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消失的監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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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已到了初秋,按學校時間安排馬上就要開學了,我在暑假這幾個月間跟方刈學了很多東西,他登陸學校網站打開了剩下兩年的大學課程內容,讓我自己選擇是繼續讀書還是隨他一起。
“你不讀了嗎?”我問他。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覺得不正常,又試探性地喚了他一聲。
“嗯。”他終於應了,抬起頭定定地望向我,“我家中有產業需要打理,讀書不過是好奇這座百年老校的課程會與我的認知有何不同,結果並沒有什麽驚喜。怎麽樣,你看完課程內容了嗎?”
“看是看完了……”我上下滾動著鼠標,把課程內容讀了一遍又一遍,這些知識方刈在假期裏早就讓我讀過,也給我很詳細地講解過了,單看學校網站上這課程介紹,還沒方刈教的深入呢。
“嗯?”
“可是不讀大學會不會有什麽影響啊,比如找工作的時候就沒有學曆了。”我實在不太懂得社會規則,隻知道大家很看重學曆,還要拚命考個好成績,就是為了拿到高等級的畢業證書。
方刈問我,想做什麽工作。
工作什麽的……總覺得隻要能果腹,什麽工作都不太重要吧,我並不想努力升職爬上高位,覺得那樣不過是被資本家的定義奴役。
方刈對我的觀點表示認同,說:“如果不是想做科研,那在學校裏鑽研深造,獲得學曆,這些統統都沒有意義,因為很多工作根本不在乎學曆。”
“可是有學曆總有個保險不是嗎?”
“能力和見知才是真正的保險,學曆不過是教育家們為了創收編造出來的彩頭,得到了又能怎樣呢。”
我給學校寫信詢問有關休學暫留學籍的事,學校很快回複郵件說,我的監護人先前就已經幫我辦理過退學手續了。
監護人?!
退學和休學可不一樣,退學後就再也不能回去讀書了。
我錯愕地把方刈喊過來看郵件,“我是不是看錯了?他們說我的監護人給我退學了?”
方刈凝眸讀了兩遍,“是的,他們說你的監護人已經給你退學了。”
“可是我連我的監護人是誰都不知道啊!我可以跟學校要監護人的資料嗎?”我心中一陣慌亂,本身和方刈一起的決定已經讓我惴惴不安,現在居然還有這麽一檔子事。
方刈幫我回複了郵件進行詢問,學校把我的監護人名字和座機號碼給了我,說是監護人親自到場,他們核實過證件後才幫我辦理退學手續的。然而我們撥打電話過去時,對麵卻是空號。
我緊張得發抖,拽著方刈的袖子問他怎麽辦。
他皺著眉頭,“這種事……我也沒有辦法。如果你願意相信我,我會好好照顧你。”
我十分不安,可唯一的“監護人”根本杳無蹤跡。
我的世界……到底發生了什麽啊。
不,我應該問的是,我的世界,到底發生過什麽?!
在家裏鬱悶了將近一周,我既不想梳洗打扮,更沒心情讀書學習,連飯都吃不進去幾口,整個人都處於一種渾渾噩噩的狀態,擔憂和恐懼填滿了我的內心與生活,窗外偶爾的鳥鳴和仆人驅車出門采購的聲音,更是會將我好不容易平複的情緒再次高高催起。
方刈沒有敦促我做任何事,隻是偶爾過來摸一摸我的頭發,問我有沒有什麽想吃的,想做的。
沒有。
什麽都沒有。
我什麽都不想做,什麽都不想要。
又這樣過了好幾天,方刈終於對我發了脾氣,說我這樣消沉,白費他苦心教了我這麽幾個月,一點都沒有長進。我自然是認可的,我確實是個廢物啊,不僅學不會,還連監護人都不願意支持我了。
一定是真的放棄了,才會替我退學吧。
方刈生拉硬拽,讓艾妮幫我梳洗打扮,直接把我拽進了車裏,說帶我出去走走。
多看一看世界,就沒有那麽多毫無意義的憂慮了。他如此說。
才出來不到半天,天空又淅淅瀝瀝地開始下雨了。
方刈撐開手中的黑色長柄傘遮到我頭上,雨滴並不大,嘈雜的街道上,我連它們落到傘上的聲音都聽不見。
傘柄上雕刻有一隻貝斯特形象的貓,此刻正倒懸在長柄的末尾,用那雙黑曜石鑲嵌而成的眼睛看著我。
路邊的行人大多都是急匆匆的,也不愛打傘——大致是早就習以為常,根本不屑於這麽一點稱不上風雨的風雨——他們熱愛各種便帽以及連帽衣,此刻隻需要將帽子套到頭上,馬上萬事大吉。我們就像大街上的異類,隻有小孩子才有可能與我們做著同樣的動作——認真地舉著一把雨傘。
這已經是出門後的第二場雨了。
雖然下雨是件憂傷的暗示,可與他走在街上,目光所及是他,竟好像真的在點點滴滴地洗滌著我的惆悵。
沒想到下雨天這麽冷,盡管我已經很小心地在走路了,還是免不了被帶起的雨水濺濕了腿腕和半片小腿肚子。此刻我每走一步都冷得發抖,可是又害怕方刈看出來,隻能在心裏咬住牙關,努力跟緊他的步伐。
小腿的顫抖讓我不小心崴了一下,還好及時平衡住才沒有摔倒,可是終究引起了方刈的注意。
他看了我半秒,立刻將我拉到路旁,帶入他的懷裏,用他那件寬大的鹿絨外套裹住還在顫抖的我。
“冷了也不說?”
