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龍”與蜉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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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不懂它們說的話,但是……好像有奇怪的味道。
血腥味,以及什麽東西燃燒的味道。
心裏,好像有什麽在蔓延,像溫柔的漣漪,像沁人的雨絲。
“選擇遵從我的道理吧。”蜉蝣說。
另一個聲音在騷動,在反抗,我聽不清,卻能感受到它在被慢慢地浸潤,被溶解。
滴……滴……
啪!
喀喇。
什麽聲音?!
好像有什麽別的誰進來了。
“拜見龍女大人,我是成周武王親封大卜之後,姬姓方氏第一百七十二世嫡孫。”
“你……你是姬家的人,你要殺了我嗎?”
“不,我隻是來給龍女大人送一些供奉,希望龍女大人在這裏住得舒服。”
“原來是你一直在控製我……姬家陰謀作亂亡我大商,我怎麽可能聽你差遣!”
“我並非要驅使龍女大人,隻是希望你能夠承認這位宿主,留她存活於世。”
“我所承認的主人永遠隻有商王一脈,宿主從來都是工具,何況這次還是意料以外的下賤之人!”
“是嗎,那隻能——得罪了。”
好痛!!!
我的頭好痛,身體也好痛,像是百爪撓心,像是萬蟲噬骨,有一股無名卻強悍無比的力量在橫衝直撞,身體仿佛立刻就要被腐蝕殆盡。
啊!!!!!
我痛得忍不住叫了出口,卻沒聽到自己的聲音。
好熱,好燙,仿佛掉進了燒紅的銅鐵之間,被咬噬,被烹煎,我是不是……要化為灰燼了。
噝——噝——
是那些雨絲,像細細的銀針一樣紮進我的四肢百骸,酸酸軟軟的感受像漣漪一樣蔓延開來,令人心神震顫,卻……很舒服。
眼前漸漸點染出景色,青碧色的池塘,素白牆上覆著黛色的瓦,池邊煙柳細密如絨,雅致的亭榭裏傳出絲竹之聲,春江潮水,涳朦月色,全都變作絲絲縷縷,遊進我的心中。
“姬家的孩子本事不小,就是太粗魯,為了區區邪物大動幹戈,也不考慮常人能否承受。”
……
好香啊……
濃鬱的熏香中夾雜了奇怪詭異的味道,木頭和蛋白質燃燒的焦味,血肉的腥味,以及——來自大海深處的金貴香料那獨一無二的清冷深遠。
!!!
手……手指……手臂……摸到了什麽……
柔軟而帶著筋骨的麵料。
我……醒了?
努力睜開眼皮,啊,睜不開。
再試一試,再試一試,要趕快醒過來啊。
我驀然睜開了眼,頭頂竟然是一道道木梁,雕繪著精致的花紋。
飄帶纏繞的寶劍、葫蘆、團扇、蓮花、笛子……
我坐起來,原來自己躺在一張香樟木榻上,方刈此刻趴在我身邊,似乎是睡著了。
他身邊和榻上散落了亂七八糟的零碎器物,碎裂的龜板,燒黑了的木棍,鋒利的小刀,殘留著血跡的青瓷碗,地上一個銅爐裏不知道是什麽東西——仔細一看,是用血煮成的碎肉,看得我渾身一顫,竟然咽了一口口水——下麵的黑色灰燼裏,有點點深紅。
我趕緊翻過他的手腕,果不其然,有一片暗紅色的凝血。
這個人……
幸好他還有呼吸,我環顧四周,此處是個小隔間,陳設簡單,卻透著莊嚴肅穆的氣氛。陽光從窗縫透進來,小櫃上有盞台燈,除此之外再無光源。
我一邊叫他,一邊找了紙巾幫他擦掉那團可怖的凝血,傷口又深又長,所幸已經沒有再滲出血來了。他毫無反應,手指冰冰涼涼的,額頭密布著細汗。
想起意識裏的那些聲音,我頓時慌張,手足無措間,好像有什麽滲進我的身體,告訴我無需緊張,不用害怕,這是一件最終可以解決的簡單事情。
我將他拖拽著抱上了樟木榻——天知道我哪來這麽大的力氣——又幫他蓋好了一旁的薄被,輕手輕腳趴到他身邊。
“方刈……”
依舊毫無反應。
“起床啦——”
“你再不起來,”我點了點他的耳朵,軟著聲音撒嬌,“我就不理你了哦……”
窗欞縫隙間漏下的陽光,照亮了空氣中細小的塵埃,方刈纖長的睫毛微微翕動,蒼白如紙的嘴唇輕輕一顫。
“哼——你不是厲害得很嗎,怎麽不說話了?”
