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布丁、教堂和紅寶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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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了一個多小時,火車到站了。
從火車上下來的我倦意未褪,偷偷看了眼方刈手上腕表的表盤,已經近中午了。
站台很長,風很大,我的發尾被吹得亂糟糟的,小腿也感覺冷颼颼的,努力用冰冷的手指將大衣的紐扣全部扣上,仍然感受得到直往裏灌的寒風。
出得車站,道路被清理得很幹淨,樓房屋頂上還有積雪,怪不得這麽冷。天陰沉沉的,也不知道還會不會下雪。
方刈把管家幾人打發走了,帶我兜兜轉轉,進了一間開在一條窄窄的石頭小路上的餐館。
我搓著手聽他點菜,聽不太懂,隨便吧。
腦海裏突然閃過什麽,我有種不好的預感。望了他一眼,他臉上沒什麽情緒和表情,我忍不住叫侍者再給了我一份菜單。
……看不太懂,算了。
菜很快就陸續上來了,我喝了湯,吃了主菜,感覺沒什麽毛病,還挺好吃的,難道是我想多了?
就是量有點少,大冬天的吃不飽。
方刈不知道怎麽搞的,吃得比我還慢,哦——他好像一直都吃得比我慢。
忘了自己從什麽時候開始,吃飯變得特別快,說是風卷殘雲,都覺得有些詞不達意。
侍者熱情地送上來了甜點,一個深咖啡色的布丁,大約是臨近聖誕節的緣故,伴碟被做成了可愛的雪人和聖誕花葉的形狀,與巧克力色的布丁搭配在一起,還有點可愛。
我開心地拿起甜點勺挖了一塊布丁送進嘴裏……
嘔!!!
仿佛吃了一口凝固的紅燒排骨醬料,不,它根本沒有紅燒排骨那樣的鮮香麻辣!油膩的口感伴隨著肉糜的腥臭,我被這氣味熏得直接一個幹嘔,差點將它吐了出來。
屏住呼吸將那口鬼東西咽下,我拿起手邊的檸檬水就是一頓猛灌。
方刈吃吃地笑出了聲,我瞪著他,放下了甜點勺,進行無聲的抗議。
“好吃嗎?”
也不知道誰點的菜,居然還問我,恬不知恥!
“好不好吃你心裏沒點數嗎?”我努力地克製住自己不要在桌底給他來一腳,舉起叉子惡狠狠地從他盤子裏戳走一塊牛肉。
“這家是做這款本地特產布丁時間最悠久的店。”
“難吃死了!就知道欺負我,你自己怎麽不吃啊。”
他從我麵前的盤子裏挖了一勺布丁含入口中,笑盈盈地看著我。
“吃了。”
小餐館很舊了,裝修並不華麗,空間甚至有些狹窄,牆上掛著大小相框,似乎是本地的標誌性建築,還有不同時期的店麵的老照片。
角落的音箱低低播放著薩克斯曲,我們鄰桌是一對年輕情侶,點了好幾樣菜一起分食,特別親密,不似我和方刈一人一份。
可能是感受到了我的目光,鄰桌的女孩扭頭看了我一眼,愣了愣,隨即朝我露出了陽光的笑容。
女孩鬢邊蝴蝶形狀的鋯石發夾折射著頭頂的燈光,閃閃發亮,襯得她益發活潑可愛,她問我:“你們是郡大學的學生嗎?”
我搖頭,表示我們隻是遊客。
她絲毫沒有失望的表情,誇我像漂亮精致的東方人偶,還跟我說一定要去哪裏哪裏參觀,不能錯過什麽什麽小吃,某處某處的紀念品十分有趣。
下意識地一一記下,但其實根本沒有放在心上;我很隨意,遇到就看,沒有也無妨,有緣的地方總會再來,值得紀念的事情全都藏在心裏。
何況我英語並不十分好,她說的很多我都聽不懂,隻能笑著答應。
好在她的男朋友很快就開始跟她瘋狂搭話,她對我說了句好聽的祝福語,轉頭繼續和男朋友膩歪。
我望向方刈,朝他笑了一下。
因為我看到鄰桌的男孩子剛才一直在盯著他。
他故意擺出高傲的氣場,對我說起話卻很溫柔,“漂亮精致的小人偶,吃飽了沒有?”
我哼了一聲,“人偶吃了難吃的食物,此刻想打你。”
“好啊。”他抓住我的手腕,輕輕拂過自己的臉頰,“你想怎麽教訓都行。”
我嗖地就抽回了手。
“走,走啦,吃飽了!”