他語氣清冷,身上卻著實很暖,我恬不知恥地又貼近了他一些。
他的語氣再冷,也冷不過肅肅寒風、瀟瀟凍雨。
“沒事的,我——”
好像有什麽話要脫口而出,可是在半路就走丟了。在雨天裏冷得牙齒都會顫抖、腳趾都失去知覺的印象,好像……有點熟悉。
至少我在心裏知道,“沒問題”。
身體很快暖起來了,方刈放開我,脫下那件長外套披在我身上。
“不要……”
我很害怕隻穿著襯衣的他在這種雨天裏著涼。
他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伏到我耳邊,似乎是想起什麽開心的事情一樣,“如果我因為你著涼了,你要賠的。”
我踮起腳,將衣服披回他肩上。
他皺了眉頭,輕輕罵了我一句,我及時抱住他的手臂,要求如此這般取暖。
“好好的車不坐,非要坐地鐵。”他將傘換到另一隻手上,用溫熱的手掌包住我的手,腳步也刻意放慢了。
“因為想和你一起坐地鐵啊!”我脫口而出。
他沒有說話,隻是笑了一下,在汽車的川流聲與淅瀝瀝的風雨中,我幾乎以為那是自己的幻覺。
“雨天坐在車裏,感覺更孤獨了。”剛才那句話好像太過直白了,被他握住的手指也因為緊張開始顫抖,我心裏很沒自信,還是小聲地補充:“而且地鐵、公交、街道,才是和某人在某個城市裏一起留下的記憶。”
雖然在我的新記憶裏,這是第一次坐地鐵。
又走過了一個路口,新古典主義風格的建築群驀然出現在眼前,我睜大了眼,搖搖他的手,問:“是不是那裏!”
方刈嗯了一聲,收起了傘。
雨又停了,簇擁在建築周圍的植物愈發蔥蘢,濕潤的空氣令人愉悅,我忽然感受到了一絲沁人心脾的微妙感覺,就像有花瓣在心裏轉著圈。
到了博物館大門口,一個西裝革履的男子迎上前和他打了招呼,躬身遞過來一個紙袋。方刈接過紙袋,將長柄傘遞回給他,又從紙袋裏拿出一件衣服,披在了我身上。
那是一件淺蜜桃色外套,外層的毛料打著小圈兒,細膩柔軟,穿上一會兒就暖暖的。
男子走後,我驚訝於方刈這麽快就找人送來了衣服,他笑我傻。
“之前想到你會冷,進地鐵的時候就讓他們準備了。”他說著,自然而然地挽起我的手,問:“還冷不冷?”
“不冷了。”我抱住他的手臂,“你真好!”
“給你送件衣服就好了?”
“對呀,證明你……關心我嘛。”我挽緊他的手臂,朝他笑,“我心裏天底下最好的人,就是你啦!”
他輕輕一抿嘴,風後雨雲散盡,天光霽色。
“你真可愛。”
我沒有打算追究他說的話到底是真是假,隻想這樣說出來,隻想說給他聽,隻想告訴他,若能擁有別的更多,都算作是命運的垂青。
入得博物館中,透明的大穹頂之下人流如織,某個展廳的入口居然還排起了一條短隊。我東張西望,分辨著每個標誌牌下的入口到底通往何處。
方刈問了我都想看什麽,隨即帶著我於密集的參觀者之間穿行而過。
“人很多,別走丟了。”他說。
我的目光聚焦在某個展廳門口的兩座巨大石像上,那似乎是獨屬於某個古老文明的風格,塑像的頭頂戴著高冠,冠上有獨特的符號,那個符號……
我看得入神,不由得停住了腳步。
感受到手被抓緊了,我才猛然驚覺,方刈的聲音悠悠傳來:“怎麽,看上了別的男人?”
