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天下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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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上拿著從方刈那裏要來的二十鎊紙幣,迷路好一會兒後,我終於又找到了休息區。冰櫃裏雪糕種類不少,我先心虛地看了一眼定價——最貴的是十五鎊,對照著標簽在冰櫃裏找了半天,原來是一款巧克力堅果仁威士忌口味盒裝冰淇淋。
唔……要不要給方刈買呢,有點糾結,不知道他喜不喜歡吃冰淇淋。
但是錢是他給的,而且男人應該不會拒絕酒味零食吧?
這款這麽小一盒居然賣十五鎊,應該不會很難吃吧?
況且我買了難道他還敢不吃?!
我探手進冰櫃拿了那盒冰淇淋,又挑了一根芒果形狀的冰棍,一結賬,剛好剩了兩鎊多。
衣服上沒有口袋,我著實騰不出手來吃冰棍了,攥著零錢舉著雪糕快步跑回方刈的辦公室。
路過辦公區域時,白熾燈管與液晶屏幕發出的熒光在飛速後退的視野裏與忙碌的男男女女以及敲打鍵盤的聲音混雜,好似一段為賽博朋克風故事鋪排背景的前奏曲。
氣喘籲籲的推開門,我將雪糕和零錢一股腦放到方刈的桌上,印著國王頭像的舊硬幣打著轉兒,與雕刻著歲寒三友的花梨木桌形成奇怪的對比。平時實在太懶,明明隻是稍微跑快兩步,一停下來竟然覺得眼前昏昏暗暗地有星星在旋轉。
不能給方刈先開口的機會,我一拍桌子,明明眼前還有銀河在閃爍,還是憑借僅有的那一絲清晰將那盒威士忌雪糕推到他麵前,“給你買的!”
他不知道什麽時候又戴上了那副金絲眼鏡,手下正拆著一個長條紙盒,旁邊還放了一雙手套。
“給我的?”他淡淡一笑,又看了看我手上已經撕開包裝的冰棍,“下次別跑這麽急,小心摔到了。”
“知道啦知道啦,你快吃,要化掉了。”我咬了一口冰棍,瞬間被凍得牙齒一酸,“哇,好冰啊。”
“你吃慢點。”哢噠一聲,他手下的冰淇淋盒蓋應聲而開,我探頭看了一眼,裏麵的雪糕還算細膩,應該挺好吃。
方刈用附送的淺黃色小塑料勺挖了一小塊,直接送到我嘴邊。
“你吃嘛。”我說。
他將勺子又往前送了送。
勺子裏的冰淇淋邊緣已經在融化了,我趕緊一口吃掉,“好吃好吃!你快點吃啦!”
手中的芒果形狀已經被我吃掉大半,方刈吃了一口盒子裏的冰淇淋,忽然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想吃。”他盯著那半塊已經不成樣子的明黃色芒果,未等我說什麽,自己就低頭咬了一口。
他先是皺了皺眉,極輕極快,幾不可見,問我:“這麽甜……你真的喜歡嗎?”
我點點頭,一邊催促他趕緊把盒子裏的吃掉,一邊三口並做兩口,把剩下的冰棍吃了個幹幹淨淨,還吮掉了木棍上最後一口的甜味糖漿。
“喜歡呀,我……”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出口:“以前總是看到周圍的人吃這個,可是我覺得一鎊九九一根冰棍好貴啊。”
方刈的嘴角微微勾起,我繼續說:“一個圓生菜一鎊,打折的時候五十九便士。剛開始特別拮據的時候,做炒生菜拌飯,我一個人可以吃三四頓,冰棍一頓都吃不飽……”
方刈從我手上取走了那根被舔得幹淨的木棍,將那盒威士忌冰淇淋塞給了我,終於忍俊不禁,說:“讀書不見你過目不忘,這種倒是記得清楚。”
我粲然一笑,“因為這是刻進基因的生存記憶啊。”
吃完之後,方刈少有地吩咐我擦幹淨桌子,還教我將香粉印好,點燃之後漂在銅爐上熏著。青草的香味中帶著甜甜的奶香,安寧沉靜,令人想到孤獨古遠的黃絹長卷。
方刈拆開那個紙盒之後,裏麵還套著一個錦盒,他去重新洗了手擦淨,戴上放在一旁的手套,才去解錦盒上的白色牛角扣。
“小憐。”他小聲喚我,“幫我將放大鏡拿過來,在書架左邊鬥櫃第一層抽屜的左邊。”
我按他說的去翻找,果然有一枚收納於玻璃麵木盒中的放大鏡,底下墊了一塊折疊起來的黑色擦銀布。
放大鏡手柄的素麵紫檀木上猶如星河灑落,金光點點,木柄與透鏡相連的位置是純銀打造的兩朵梅花,透鏡外也是一圈錚亮的白銀,很是雅致。
我將盒子一同送到他手邊打開,隻見他已經將錦盒裏的物件取出,在桌上鋪展好了。
是暗黃底色的花鳥畫,白色的梅與青色的竹,還有一隻我說不上名字的小鳥兒,整體用色十分素淨,卻正因這素淨,倒凸現出梅花之雅潔、細竹之蒼翠、鳥羽之明麗。
我尋找著落款,終於在角落中發現細細幾絲墨跡,一……下……不對,這是道君皇帝的“天下一人”花押啊!
“哇!”我趴到方刈肩上,以求從正麵看得更清楚些,“這是徽宗的畫嗎?真的?”
“這麽說也沒錯。”
“什麽意思?”
