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葉言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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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天最讓人欣喜的就是各色盛放的鮮花了,方刈在我們剛回來時聽我隨口問過玫瑰花迷宮的事後,就吩咐把起居室每天的插花換成玫瑰,至今已經堅持幾個月了。今日早上,迷糊之間聞著熟悉的玫瑰花香,我就知道該起床了。睜開眼,床帳被撩起小半,紫檀矮櫃上的琺琅彩瓷瓶裏果然已經放好了一大束白玫瑰。
    “方刈?”
    我聽得室內安靜一片,有些不安,他昨晚說好今日無事,準備帶我出去玩來著,怎麽一大早就毫無動靜。
    “方刈……”
    人呢……
    “咳咳。”有誰敲了敲半開的房門,“你醒了?方刈出去了。”
    我從床上翻身起來跑到門邊,果然是葉言!
    “你,他去哪裏了?”
    葉言手裏正拿著一本雜誌,打開的紙頁上印著大大一張衣著暴露的模特照,“你猜?”
    “猜個屁!”我瞪了他一眼,臉上熱熱的,“你怎麽亂翻別人的東西啊?”
    “哦?”他低頭看了看雜誌,“嗬嗬……外麵堆得到處都是,你們一天到晚就看這種雜誌?”
    這雜誌確實是方刈給我買的,他那時調侃我寂寞才愛看內衣模特,結果轉頭就訂了好幾本這種仿佛是紈絝公子們挑選入幕之賓的花名冊一樣的雜誌給我,熟練得令人氣悶。
    見我低頭不說話,葉言靠近了一點,居然抬手挑起了我的下巴。
    他臉上再無平日裏那種隨性散漫的神色,看上去表情溫和,眼神卻充滿了疏冷和探究,“你……喜歡這種東西?果然……”
    “什,什麽啊……”
    “我看方刈那麽喜歡你,肯定是因為……”他又靠近幾分,低著聲對我說了一句虎狼之詞。
    “你在亂說什麽!”我氣憤地拍開他的手,渾身血氣上湧,後腦鈍鈍的痛。
    他毫不在乎我的反應,輕蔑地笑了,甩了甩手上的雜誌,“這種雜誌隨便翻開一本,至少能找到十個他上過的女人。”
    “你……”我喘著粗氣,此刻隻想把他推出房間,然後狠狠關上房門。
    然而我並沒有這麽做,葉言好像早就料到我不會動手,靠在門邊,臉上如有春風拂過,對我笑著。
    “我知道了。”我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咬著下唇,垂眼望著地板,“所以,他出去了,今天也要上課嗎?”
    澎湃的心潮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安靜下來,如雁落平沙,白汀洲上淺淺的腳印很快就被江水抹平了。
    “嗯?”葉言似乎很驚訝於我突然的冷淡,眼睛直直地盯著我,此刻他並非狂士,也非儒生,認真的勁頭,倒像是一個在觀察實驗結果的科學家。
    他恍然大悟,連雙眼也因驚歎而微微睜大。
    “原來你真的已經……”他收回了手,臉上浮出笑意,“不愧是‘龍’的宿主,就算沒有記憶,也一樣很厲害啊。”
    我毫無興致,並不想知道他在說什麽。
    “所以,今天上什麽課?”
    “誰跟你說今天上課,”他表情放鬆下來,又成了竹林裏恣意鬥酒的風流客,“方刈不是答應了和你出去嗎,既然他不在,我帶你去逛街!”
    我早已索然無味,“逛街就算了吧,我不喜歡逛街。”
    “哪會有女孩子不喜歡逛街?”他叫起來,“你都多久沒有出去了,三個月了吧?不悶嗎?”
    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
    是啊,哪有女孩子不喜歡逛街?
    可是我真的毫無興趣,因為方刈昨天答應我的,恰好就是陪我去逛街。
    答應好的,卻不聲不響地走了。
    葉言不由分說拉著我出門,甚至還不許我化妝打扮,扔過來不知道從哪搞的一套寬鬆套頭t恤和牛仔短褲,以及一雙簡單的牛皮蛋糕鞋,一定要我如此換上,說這才是“生活的真諦“。
    我不太習慣這樣的穿著,牛仔褲短而貼身,配上寬大的短袖,露出兩條雪色細腿,仿佛下身沒有穿褲子一樣,令人尷尬。
    他開著一輛高大的吉普,我坐在副駕上,座椅硬硬的,大開的車窗灌進來裹挾著牧草香味的風。
    我一隻手支在窗邊,任由春風將頭發吹亂。
    “方刈總喜歡把你打扮成精致的美人,你自己也。
    “女孩子喜歡打扮有什麽問題?”
    “可過分講究打扮,就不好了。”
    “為什麽啊?”
    葉言沒有回答我,自顧自放起了音樂,非常的土嗨,他一邊加快了車速,一邊跟著唱起來。音樂的詞調都土得掉渣,他卻毫不在意,縱情高歌,我聽著這充滿鄉土風情的音樂和他誇張高亢的歌聲,忍不住笑了笑。
    “你喜歡逛什麽?”趁著間奏,他大聲地問我,“大商場,小集市,美食街,公園,遊樂場?”
    “聽說市區裏有一個專門賣古董舊貨的跳蚤市場,你知道在哪裏嗎?”
