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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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間庫房應該是專門用於存放青銅器的,隻見玻璃櫃中各個時代的器皿擺得整齊,除此之外還有幾個木架子,上麵放著許多書和卷軸,據葉言說都是與此相關的資料。
    他開了玻璃櫃讓我上手,逐一考查我的知識點,順道給我補充了非常多的內容,我飛快地在本子上記著筆記,可字跡再潦草也趕不上他說的速度,隻好提起十二分精神努力記憶。
    這裏麵的藏品不算很多,一圈下來過去了將近三個小時,葉言說今天課程就到這裏,讓我自己看看,有什麽不懂的再問他。
    我整理好了筆記,又把所有器物比照著筆記重新看了一遍,信息量實在太大了,累得坐在椅子上半天不想說話。他自己在廳裏轉來轉去,一臉的興奮,時不時嘖嘖稱奇,真是體力充沛。
    “哎喲!天啊,王八蛋怎麽連這東西都有?!”葉言在桌上展開了幾張墨色的大紙,激動地招呼我過去,“妹子過來!給你看樣真寶貝!”
    “什麽真寶貝,難道剛才你叫我看的都是假的嗎?”
    “哎呦,你不要跟我杠嘛,快過來!”
    我到了他身邊,他一下將我拉到身前,從後麵靠上來,指著桌上的大紙,“看看這是什麽?”
    我對他突如其來的親密行為非常不適,想要和他保持距離,葉言卻直接抓住了我的手。
    “別激動,我對你可沒有興趣,隻是擔心你——看了害怕。”
    他往後退了半步,我仔細看清桌上的東西,原來是幾張墨色濃鬱的拓片,上麵都是看不懂的象形篆書,有點像甲骨上的卜辭,但拓片很大,看來很可能是青銅器上的銘文。
    葉言的手指輕輕點了點一片遊離在外的墨色,“這幾個字,認識嗎?”
    我辨認了半晌,不太認得出來,“這個字,有點像……司?另外那一個真的不認識……”
    “這篇銘文來自戰爭時期從殷墟出土的一件祭祀用青銅方鼎,但因為當時局勢動蕩,文物輾轉流往世界各地,這座青銅鼎很快就不知去向了。”
    “那怎麽會有銘文拓片?”我疑惑地問他,“這銘文比毛公鼎還要長,可從來沒在哪本書上見到過。”
    “原物找不到了,誰願意承認丟失了這麽一件重器?而且還有一個原因——”葉言笑了一聲,像是蔑視,又像是無奈,“這上麵的字我雖然認不全,不過大概意思還是可以告訴你的,你聽完就知道,為什麽連銘文也不能公之於眾了。”
    他靠在我身後,一字一句地給我解釋著,我聽得腦袋發麻,仔細感受下,竟然是因潛意識裏主動壓抑著興奮而帶來的緊張和暈眩感。
    眼前好像出現了一片暗黑和猩紅,從來沒見過的場景像飛速輪轉的走馬燈在我腦海裏掠過,我頭痛欲裂,心髒和脈搏的跳動急促而有力,好像有什麽東西呼之欲出,熟悉而又陌生。
    記憶之海中那一大片渾沌不再是如以前一般將我徹底籠罩,它正在收縮,正在變得緊密,我好像看到了,它的四角正漸漸地露出著什麽……
    “喂,你在幹嘛?你有在聽我說話嗎?小憐,小憐?完了,不是吧……”葉言的話好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一樣,我感覺到他在搖晃我的身體,可這正好與我目眩神迷的感受混在一起,令我的神誌往更深處的黑洞軌道上靠過去……
    嘩啦!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突如其來的冰涼浸透了我的心房,我一個激靈,從血腥而混亂的幻覺中刹那清醒。
    “你終於醒了,嚇死我了啊!”葉言蹲在我旁邊,我這才發現自己被他澆了一大桶冰水,全身濕透。
    “!!!”我今天穿了一身淺色衣服,趕緊轉過身。
    “你別躲了,剛剛我怕你死了,還……咳咳。”
    “幫我拿件衣服過來啊!!!”
