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你的意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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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刈就像在嫋嫋秋風中降臨北渚的湘君。
    我頓覺自慚形穢。
    人應該是什麽樣子的呢?是心靈、是經曆、是出身、是皮囊,是所有能力和擁有的總和。我想自己大概不是自卑自傲、自怨自艾的人,但與他相比……
    我在心裏忽然笑了。
    明明總以萬物平等的心態自居,到頭來自己的內心深處卻無論如何都覺得低人一等,或者說,覺得自己連普通人都不如,真的很可笑。
    是因為方槿元說的那些話,因為與孟雨晴,與安,甚至與宮曼怡的對比嗎。
    我應該、我會接受自己的,我想。
    接受自己的惡,才能在衡量選擇的時候更好地保存自己的善吧。
    空姐敲門進來,把坐在窗邊發呆的我嚇了一跳,趕緊捂了捂胸前的衣襟,哦,衣服穿得好好的,沒事兒……
    空姐和方刈說了幾句什麽,隨後就聽到她往我這邊走來,食物的香氣也隨之而至,一碟炒河粉被穩穩地放在我麵前。
    “小姐,請用。”
    我霎時漲紅了臉,畢竟剛才的一道牛排一道意麵一道塔可和湯都是她上給我的……
    可是肚子又很不爭氣,聞到這油火旺盛的香味,立刻就咕嚕了幾聲。
    “謝……謝謝。”
    空姐走後,我對方刈說:“謝謝你幫我點吃的。”
    他拍拍我的頭頂,沒多說什麽,我想著這炒粉氣味大得很,怕他不喜歡,狼吞虎咽地就往嘴裏送。
    “慢點吃,我又不跟你搶。”他從提包裏拿出電子書,點開,我遠遠看去,似乎是一部日本小說。
    我吞吞吐吐地說是因為害怕他不愛這個味道,他卻搖搖頭,一直溫柔地看著我吃粉,任由電子書的屏幕熄滅。
    “我以前是覺得這個味道挺難聞的,尤其吃完之後,一股油煙和韭菜的餘味,非常令人反胃。不過自從知道你很喜歡吃,好像……就沒那麽在意了。”
    一陣心酸,竟引得我五髒六腑都微微痙攣,勉力朝他笑了笑,卻連自己也知道笑得極難看。
    方刈的眉頭皺起來,問我為何最近總是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是不是有什麽心事不和他說。我當然不承認,以埋頭苦吃來掩飾著心思,但方刈何許人也,怎會看不穿我這拙劣的掩飾。他給了我一個爆栗,冷著聲音用命令的口吻又問了一遍。
    “我害怕。”我說,“我害怕跟你回去,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在某一個節點,我手中四季變換的玻璃球就要碎了。”
    悲傷如潮水拍岸,我放下了不鏽鋼餐叉,叮——當啷——
    這樣的聲音,一聽就很高級,因為它是屬於西洋餐具的碰撞聲。哪怕碟裏的是一盆土,在現代東方人的潛意識裏,它也代表著高級。
    如果我與你分隔,徹底離開你的世界,如果我再次在記憶的滄海桑田裏一無所有,又會怎麽樣呢?
    我很信任人類的生命力,不管發生什麽事,活著都是最難又是最容易的事。最容易的是拋棄心苟且而活,是抱著心英勇就死;最難的是胸口的心永遠追不上手中的能力,是緊緊抱著赤子之心、卻為了活著踐踏無數的普世價值。
    但隻要怕死,這些都不會是什麽問題。
    我並沒有把這些“如果”宣諸於口,因為就算它們成了真,我也一定是那個為了活著可以卑劣到拋棄一切的人。
    為了自己活著,或者為了他更好地活著,都可以。
    我也想——也想成為那個,在鬆風鶴唳之間,邈然塵世的雲中君啊。
    不知道方刈是真的被我的表演騙住了,還是因為別的什麽故意不點破,總之他是沒有繼續糾纏此事了。不僅如此,他還要來了一副耳機,與我一人一隻,點開手機中的歌單放給我聽。
    飛機追逐著東半球的漆黑夜色,小窗之中,我與他倒影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裏。
    是純音樂,有時像晴空下即將消逝的航跡雲,高亢美麗卻仿佛一觸即散;有時像拂曉時分從搖曳橙花間開出的列車,有離別的歎息充斥風中;有時像夏日盛放的滿丘白花,卻隻是夜幕降臨時虛幻的夢……
    每一個音符都是如此完美,完美得像威尼斯商人商鋪裏最名貴豔麗的玻璃瓶,像織工手下最複雜細致的緙絲山水,像君士坦丁大帝禮盒中最純淨無暇的寶石項鏈。
    直到我聽到一首非常熟悉的曲子,像街角的滿樹李花,像倒影澄碧天空的運河,像巷道裏拂過的繾綣暖風。
    我睜大的眼睛裏充滿了不可思議,方刈終於開口,問:“想起來了嗎?這些——都是你以前喜歡聽的歌。”
    “我隻認得這一首。”我說,“和安逛街的時候,風從巷道裏吹過,我就想起來了。街角的花,湛藍的運河,落滿陽光的午後小路,這是……我以前住過的地方吧。”
    眼眶無法控製地溢出來一汪淚水,雖然我的心神搖蕩很快就消失了,但它們還是順著我的臉頰流了下來。
    方刈用餐巾紙幫我將眼淚擦幹,扶了扶我的腦袋,讓我靠到他肩上,又握住了我的手。
    “你的心思,我全部都看到了。”
    果然,他連陰陽吉凶都能卜問,何況我一個懦弱凡人的無聊情緒呢。
    他輕輕笑了笑,“還想?”