    “你居然還知道那裏?”他哈哈大笑,“現在那兒大都是騙騙遊客們的贗品和粗製濫造的垃圾,你有什麽想要的,和那個王八蛋說一聲,就憑他花一千多萬給你買一套《周易》的勁兒,還不雙手捧到你麵前。”
    “你剛剛可不是這麽說的。怎麽了,你的本職工作是大作家嗎?”
    “哈哈哈,我倒是想呢。這年頭,寫得再好也不夠自己活,不如騙吃騙喝來得容易。”
    葉言嘴上說著沒意思,還是一路開到了古董市場,這裏是一個半露天的集市,商鋪小攤密密麻麻,塵封著經年的豔麗。
    我並不會鑒定,即使方刈和葉言教過我不少知識,但真正擺了東西在麵前,我仍舊是看不準的,隻能隨便看看,看看各種各樣沒有見過的東西。
    葉言顯然很喜歡這種灰撲撲的地方,偶爾看到有趣的東西,還會放下讓我拿起來瞅瞅,等離開了店攤,再給我講解。
    路過一個小店時,我和葉言同時停住了腳步。
    櫥窗裏密密麻麻堆著的玻璃和瓷器裏,有一隻灰青色遍布紋片的小瓶——塵封的記憶突然鬆動,就像隔著午後閣樓陽光下舊報紙揚起的塵埃,腦海裏閃過褪色的模糊畫麵:公園,地攤,濃密的樹蔭,小巧的瓷瓶……
    葉言已經跨進了小店,左右看了幾樣東西,便拿起了那個小瓷瓶。
    “眼光不錯啊,妹子。”
    我並未動手,可是他已經發現了我目光流連的所在。
    店主是外國人,葉言直接小聲問我:“你喜歡這個?”
    “沒有。”
    “是嗎?那真是可惜了,這應該來自明代的龍泉窯,雖然開片細小,泥胎略厚,算不得精品,但折根鬆枝插上,肯定很雅致。”
    “嗯……”我答應他一聲,轉身就去看別的,以示我真的不感興趣。
    葉言放下了瓷瓶,往店鋪更深處去了。
    市場不小,但真正讓我提起興趣的東西卻真的不怎麽多,也許是心情的緣故吧,再加上就算有喜歡的物什,我也不可能買下來,這麽一想,確實就會打消掉幾乎所有的購物欲。
    逛了半天,有點餓了。
    “給你。”
    我們還在等著快餐店裏的炸魚薯條時,葉言突然推過來一個小盒子。
    打開一看,果然是那個瓷瓶。
    我望了他一眼,“我不要。”
    “很便宜的,我就花了一百二十。”他滿臉自豪,“我跟店主說,這是個民國時期量產的仿古瓷器,和他一通瞎掰,他就賣給我了。”
    “你真是舌燦蓮花。”
    “你很喜歡這個瓷瓶吧。”他沒有理會我的暗諷,“它是不是讓你想起了什麽?”
    我不敢承認,葉言繼續說:“你對過往真的不好奇?我不相信,求知欲是人類最基本的欲望之一。你仔細想想,是因為相信他,還是因為你在害怕?害怕真相超出你的承受範圍。”
    我警惕地盯著他。
    “你可以相信他,但是不能相信我,為什麽?”他追問著,“因為你喜歡他?你有沒有想過,他是故意讓你喜歡他的?”
    我的胸口,我的心髒,在不由自主地顫抖。
    “你的一切都是他的,你就這麽相信他,相信他不會把你推入深淵?”
    仿佛百足撓心,我捂住了胸口想減輕這種感受,眼前的不鏽鋼刀叉反射著頂燈暖色的光,我隻覺得如果不用力按緊我的胸口,很可能會忍不住將這把餐刀捅進自己的身體。
    我努力調整著呼吸,叩問著自己的內心。
    我就這麽相信他嗎,哪怕被他推入深淵也無怨無悔?
    “是的。”我回答道,“哪怕他真的是故意的,故意把我推入深淵——我現在會相信他,等到了那一瞬間,我也不會怨恨他。何況你也說了,我的一切都是他的,如果不相信他,豈不是死得更慘?”
    “你……”葉言看到我捂住胸口痛苦的樣子,有點不忍,他低聲地,仿佛是在自言自語,“你何必呢……”
    “何必?”
    “……沒什麽。”他將盒子又往我麵前推了推,“小東西而已,不會這都要拒絕我吧?”
    我搖搖頭,仍舊不願意接他的禮物。
    餐食送到了,我以餓得不行為借口,將盒子推回給他,開始大口大口吃了起來。這家的炸魚排可真好吃啊,微酸的塔塔醬十分開胃,薯條外酥內軟,撒了細細的椒鹽,是我最喜歡的搭配。
    胸口百足撓心的感覺漸漸褪去,我突然覺得好開心。
    好香,好好吃。
    腦海裏閃過很多很多的畫麵,全是和方刈一起時候的點點滴滴,在塔樓頂大言不慚地對我說情話,在站台上安撫著被哈裏斯鷹驚嚇的我,在天空下和我討論虛無縹緲的哲學;明明很討厭油膩香味卻要給我買炸魚,明明很怕髒卻陪我坐在沾雪的路邊……
    我不相信,我也不覺得,這些全都是假的。
    因為沒必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