    “好好好,衣服在洗漱台上,我這就滾。”葉言啪地一聲關上浴室門,留我一個冷得發抖。
    換了衣服,我迅速地吹幹頭發,方刈一般都是傍晚回來,這會天已經暗了,幻覺什麽的另說,被葉言澆了一通水這種事還是別讓他知道的好。
    然而事與願違,我剛關掉吹風機,就聽到了外麵傳來了激烈的爭吵聲。
    “葉言!”方刈咬牙切齒,“我信任你才把她交給你,你第一天就給我把她弄成這樣?那篇銘文裏講的是什麽東西,你居然敢讓她看?”
    “我哪裏知道她那麽大反應啊?不就是個銘文,不就是個故事嗎?我還擔心她會害怕,特意站在了她後麵……”
    “你弱智嗎?你不知道她是什麽?”
    ……
    我聽他們吵架聽得頭痛欲裂,“方刈……”
    “小憐?”他快步過來,將手按在我的額頭,“你有沒有不舒服?有沒有……想起什麽?”
    我並沒有想起任何往事,但那些混亂而血腥的場麵……不知道是不是往事?
    “什麽想起什麽,方刈你在說什麽啊。”
    方刈聽我說完,眉頭緊鎖,“你跟我過來。”
    他將我帶到臥室,簡單明了:“把衣服脫了。”
    “啊?!”
    怎,怎麽,還有體罰?
    方刈可能也發現自己語氣過於嚴厲了,朝我笑了一笑,將我抱到床上,“乖,讓我看看,隻是看看。”
    我想到葉言還在外麵,又不知道方刈意欲何為,頓時覺得十分害羞。
    “嗯……”翻來覆去檢查了兩遍,他終於放鬆下來,在我的脖子上親了兩口,低低笑了笑,“沒事了,別擔心。”
    方刈嫌棄葉言幫我挑的衣服醜,讓人將其中一套振袖和服取來幫我換上,又略略梳了頭發,塗了淡淡的口紅。
    他這次沒有再把我的衣領扯開,臉上卻還是那樣的滿意和愉悅,牽著我從臥室出來,炫耀似地望了葉言一眼。
    葉言叼著煙,猛地吸了一口,玩兒似的吐出幾個橢圓煙圈,滿不在乎地吐槽:“你就沒有考慮過總是這樣把她盛裝打扮起來,她舒不舒服?”
    “京友禪訂製的真絲和服,怎麽說都比你剛才拿給她的桌布舒服吧?”
    “哼,我看你就是想顯擺。”葉言吐了一口煙圈。
    “顯擺?”方刈嗤笑,“是,我是喜歡顯擺,你不也一樣?要不是為了顯擺自己的學識,用得著教小憐那篇銘文?”
    “不是你讓我給她上課的嗎?”
    “這就是你不分輕重的理由?”
    等等,我感覺有什麽不對。他們剛剛一直在說那篇銘文的事,還有我那些奇怪的幻覺,難道……
    “你們別吵了。”我冷下臉,“方刈,你是不是有什麽事瞞著我?和我的記憶有關的事。”
    “……”他沉默了兩秒,“你想聽嗎?”
    這可是關乎我的切身安危,怎麽不想聽?!
    “你!你怎麽不早點跟我說!”重點根本不在我想不想聽吧?!
    “我並沒有百分百的把握,貿貿然說出來令你憂慮過甚,反而影響身體。”他點著一根細煙,招呼我與他同坐,我剛坐下,他就把抽了兩口的煙掐掉了。
    被他攬住了腰,我感覺有些不妙,他這一副提前就準備安撫我的態勢,到底要說出什麽超乎想象的麻煩事啊。
    “小憐,你明明失憶了,對很多事物的認知都很淺,五官感受卻比記憶健全的人還要敏感,還有你的思維邏輯也與許多人不一樣,你不覺得奇怪嗎?”方刈問我。
    他語氣清淡平常,想必是為了盡量減少我的不安,可這話就算問得再輕鬆,隻要我聽明白了,那麽不需要回答,都能判斷:這並非什麽平常的事。
    “本來我不太相信自己的猜測,覺得這怪力亂神之物太過久遠,怎麽會出現在你一個普通的現代人身上。但正是葉言無意中讓你看了那篇銘文,我的把握瞬間變大了——因為上麵記載了殷商王族召請‘龍’降臨人世,為君王所驅遣的不傳秘法。葉言剛才已經給你講過如何祭祀召請,你仔細想想,是不是與你的幻覺畫麵很像?”