“啊?我在看那個石像啦!”我抬手指了指。
方刈沿著我指的方向看過去,輕輕笑了一聲。
“你對他感興趣?那裏麵還有他的……屍體。”
我瞪了他一眼。
他此刻就是一個捉弄了別人的五歲小孩,繼續添油加醋,在將人徹底惹毛的邊緣瘋狂試探:“你害怕?”
“我,我有什麽好害怕的,又不是沒見過。”我脫口而出。
“你見過?”
我腦海裏似乎有模糊的記憶,可一想起那朦朧的印象,胸口就堵得發悶。
可能,我以前見過……?
是不是我曾經,還來過這裏……?
腦海中飛過一個褪色的場景,有誰趴在玻璃落地窗前的展櫃上仔細觀察一枚雕花白玉頭飾……
頭好暈。
仿佛精神被吸入了一個正在坍縮的宇宙,有什麽東西正從我身體裏,從我的顱頂被抽走。
就在我恍惚的神思就要被更猛烈的力量抽走的時候,方刈一手抬起我的下巴,低頭吻在我的唇上。
他高挺的鼻梁,翕動的睫毛,冷峻的劍眉,身上幽幽流轉的龍涎香味,瞬間像一根又一根銀針刺在我的頭頂,渙散的精神漸漸收攏,那些模糊的印象就像貯藏千年的紙張突然離開幽暗的地底,迅速腐朽消失。
在唇齒相交的間隙裏,他深深地喚了我一聲。我渾身顫抖,攥緊了他胸前的衣襟。
“小憐又頭暈了?”此刻的他太過溫柔,我的情思連綿不絕,與他的記憶一起洶湧而至,漫上心來。
“嗯……”
他沒有多言,侵襲我心髒的劇烈絞痛,在他的親吻和擁抱間化作細而透明的沙礫,仿佛紙莎草拂過我的胸膛,讓我漸漸清醒過來。這是開明的國度,周圍人流如織,並沒有人對我們在眾目睽睽之下的曖昧行為指指點點,隻有未經世事的小孩子好奇又羞澀地回頭朝我甜笑。
我們在書畫館仔仔細細轉了三圈,也沒有找到那幅唐代摹本的《女史箴圖》,看來運氣不夠好,它沒有被展出。
這個展廳的人並不多——也許是太難找了——隻有零星遊客,以及兩三位像是久居此地的華人老者,拄著烏木拐杖,佝僂著身子,透過玻璃打量這些古代書畫。
廳內燈光昏暗,展櫃偏偏還都不小,行走其中如在迷宮,有點繞暈了的我,此時已經找不到該從哪裏開始了,隻能看到什麽是什麽。
我發現一幅構圖別開生麵的花鳥,正想叫方刈來看,一轉身,便見身後的巨大展櫃裏,赫然一幅淡色長卷。
長卷之上,山川秀逸,樹木修蘢,人物衣袂飄搖,清致而尤得華麗氣度,每一個場景上都有清雋的楷書。
我走近展櫃,在暗光下努力辨認上麵的字跡。
“……爾……有觀於彼者乎此何人斯若……此……之豔也禦者對曰臣聞河洛……”
是《洛神賦圖》!
一束冷光打進展櫃,我轉頭一看,一位戴著金絲眼鏡,穿著白色綢質襯衫的老先生,正拿著手電,一邊用帕子擦淨玻璃,一邊仔細觀摩著畫卷。
大概是感受到了我的目光,他直了直身子,將手電的光調暗了一度,眼睛裏雖然有歲月帶來的痕跡,卻依舊精神矍鑠,“小姑娘也看畫?”
“嗯。”我點頭,看他裝備齊全的老練樣子,想必對這裏十分熟悉,我順口便問:“老先生,請問館裏的《女史箴圖》,是不是沒有展出?”