這可能是我最近和方刈一起吃過的,最快樂的一頓飯了。
並非什麽高級的料理,也不是什麽氣派的餐廳,更沒有細致講究的服務,甚至還被他耍了一番,但卻是生活本來的樣子。我很享受與他一起的平凡時光,像穿著剛好能遮擋寒風的樸素布衣,並行於人生的漫漫長路。
我與他走在長長的鵝卵石小道,他和我說,這條路好幾百年前就存在了。
鞋跟敲在鵝卵石上,發出細細的聲響,街邊的牆角還有未掃幹淨的積雪,時而飛落的灰色鴿子遠遠望了我們一眼,又迅速地飛走了。
一切都很安靜。
興盛不過是三十年河東,我想在漫長的時間長河裏,這裏多數時候應該都和現在一樣,寂靜而安詳。
四下無人,我叫了方刈一聲,停下了腳步。
他以為我對路邊的小商鋪感興趣,抬頭看了一眼店招。
我攀住他的肩膀,踮起腳,在他臉頰飛快地親了一下。
他渾身一抖,低頭看著我,眼睛裏是驚訝,疑惑,還有很多很深沉的,我讀不透,但又知道它們確實存在的情緒。
“……”他抱住了我,在我耳邊低低地說:“我想知道。”
“想知道什麽?”
“你……真的喜歡我嗎?”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我要……聽真心話。”
“是呀。”我抬頭望著他的眼睛回答。
本以為方刈會有所表示,至少會親回來,然而他並沒有,他除了重新牽住我的手,與我一同走在這條凝刻著時光的小街,什麽別的反應都沒有。
心裏有點失落,十指相扣的畫麵忽然顯得尷尬而礙眼,連帶他掌心的溫暖也讓我覺得想要逃離。
為什麽問完了那種問題,卻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得到了我的答案,卻什麽也沒有交換給我。
胸口的酸痛和步伐的沉重不斷消耗著我的意誌力,我努力調整呼吸和情緒,卻仍舊意興闌珊、毫無效用。我越走越累,隻有“不想讓他知道我心情不好”這樣的想法支撐著我跟上他的步伐。
我大方而瀟灑,不求結果,更沒有絲毫怪他嗎?
切切實實的不開心早就給了我一個否定的答案。
不知不覺間,我竟然停了下來。
方刈對此毫無表示,我撒開他的手,感覺更加難過了。
“你好過分。”我說,“我不想去玩了。”
“哥特教堂也不看?”
“不看!”我猛地提高了音量,“好無聊,我不想再陪你玩了,你根本就……”
胸口的位置好痛,大片的記憶空白就像極圈內茫茫無際的雪原,明明空無一物,卻因為“空無”而劇烈地刺痛著我的神經。
我的腦神經患上了雪盲,我對他的信任,好像正在迅速坍塌。
咬緊下唇,顫抖著拽緊了裙擺,有指甲躲過了衣料直接掐進掌心,我盯著他,強忍著四肢百骸的疼痛,控製不住地從口中問出一句:“問了我卻不給我你的回答,還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你是不是……一直在把我當玩具?”
脫口而出的話,連我自己都驚呆了。
“你喜歡漂亮精致的人偶,世界上有的是人願意滿足你,你……大可找她們啊……”
巷道裏的陣風,吹來他身上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香氣,帶著和他所有回憶的香氣。
“如果想利用你滿足自己,隻需要你夠聽話就行了,根本不會讓你有獨立的人格,何必費盡心思教你。”他的聲音理性而清冷,好像揉進去了屋簷尚未化盡的積雪。
我小心注意著不要碰到他的衣服,將頭抵在他胸口,眼淚啪嗒啪嗒地掉在我的衣擺上——太搞笑了,此刻我居然在擔心臉上的化妝品會蹭髒他昂貴的鹿絨大衣。
“我不忍心看璞玉蒙塵,才想告訴你世界的規則。我隻是想你……站在我的身邊。”
方刈用手帕輕輕地替我沾掉淚痕,極其有耐心地,像是在哄哭鬧的小孩子一樣哄著我。
“不要生氣了。”
“我很在乎你。”
“我會一直保護你的。”
“別難過了,好不好?”
……
他每說一句話就親我一下,脖子,耳後,鬢邊,額頭,最後親了一下我的嘴唇。
“你還討厭我嗎?”