    葉言說的那些……我的幻覺……
    我驚恐地睜大眼睛,“那是,那是其中一個步驟……這到底是什麽啊?!”
    “商代重鬼神,周代重先祖。重先祖很好理解,諸侯以此凝聚力量與他國抗衡,周天子以此維護君權,那麽‘鬼神’又是什麽?商王需要的,是驅使強大的作戰部隊、是轉達民眾所信奉的‘鬼神’們說的話,那麽如何讓‘鬼神’說出自己需要的內容?這有時候就需要用到一些秘術了。”
    這些我是知道的,可依舊雲裏霧裏,“這跟我有什麽關係?”
    “傳說商王族懂得禦龍之術,而‘龍’擁有令世人臣服的本事,商王正是通過‘龍’來維持長久統治。至於具體做法如何,雖有記錄,但已經沒有人真正懂得了。”方刈拿了抱枕墊在腿上,讓我的右手手腕微微弓起枕於其上,教我摸自己的脈搏。
    一強,一弱,跳動得很快,我的心情尚算平靜,脈搏怎麽會跳得這麽快?
    “你仔細感受一下,這不全是你的脈搏。”他說,“跳動的位置隔著明顯的距離,感受到了嗎?強的是‘龍’,弱的是你。”
    我不相信,學著他教我的辦法摸了他、葉言以及艾妮的脈搏,可他們的脈搏……哪怕有強有弱,也全都是同一個地方在跳。
    ……
    這太怪力亂神了,讓我如何接受?!
    “難道……我的親人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才徹底不要我了……”我頹然坐回沙發,“因為我是個怪物嗎?”
    “怎麽會,你不還是你自己嗎?”
    “可是我身體裏……”
    “你是什麽,取決於你是什麽。‘龍’是寄居之物,而‘心’始終是你的。你的心,到底是什麽呢?”
    心……嗎?
    我的心……到底是什麽?
    方刈因為我的事從回來後就沒休息過,此時還問我晚上想吃什麽,讓我別多想,好好生活就是。
    “想吃龍井蝦仁和九絲羹。”我隨便說了兩道他也愛吃的菜。
    葉言一聽,竟也毫不客氣地開始點菜:“給我來個開水白菜!”
    眼看方刈臉色越來越差,我都懷疑葉言不是來給方刈添麻煩,就是來給我添堵的。
    我趕緊撒著嬌說:“可是我現在好餓啊,先讓他們隨便上點什麽吃的好不好,至於別的菜的,讓他們慢慢做嘛。”
    方刈總算應了一聲,讓管家去吩咐先按日常菜譜上湯和前菜,再另外加做一道龍井蝦仁和一道九絲羹。
    “我的呢?!”葉言追問。
    方刈冷哼一聲,“沒白菜,你想吃,自己把白菜買回來。”
    坐到餐廳,今天的湯是我非常喜歡的奶油鬆露蘑菇湯,用切成斜斜一片的法式長麵包蘸著吃非常香,我一不留神就吃了三四片。
    龍井蝦仁很快就炒上來了,葉言瞪著那盤蝦仁,顫抖地指著它,一臉的不可理喻:“竟然用這麽完整的雨前龍井炒蝦仁,簡直是暴殄天物!這種雨前龍井一年才產多少斤?我都沒喝過多少次!”
    “是嗎?”方刈心情大好,夾了一筷子的蝦仁送到我嘴邊,“小憐喜歡吃就行了。”
    我倒是真的不知道,吃了方刈送過來的那一口之後有點愣:“這種龍井很貴的嗎?那,那為什麽……我看這道菜挺常見的啊,外麵很多中餐館的菜單都有呢……”
    “你這就是‘何不食肉糜’,平常炒龍井蝦仁用的都是過了時節再不能喝的晚茶,哪有用明前龍井的?而且你看這葉片淡綠帶黃,明顯來自獅峰產區,芽葉還這麽完整肥厚,有錢都未必買得著……”葉言對此非常憤怒,口誅筆伐。
    “行了,點開水白菜的人有什麽資格說這種話。”方刈將他的話打斷,“你這麽想喝,我讓他們送二兩到你房間有何難。”
    他說完,好像害怕我就此不肯再吃一樣,又夾起一筷子送到我嘴邊,輕聲說:“快吃,一會兒涼了。”
    臨睡前,方刈端來一碗湯藥,味道極重,黑乎乎的,藥渣濾得倒是很幹淨,隻是這濃厚的藥香,有點讓人不能消受。
    他嚐了一口,對我說溫度剛好,讓我喝掉。
    “這是什麽?聞起來好難喝啊……”
    “你身體不好,之前是我大意了,從今天起,要好好調理。”
    我皺著眉頭,“可是這個看上去好苦啊……”
    “這裏麵有很多滋補身體的藥材,”他笑著誘惑我,“喝了就越來越漂亮了。”
    我一努嘴,“你的意思是我現在不好看嗎?”