    “你!你太過分了,怎麽能仗著自己的能力偷窺別人的內心?那那豈不是,我平時看什麽想什麽你都知道……”我惡人先告狀,企圖打亂他的陣腳。
    “這種事很費神,如非必要我根本不會用,你以為是誰讓我這麽頭疼?”
    我趴到他懷中嚶嚀了兩聲。
    “到底要我教你多少次,嗯?”方刈捏著我的臉不依不饒,“我這麽花心思在你身上,你都想的什麽亂七八糟的?哼,哪怕把你在床上的天賦放三分之一在這上麵呢?”
    “你胡說!我是人,我不是聖賢啊!”我戳著他心髒的位置,“你這裏,你的基因裏,是高深的上位者。我呢,我隻是一根草芥,無能的草芥!說好聽了是‘龍’的宿主,事實上不就是任人擺布的傀儡人偶嗎?我也許真的有自我意誌,但我能做什麽?我能用自我意誌為基點,用草芥為撐杆,撬起整個地球嗎?”
    我頹然地捂住胸口,眼淚之中,方刈的臉模糊不清。他隔了很久,才握住了我交疊在胸口的手,慢慢地摩挲,摩挲。
    眼淚再次被他擦幹,我因哭泣過度還流了鼻涕,毫無形象地發泄似的擤了個痛快,引得方刈忍俊不禁,說我是傻子。
    我正想繼續辯駁,他摘下了左手的腕表,一道深深的血痕驟然出現在我眼前,橫貫在他算不得粗壯的手腕之上。
    “你每一碗藥裏都有我的血,是,你就是作為宿主的傀儡人偶,但也是我一個人的人偶!”他仿佛宣誓一樣的話擲地有聲,“能左右你的,隻有我,而我,一定會尊重你所有發自本心的自我意誌,明白了嗎?”
    不等我露出震驚之情,他估計也猜到我十有八九會誤會,接著說:“我的初衷並非為了控製你,而是你的身體情況實在太糟糕,尋常藥材沒有用,我不懂得那麽多關於‘龍’的事,可是我很害怕,害怕你就這樣死了。”
    忽然,我感覺自己好像不怕死了。
    不過是一死,以日月為連璧,星辰為珠璣,確實沒什麽的嘛。
    “那……我跟你回家的時候,可以悄悄的嗎?不要告訴其他人我是誰,就當我是你的女仆……”我扯住他的袖子,垂下眼睛,十分的不自信,“我很害怕……如果他們知道是我,是我這個因為自己卑鄙無恥品德敗壞而害死了一群人的人……我知道這不是我一個人的責任,但在別人眼裏……”
    “他們手上的鮮血,比你多得多。”他打斷我,“你怎麽總是因此自卑,葉憐小姐?”
    本來還以為十幾個小時的路途會漫長而煎熬,但事實卻比我想象中的好多了,可能是因為有他在身邊吧。
    方刈建議我再衝個澡再換上那套極其輕薄的吊帶背心和短褲。我有點懶,說換衣服就好了嘛,他笑著讓我不要後悔,聽任我隨便換了衣服。
    臨下飛機前,他塞給我一把湘妃竹小折扇,說等會兒用得上。六寸的小扇拿在手裏剛剛好,我展開一看,是一幅竹石圖,墨色淺淡,望之生涼。
    我肩上掛著細鏈小包,手中把玩著那把折扇,一踏出機艙,瞬間被撲麵而來的潮濕熱氣打了個措手不及,還沒走完連接到候機樓的延伸梯,已經悶了一身薄汗,十分難受。
    “啊!這是什麽地方啊,好熱啊!”我忙不迭展開扇子扇動起來,連扇出來的風都是熱的,可一到了候機樓內,卯足了勁的空調頓時又讓我如墜冰窟,“嘶!這裏的人怎麽回事,空調開這麽大!”
    方刈攬住我的肩膀,“這樣行不行?”
    他的手好暖,而且其實我很快就沒有覺得冷了。
    這座城市真的很熱,我算是懂了方刈為什麽會提醒我衝澡了。好在出了機場就有車子候著,倒也沒真的熱到。車子沿著海岸線的公路一路飛馳,經過了幾座大橋和隧道,最後停在了海灣邊一座有著花園彎道的建築前。
    下車一看,好家夥,原來這兒是一片山腳,從海邊開始,林立的摩天大樓高聳入雲,密密重重,一直建到將近半山腰。
    太令人害怕了,這就是都市小說裏描寫的城市叢林吧?!
    “我們……要住這麽高的樓嗎?”我問方刈。
    “嗯,這裏風景好。”
    “好——高啊!”我仰著頭,根本數不清眼前這棟灰藍色的建築到底有多少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