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滾滾曆史裏的罪惡潮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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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霧蒙蒙的城市並不算太冷,即使在冬天,也是時而斜風冷雨,時而細雪霏微。沉鬱的氣壓,經久不散的陰霾,灰色的天空與老磚色房子,是工業革命時代沉睡巨獸的微弱鼻息。
    清晨往往是夢境最深的時刻,暖氣片好像也昏昏欲睡,屋內的暖意正在漸漸消失。於醒夢之時,我感覺到了寒冷,將身子蜷縮得更緊了一些,困乏的精神再次散落在柔軟的被枕間。
    閣樓的斜屋頂,落地窗外的綠茵草地,順著窗縫爬進來的小昆蟲,夏日裏檸檬水一般怡人的風,窗台上印著彩色手繪薔薇花的馬克杯,路邊盛開的白色雛菊,花園裏碩大的玫瑰,藍天上交錯縱橫的飛機雲……
    好像是另一個完整的世界。
    又好像是夢。
    在暖氣房間睡了一夜,我一如既往地被渴醒了。迷迷蒙蒙地睜開眼,腦子裏都是些熟悉又陌生的畫麵。
    是不是,做夢了啊?
    身體有點麻木,好像是的。
    “醒了?”
    嗯?我一個人睡覺的臥室,為什麽……他會在這裏啊。
    我呆呆望向床邊,方刈坐在床對麵的單人沙發裏,手上是一本黑色的小書。
    不對,好像不是小書——可能是,電子書一類的便攜用品。
    是電子書啊。
    心頭翻起微微湧動,是一種模糊的感覺,我有點分不太清到底是什麽。
    “你在看什麽?”
    “浮生六記。”
    以眉宇間的淡逸瀟然為證,他確實是在看《浮生六記》。
    “你居然會看這種書。”
    無法將他和情致細膩的沈複聯係在一起,我以為他喜歡的應該是《六韜》和《鬼穀子》一類的書,或者也應該是《純粹理性批判》,甚至於《我的奮鬥》。
    我揉著惺忪睡眼猛地灌了幾口水,喉嚨中的幹燥稍稍緩解了一些。
    用逐漸清醒的腦子想想也知道,這些書他肯定早就看過了。
    “以前覺得這本書很無趣,一個大男人,卻要記些閨房狎趣,膩味得很。”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在看書的原因,他說話也變得文縐縐起來,“現在看來,倒還別有意思。”
    他一臉舒暢,好像有點小開心,笑盈盈看著我,問:“你喜歡李太白,還是杜子美?”
    我知道他拿書裏沈複問芸娘的問題問我,知道他喜歡這種似有若無的曖昧——他大概也知道我知道,所以才要這樣做——因為這就是他的樂趣所在,宛轉深渺,似無若有。
    “我沒有尤其喜歡的詩人,隻有喜歡的詩。”我直截了當,也不管他有沒有興趣知道,就解釋了個清楚:“我最喜歡’葉下洞庭初,思君萬裏餘。露濃香被冷,月落錦屏虛。’”
    這幾句放在全唐詩裏,確實激不起幾圈漣漪,我最喜歡的並非是華麗文筆與奇思妙想,而是簡單而深切的情感共鳴;想要掩藏,卻因為太過濃烈,忍不住脫口而出這樣的回環韻味。
    “是因為有那麽一位章懷太子——不,按照你的喜好,應該說是有那麽一位‘湘君’——在心裏,才會尤其喜歡這首詩吧。”
    方刈望著我,眼神裏是愉悅和自信,一副看穿了我心思的樣子。
    “哼……是呀。”
    那位“湘君”,總是宛轉深沉又簡單直白,我還有一些倦意的眼睛盯著方刈,惆悵如淡煙秋水,漫上心頭。
    吃過早餐後,管家與仆人們已經收拾好了許多旅行用物,方刈給了我一個柳木皮箱讓我裝行李,看起來非常的複古。
    他說,要帶我去看風景了。
    我很快收拾妥當——因為並沒有多少用物——在大座鍾的報時聲響起前,甚至還來得及化了個淡妝,卷了下頭發。
    我歡歡喜喜地提著箱子跑到方刈身旁,他直接給我好不容易卷得蓬鬆的頭發上扣了一頂羊毛軟帽。
    “給我。”他朝我伸出手,示意我把手中的皮箱給他。
    “很輕的,我自己來就好了。”
    “拿給我。”
    “都說了不用了。”
    他不由分說從我手上把箱子搶了過去,換了隻手一把將我的手握住,對我說:“夫人的箱子,當然要我來提。”
    “誰是你夫人……”我小聲嘀咕。
    他疑惑地嗯了一聲,故意往後看了看管家和三個隨從,“這裏還有別的女人?”