“那幅圖已經很久沒有見到了,聽說是在做修複工作。”他居然把手電筒遞給了我,示意我照著看,“這幅南宋畫院摹的也很不錯,我上周來還沒見著,應該是剛修複好才出展,小姑娘,你仔細瞧瞧。這展櫃避光做得好,你下回再來,可得帶個手電才行。”
我道了一聲謝謝,接過手電。燈下,畫中人物飄逸風流的身姿變得清晰,流水行雲一樣的線條纖毫畢現,洛神周身波光流轉,真如太陽升朝霞,芙蕖出綠波,我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向玻璃……
“原來你在這裏。”正當我的手指馬上要碰到玻璃的前一刻,突然被方刈從身後伸手一攬,手上的小手電也被他順道抽走,“你把玻璃碰髒了,別人怎麽看畫?”
他將手電遞到老先生麵前,十分有禮貌地道了個歉:“抱歉,我女朋友貪玩,給您添麻煩了。”
老先生看了看他,又打量了我好幾眼,雖然他用良好的修養斂去了臉上的震驚之色,但隨後我還是從他的眼神裏看到了不尋常的恍然大悟。
“沒關係,小姑娘喜歡看畫,很難得。”老先生將手電和帕子都攏好在手中,踱著步子走了。
老先生走遠後,方刈好像舒了口氣,“我們去別的廳吧,再晚一點人會更多。”
“我想至少再看一下這幅……”我指著麵前的長卷,“難得來了,這可是全世界也沒有幾幅摹本的名畫呀。”
得到了他的準許,我趕緊從頭開始認真看,恨不得把臉貼到玻璃上去。
“這幅摹本,果然較之其他幾幅更有流風回雪之態。”方刈抱著胳膊,一副輕鬆隨意的模樣,仿佛在自家書房賞畫一般,“趙構的字清麗中自有風骨,我很喜歡。”
“這是高宗的字?!”我聽了立馬往前又湊了一寸,“哎呀!”
鼻子撞在玻璃上了。
方刈噗的笑出來,隨即企圖用幹咳掩蓋他忍俊不禁的事實,我狠狠搓了幾下鼻頭,顧不上疼痛,扭頭扯著他的袖子就追問關於題字的事。
“傳說是的。”他還是那副隨意的樣子,“《洛神賦圖》名氣這麽大,這幅摹得很有風韻,禦筆題字,倒也說得過去。”
“所以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我咬牙。
“畫自然是真的,字也自然是真的。”
“你這意思就是到底也不確定是不是趙構題的嘛,害我白高興一番。”
“這字和高宗其他幾幅字頗有神似,即便不是禦筆,欣賞的不就是那個清俊雅致嘛。”
是有那麽點道理。
這兒的展廳著實太大,我們才逛了兩個就迎來了下午的客流高峰,方刈雖然一言不發,但我自然是看得見他蹙起的眉毛和努力忍耐的表情,我拉了拉他的手,表示餓了。
我坐在車的後排,百無聊賴地看著窗外漸次後移的街景,土黃、淺灰、磚紅色的傳統風格建築,與黑色的瀝青路麵、白色的路麵標界線一起,組成獨具風情的異國畫麵。
大概因為雨量充足,街心公園的草地依然是碧色的,路過教堂時抬頭就能見到青灰色的天空中,有黑色的烏鴉從有著尖頂的鍾塔邊掠過。
我沒有問方刈,我們要去哪裏,我們要去做什麽。
是啊,我的記憶仿佛空空如也,又仿佛一片渾沌,像是疏鬆的、泡發了的榆木老樹幹,不成器具,也失去了原貌。
“方刈,我——到底為什麽會在這裏?”
數個時空的“記憶”混亂不堪,我以為那都是屬於我的記憶,可仔細想來又不可能。
“我——該做什麽呢?”
所以,到底是什麽呢?
雖然讀了很多書,可我忽然,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恍惚。
方刈不知道是不是為了逗我,和我玩著文字遊戲,“你這些問題實在很有水平。全世界的聖賢從兩千年前思考到現在也沒個所以然,我不過凡夫俗子,哪有答案可以告訴你?你多讀點書,什麽時候成了神仙,也許就知道了。”
恐懼和疑慮,大概是源自於空白的記憶吧,因為找不到自己的來處。我不知道該怎麽和方刈一再訴說這種百爪撓心的不安感,他先前就已經為我解答過了,“既然想不起來,那就重新活成你自己”。
可是……到底怎樣才是正確的“我自己”呢?
“這些問題不應該問我,應該問你自己。一時想不到便暫且放下,它們總會在適合的時候告訴你答案。”方刈說,“再多的,就是庸人自擾了。既然已經出來,先好好享受世間風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