    “怎麽會?小憐可是我心裏的大美人。可是你的身體——”他神色一凜,沉聲道:“你的身體狀況,真的沒有看起來那麽好,聽話,把藥喝了。”
    自知就算撒嬌耍賴也不能過分,何況這藥湯裏聞起來確實都是些熟悉的滋補藥材的味道,我接過碗,沒一會兒就喝完了。
    等喝完了我才猛然發覺,我為什麽能從這麽濃鬱豐富的味道中分辨得出都有哪些藥材?!
    方刈見我喝完了藥,遞給我一支話梅糖。
    鹽漬的小梅子外裹了暗黃色麥芽糖漿,固定在一支白色紙棍子的一頭,外麵包了透明的雪花塑料紙,束口處用一根金色軟絲係緊,可以舉在手裏吃,十分可愛。
    我突然心生感動,眼睛一酸,幾乎要掉下眼淚來。
    這鹽漬梅子是有多酸澀,隔著包裝就把我的眼睛熏著了?
    “怎麽了?”方刈見我舉著話梅糖,盯著它一動不動的,有些疑惑,“你……不喜歡吃這個嗎?”
    “不是……我,應該很喜歡吃這個。”
    我拆開包裝,伸出舌頭舔了一舔,麥芽糖很甜,卻不是那種人工合成糖漿的膩味,是屬於大自然的清新味覺,快樂而克製,與阿巴斯甜帶來的糖類快感並不一樣。
    忍不住將糖遞到方刈麵前,邀請他也嚐一口。
    他伸出舌頭很輕很輕地碰了碰,忽然就笑了,像露桃花裏燦如白晝的滿樹銀燭,像沉香亭底解釋不清的無限春風;
    更像輕疊了一重又一重的冰淩花勝,隻稍一陣無情風雨,就會碎了滿地。
    我忽然覺得很開心,如同春江潮水,如同海上明光,對他的沉沉感情,像空遠的流霜,深深埋進心底最珍藏的一片白沙。
    “傻子。”他抬起手幫我擦掉了不知道什麽時候偷跑出來的幾滴眼淚,我甚至因此看清了他身上所穿襯衣的暗紋,竟然是少見的水仙花。
    我對他的鄙夷之語表示抗議,說他看不起我,說他就像驕傲地顧影自憐的那喀索斯。
    他笑我真是女兒心性,小細節留意得清楚。苦藥幾口喝完,吃個糖卻掉眼淚,不是傻子是什麽。
    我原本還在舔那支話梅糖,聽了他的話,千情萬緒頓如連海春潮,真的哭了出來。
    他瞬間就慌了,手忙腳亂地將我抱入懷中,又是幫我擦眼淚,又是摸我的腦袋,可我不知怎麽的越哭越凶,好像吃的不是糖果,是花籃裏響尾蛇捧出的毒藥。
    突然想到方刈應該很不喜歡看到女孩子哭吧,畢竟那麽麻煩,畢竟根本隻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我的哭泣瞬間就止住了,自己抽來紙巾擤了鼻涕,又擦幹淨眼淚,把話梅糖重新含進嘴裏。
    “前陣子他們送來春季的新布樣,我本來沒想做衣服,直到看到了這款。”
    他抱著我,讓我的額頭抵在他胸膛上,溫柔地撫著我的後背,好像有些踟躕,有些猶豫,甚至有些——羞於言表。
    我發泄似的將眼淚蹭在他的襯衣上。
    他輕笑著拍了拍我的頭頂,“月下淩波而來的仙子,是我最初遇到的那個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