    “討厭……”
    我的聲音輕輕的,好像是在向他撒嬌埋怨,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語。
    我們來到市中心一座有著環形綠化廣場的建築前,此處人流密集,半圓形的透明穹頂從磚黃色的複古二層大樓延伸出來,讀了一遍門楣那不算起眼的橫幅文字,方才知道這是一個車站。
    入得站內,乘客更加稠密了,我不由自主地望了方刈一眼。
    他沒有說話,隻是握緊了我的手,帶著我跟隨著人流,穿行在偌大的車站裏。
    站樓內四處皆是拱門裝飾,土黃色的樸素磚牆反倒顯出不一樣的古典風情,其中還有連排的小商鋪,販售著各式各樣的商品。
    賣零食飲料與冷藏熟食品的便利店,賣報紙雜誌和暢銷書的小書店,賣圍巾毛衣和行李箱的旅行用品店,賣明信片和各種旅遊紀念品的郵局專營店;玩具店、咖啡店、首飾店,應有盡有,簡直是一個小型商業街。
    大約是見我一直好奇地東張西望個不停,方刈明顯放慢了腳步,甚至說出了可以陪我逛一逛的話。
    我搖搖頭,隻是很久沒有到這麽熱鬧的地方來,感覺新奇,倒沒有什麽非常勾起興趣的物事。
    我們又走了一小段,馬上就要到前往站台的電梯了,忽然聽得前麵傳來了鋼琴聲,我伸長脖子打量,原來是有人在彈站廳走道一角的公共鋼琴,已經圍了一圈人在聽了,還有人舉著手機錄影。
    曲子不怎麽好聽,至少不是我喜歡的類型,繁密急躁的音符組合成絡繹不絕的沉重洪流,聽起來讓人莫名的抑鬱不安。
    我並不了解鋼琴,也不了解西方音樂,聽不出這是什麽曲子,隻因看到彈鋼琴的女孩穿著寬鬆的米黃色格子毛衣和淺藍色牛仔褲,一頭瀑布般的黑色長發,目光才又停駐了幾秒。
    沒想到方刈直接停下了腳步。
    隻見他眉頭漸漸深鎖,盯著彈琴女孩的方向,臉上居然露出了十分嫌惡之色。我很少見他將情感這麽直接而又完全地投射在自己的臉上——因為他總是需要將喜怒哀樂藏得讓人捉摸不透——看來這不是什麽普通的情況。
    “愚蠢。”方刈最終冷冷地下了一個定論,牽著我向電梯走去。
    我追問他緣故,他簡單地給我解釋了這首曲子的含義,我頓時也如他一樣露出了厭惡的表情。
    “不尊重他人的盲目自信,早晚有一日會給自己帶來禍害。這些愚蠢的人不僅不懂得這樣的道理,竟然還以踐踏他人文明為榮。”方刈的沉重心情絲毫沒有因為鋼琴聲的遠去而消失,他語氣冷漠而憂愁,帶著我穿人流而過;站台上的獵獵穿堂風吹起他的衣擺,四周步履匆匆的旅客如暗色的七彩煙霧,而他往行其中,仿佛忤逆的不是千萬洶湧人客,而是滾滾曆史裏的罪惡潮流。
    在站台穿行片刻,我們來到了要搭乘的車廂前。方刈扶著我登上一輛列車,小心翼翼地生怕我在高高的台階上崴了腳;其實我現在已經很習慣於穿有跟的鞋子走路了,我向他解釋自己並非羸弱之人,想要拒絕他這樣無微不至的照顧。
    “我不想當廢物。”我說。
    他雲淡風輕,答了一聲好。
    這節車廂內飾複古而豪華,全是單獨的隔間,隔間中有可以休憩的小床,有臨窗供人賞景的小桌,還有編織棉麻布的小沙發和一個飲料小櫃。
    小桌兩邊是一對小木椅,窗台上的白色瓷瓶裏插著玫瑰,兩側還裝有黃銅壁燈。
    我望著床,打了個哈欠。
    列車緩緩啟動,方刈接過了管家送進來的一遝文件夾,坐在沙發上開始翻閱。我見此情景,毫不客氣地準備補覺。
    “嗯……讓我想想,今天給你看什麽好呢?”方刈好聽的聲音傳來,我卻像是聽到了路西法的召喚,整個人嚇出十分清醒。
    “看,看什麽,我好困,不看!”我語無倫次,“你不知道張弛有度的嘛,我現在看了也記不住啊!”
    他眼睛亮亮的,望著我,嘴角微微勾起,“那我想想,怎樣才能讓你記住……”
    我就差哭出來了,“說好的帶我看風景呢?而且我……我真的很累呀,今天起得太早了!”
    你來我往扯皮半日,火車已經開出城市了,鐵道旁不知種的什麽樹,灰褐色的細枝上葉子都落盡了;窗外是綠色原野,散養著牛羊,遠處偶有大小人家,一片樹林,淡藍的天上飄著映照金色晨光的白雲,好一派田園風光。
    方刈總算準我睡覺了,他就是故意和我拌嘴,如果真的想要我看書,早就直接讓人一並送來了。
    這小床居然還有點兒軟,伴著淡淡的玫瑰香氣,輕輕的火車搖晃,我安穩地進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