有時候,親密的欲望就像秘密,藏起來,埋在心裏,才是最好的。
“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幫你——找個嫩模。”
我知道自己臉上的表情就像打翻了廚房的調料盒,五顏六色,酸甜苦辣鹹。
我將雜誌扔到了他臉上,“你給你自己找一個吧。”
他哈哈笑著,翻看了幾眼雜誌,可能是覺得愚蠢而無聊,隨手將它扔回沙發。
今晚的晚飯不知為何特別慢,我見方刈已經靠著躺椅閉目養神,便試探性地問:“可以開電視嗎?”
“如果你會開的話。”
?我不服氣地一頓操作,電視上總算出現了畫麵,並且正播著娛樂新聞——一對明星夫婦在愛琴海上的遊輪裏舉行婚禮。
“怎麽又是他們,我看的每一本雜誌裏麵都有他們的戀愛筆記。”我煩躁,這密集的轟炸,就算是如何的俊男美女,也讓人心生不耐。
方刈微微睜眼,隨即一聲冷笑,“真會吹。”
“嗯?你說什麽。”
他閉上眼睛,就像淩駕百花的東君,明明是看不起人,偏偏傲骨淩風,自有一番居高臨下的氣度,讓人根本討厭不來。
“你沒聽到嗎?”方刈語氣風流,滿是不屑,“不過花了幾十萬塊錢買的首飾,也好意思拿出來做文章?”
原來是看不起人家頭上的鑽石王冠,想想也是,鑽石不過是泛泛之物,他不喜歡很正常。
“拋開別的一切不論,這個王冠也還湊合吧,至少不難看。”
“你想要?”
“不想。”
“我想也是,你怎麽會這麽沒有品味。我隻是覺得他們很可笑,明明家財萬貫,一麵到處宣耀如何喜歡寵愛,一麵卻連更好的都不舍得給。”他頓了一頓,語氣益發尖銳,“動動手指就給得起的都不願意,何況其他。”
“我看了他們從開始到現在的戀愛筆記,感覺就是一場套路,說到底不就是想通過炒熱度賺錢嗎?把感情營銷強行塞到所有人嘴裏已經夠過分夠無聊了,虧他們還演得情真意切,以為全世界都是傻子。”
“那看來他們真的很蠢,連你這個傻子都沒騙過。”
“仗著有權有勢,買斷節目和雜誌報道,以這種方式逼對方就範,我真的很不恥。”
“也可能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可挨的那方,就因為被看上了……如果不願挨,自己喜歡的路都會不好走吧。這樣很過分,很不公平啊。”
“嗬……還好吧。”
門外傳來管家的詢問,方刈坐起身示意他進來。
桐木推車上整齊地放了兩盤食物,管家先揭開了罩著的銀蓋,把碟子穩穩地端到我和方刈麵前。
“世上還有多少人為裹腹奔走,他們錦衣玉食,何來過分不公?”方刈將叉子穿透一片煙熏三文魚卷,舉在燈下,似笑非笑,“至少,他們都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