我含著眼淚,搖搖頭。
“我……我本來就沒有討厭你……就是你剛才……問了我……還那種反應……”我抽噎著,說話斷斷續續的,感覺特別的傻,“我就覺得……你……不在乎……在耍我……”
“我不是早就告訴過你一次了嗎?忘了?”他從大衣內側的暗袋取出來一個什麽東西,輕輕戴在了我的手指上,“剛剛想先逗逗你,一會兒好給你個驚喜,你啊,不經逗。”
是一枚紅寶石戒指,鮮豔濃烈,像沾染鮮血的大馬士革玫瑰,像——他。
方刈抬起我的手,鮮紅色的寶石閃耀著迷人的星光。
“這個,就是我想對你說的話。”他怕我不明白,輕輕笑了一笑,解釋道:“永恒而熱烈的愛——上帝創造的十二種寶石之首,擁有它的女人,會得到永世不變的愛情。”
與他一起走過那條鵝卵石小路,等到盡頭一拐,豁然開朗。
我被眼前的景致驚呆了。
高聳的尖塔,繁複的石刻,斑斕的玻璃彩窗,我曾經在書裏見過許多哥特式建築的照片,但切實站在這座大教堂前,還是深深地被震撼了;我並非教徒,卻也頓時因它莊嚴肅穆的宏大氣勢,感到了自己的渺小。
我不知道該怎麽形容它,它實在是太令人歎為觀止了——輝煌而精美,有一種向上的、極其強大的延升力——主樓、鍾樓、塔樓,全部都是石塊築就,外部的飛扶壁直如複道行空,許多處薄薄的玻璃彩窗與細石柱就那樣支撐著沉重的石料尖拱,到底是怎麽做到的?
看著我目瞪口呆的著迷樣子,方刈故意問:“剛才誰說不看?”
“哼!”我不滿地錘了他一下。
他緊了緊我的手,又捏了捏我的手心,說:“這裏很大,你跟緊我。”
遊人不多,我一路纏著他問這問那,走得極慢,偏偏他的耐心用之不竭,仔細給我講解,過了有兩三個小時,我們才堪堪大致逛完。方刈看了看表,問我想不想上塔樓。
來都來了,當然不能放過。
爬上塔樓眺望,正是夕陽西下時分,小鎮的景致盡收眼底。高處的風很大,也很冷,方刈幫我把帽子拉得更低了一些,蓋住了大半耳朵。
“高處不勝寒,可是高處的風景,根本不是平地上的能比啊。”
我以前隻知道“高處不勝寒”是一件悲傷孤獨的事,現在卻改變了想法。高處寒冷,如同教堂的塔樓樓頂,卻有廣袤天地;低處狹窄,如同我們午飯的小餐館,卻有溫暖人情。我將這樣的想法說給方刈聽,他對我能這樣想很滿意,說凡事都有兩麵,隻在我們如何看待。
我們一起憑欄遠望,方刈又說:“每次看到金色的夕陽,就會想起曾經到過的一座埃及神廟,在刺眼的殘陽下,看到廟門上有一句話,你猜是什麽?”
神廟裏除了鐫刻曆史和祈禱的文字,為世人所熟知的,大概就是那一句……
我說不出口。
“你,你套路我!”我隻好佯裝生氣,掩蓋我的青澀情思,“我不知道!”
“我一開始真的覺得你很蠢,很麻煩,實在不想和你打交道。不過後來發現,你好像沒有我以為的那麽蠢。每一次你和我說這樣的話,毫無保留地和我探討你的想法,那麽信任我,我都覺得就像那句話說的……”
他在我耳邊,放輕了聲音說著令人沉淪的情話,我的臉霎時間熱了起來。
“你,你說這種話,不害羞的嗎!”
他的下巴蹭著我的肩膀,低沉的聲音裏有十分無奈:“可是你想聽啊,聽不到就要哭,我就隻好——告訴你了。”
他的神情是如此情真意切,我已不是很在乎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如他所說,從沒有把我當成人偶。對,我深深地動搖了,畢竟——沒有幾個人會為人偶說這些話,做這些事吧,沒必要到這種程度啊。
這樣就夠了。
至少他願意聽我說話、和我討論、告訴我這個世界的本來麵目。
會因為我的無聊脾氣,說這些話哄我。
回環宛轉的深處,熱烈而又直白。
“你這個人就會花言巧語!”我手肘一屈,狠狠撞了撞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