“因為這是從真跡上揭出來的第二層。”方刈依舊在用放大鏡觀察畫上的筆觸,一邊說:“將原畫分揭幾層,在其上覆同時代所造之紙描摹,可以以假亂真。”
“那……這樣原作豈不是再也無法完好如初了……好可惜啊。”
“嗯,能留存到現在,已屬幸運了。”
方刈將放大鏡放到一旁,從椅上站起,“你來看吧。”
書畫最是難懂,我自是什麽都看不明白,隻覺得用筆利落而細致,明知是畫,仍覺得梅枝欲動,棲鳥若飛。
不同於西洋透視畫的真實,它所記錄的,更像是“物性”,是整套文化體係裏對這些物的定義,畫皮更畫骨。
“這是孟雨晴賣給你的嗎?”我問他。
“嗯,她還跟你說過?”
我遂將那晚上地事情一五一十告訴方刈,“我以為她找你賣不出去,想通過我賣給你呢。”
方刈輕笑,“她在試探你。”
“我有什麽好試探的,我又沒錢。”我嘀咕道,“最討厭別人試探我了,本來因為她長的漂亮我還挺喜歡她的……”
“因為你和我有關,她對你更清楚一些,就會對我更清楚一些。不過你啊……什麽時候才能改掉這種喜歡漂亮女人的壞毛病?”
“我,我哪有……”我無辜地望著他,“那完蛋啦,我那天還故意裝了一副沒文化的樣子呢,這下她豈不是覺得你品味有問題?”
方刈好笑地摸摸我的頭發,“這有何妨,我本就不在乎名聲,更何況什麽品味。”
他說這句話時,雲淡風輕的,好似對此事全不在意。我心中莫名一顫,仿佛在這瞬間與他心靈相通,連名聲都可以不在乎,到底經曆過什麽……
冥冥之中,我覺得自己應該是懂得那種感受的。
在天翻地覆之後可以重新立起勇氣麵對一切,是因為差點就要失去比名聲重要百倍的東西、因為劫難之後仍然有願意拋名卻利去守護的人和事。
“我不管別人怎麽看怎麽說,在我心裏,你就是一個翩翩濁世佳公子。”
我低著頭,眼睛濕濕的,趕緊偷偷用力眨巴幾下。
他聽完我的話,半晌,才低聲說:“在如今這個利益至上的浮躁時代,所謂名聲不過是權勢金錢堆砌起來的金穀名園。剛才你也看到了,我……沒有你想的那麽完美。”
“人哪有完美的啊?我覺得你沒有錯,你又沒有強迫別人,隻是你情我願的交換嘛。再說了,如果我是男人,我有這樣的條件,我也忍不住喜歡漂亮女孩子啊!”
“噗……哈哈哈哈……”方刈大笑著,“我還是第一次聽女人說這種話,這話讓其他女人聽見,你估計要被她們的唾沫淹死。”
“所以,我隻跟你說嘛。”我抬起頭,認真地望進他的眼睛,“我知道你對我好,無論你以前、現在、以後做什麽樣的選擇,我都相信你。”
將近傍晚,愈發傾斜的陽光終於照在我們身上,方刈摘了那副金絲眼鏡,金色的光彩將他細密柔軟的頭發、長而卷翹的睫毛、甚至深如潛龍之淵的瞳仁,悉數映成淡淡的淺棕色,令人想起熠熠生輝的金絲發晶。
不,他並不是金絲發晶這樣的普通之物,他應該是鷹蛇王冠上的鬆石,是權杖頂端的藍寶,是琳琅組佩中最華貴的白玉璜。
我從未想過,也不需要如普世價值觀說的那般“擁有”他,隻要能在他心中最親近的位置與他一直同行,已是我最大的希冀。
錦色天光之中,他就像神子在宣讀誓言,淡然而堅定,望著我的眼睛認真地說:“我絕對不會讓你失望的。”
嘴唇上有黏黏膩膩的感覺,我伸出舌頭舔了舔嘴角,卻更加口幹舌燥起來,威士忌的酒香還在口腔裏徘徊,奶油的甜味已經又傳送到了腦神經,我滴溜著眼睛四處張望,一無所獲,看來隻能到衛生間洗一洗了。
“你找什麽?”方刈將我尋尋覓覓的樣子看在眼裏,大概是留意到我不住地舔著嘴唇,便說:“你在這裏等我,不要走。”
他用自己杯中的水將疊好的抽紙濕潤,仔仔細細替我擦拭著雙唇。
望著他越靠越近卻始終沒有碰到我分毫的臉,我隻覺自己雙頰發麻,越來越熱,幾乎要控製不住主動湊上去的欲望。
“方……”
沒等我說完,他已經站直了身子,“應該擦幹淨了。”
心裏有點失落,雖然如羽毛一般輕盈,可我還是感受到了來自胸口的異樣抽緊,就像心髒被擰了一把。
浸濕的紙巾被他隨手一扔,劃過一道完美的拋物線,落入遠處的紙簍。
我被他抱在懷中,教著如何將那幅花鳥畫妥帖收好。剛才的香粉早已燃盡,衣料翻疊之間,餘香醺然……
這樣的時光安靜而美好,陽光下的空間晶瑩剔透,卻不知道是美侖美奐的玻璃器,還是任性公主最愛的小雨泡。
常聽人形容,某些東西就像瓷瓶一樣脆弱,一碰就碎,可我不明白,瓷瓶還是有許許多多,經曆了千年依舊流傳於世。
“小憐?小憐?”
我想得入迷,竟然沒發現方刈在和我說話。
“啊,我剛才有點打瞌睡了,你說什麽?”
“我是說,再過段時間,我要回家一趟,你——想不想和我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