空氣裏飄蕩著木香,他此時睡著的樣子就像深林道府中閉目神修的仙君,我不敢動手動腳得太過分,隻是低下頭,伸出手指碰了碰他的雙唇。
“你快醒醒呀!”過了很久,他還是雙目緊閉,雖然呼吸平穩,卻無論我如何騷擾都醒不過來,我真的急了,難道隻能用那個方法了嗎?
拿起他摘在一旁的腕表看了看,已經過去快半個小時了。
隻能……那樣了嗎。
“小憐……?”
啊!
“你醒啦!”我喜出望外,上前仔細察看半晌,確認他平安無事後,稍稍放下心來。
眼裏閃出淚花,我將臉枕在他的手心,“你剛才在做什麽啊,我醒來的時候看到你流了那麽多血還一直昏迷,都要嚇死了……”
“此地炎熱潮濕,本來就容易激發生命活力;你喝了與它相克的藥材,觸動了它本能的應激反應,所以,你身體裏的‘龍’蘇醒了。”方刈聲音小小的,很是虛弱,“我本想幫你重新壓製住它,可是‘龍’徹底蘇醒之後,以前的法子不管用了,我便打算直接將它除掉。但你的身體好像承受不住,我不敢隨便把它殺死……幸好你體內居然有可以疏解一切汙穢不潔與繁思雜念的‘蜉蝣’,是它讓‘龍’臣服的。”
聽起來真是怪力亂神,可現在顧不上這些了,我知道自己沒事,反而更緊張方刈是否受到了傷害。
他輕輕彈了彈我的額頭,仿佛生氣了,說:“我割開血管放了整整一碗的血,在你的心神裏幾乎耗盡了精力,結果有個人一開始就不想我救她。”
“我……我隻是覺得……不值得。剛才我聽到‘龍’說了,我就是一個廢物,一個下賤的人。”
“在古往今來的記載裏,蜉蝣從來不會選擇廢物。”他停了停,用毫無感情的冷淡聲音念起了一首唐詩:“春至由來發,秋還未肯疏。借問桃將李,相亂欲如何。”
不知為何,我聽到這首詩的時候,渾身狠狠一顫抖,好像被許多根細細的銀針刺進胸膛,淚水瞬間盈滿眼眶。
有什麽東西一下鑽進了我的心窩,它盛大而濃烈,細密而繁雜,惆悵的情感仿佛在幽暗裏被壓縮沉澱了千年,而此時大門洞開,它一股腦直衝上了我的顱頂。
這首詩我很久以前就看過了,那時即使讀了它的解釋,也沒什麽感受。
“很熟悉,還有莫名的心神震顫,是嗎。”方刈問。
我點點頭。
“蜉蝣曾經在這首詩的主人身上寄居過,而這首詩,表麵是應製,其實正是上官婉兒的心聲。所以,你所擁有的旁人無法感受到的共情,是蜉蝣的記憶。哪怕上官婉兒從未做過女官和皇妃,哪怕她從小就是真正的掖庭宮女而不是被抄家的貴族小姐,你認為她是廢物嗎?
我的出身不同於常人,所以總有人覺得我更加高貴,事實上這些隻是上層需要大眾擁有的觀念,因為時間太過久長,便刻進了大眾的基因。我和你說過,生物確實會優勝劣汰,但不代表不夠優秀就是下賤,與生俱來的事沒有任何一隻生物可以自行選擇。社會可以以出身成敗論高低貴賤,但在你的心裏,不可以。”
“小憐。”他浩浩湯湯說了一大堆,最後合掌捂住了我的雙手,額頭與我相抵,我清晰地感受到了,我與他,就像是兩條緊緊相係的綢帶。
“嗯,我知道了。對不起,讓你擔心了。”我向他道歉,撲過去抱住了他。
方刈溫柔地撫摸著我的長發,從頭頂,到肩,到背後,到腰窩,直到摟住我的腰,低頭親了我一口。
“我相信自己沒看錯人,你——很厲害。”
方刈的身體太虛弱了,我堅持要替他收拾好一應亂物,按照他的指點將銅爐、碗還有小刀擦洗幹淨放到桌上,其它則一股腦扔進了塑料袋準備去扔掉。
我扶他起身,替他整理好衣服,他一手提著那隻塑料袋,一手牽著我,手指仍舊是冰冰涼涼的。
打開小隔間的門,這裏原來是一座木結構的大殿,雖然殿外的場麵被巨大的神龕遮住了,但仍能感受到人聲鼎沸,香火旺盛。
一位穿著麻布長袍的中年人迎了過來,低聲與方刈交談。
“方先生,您手裏的是……”
“用過的雜物,我自行處理,不必擔心。多謝你借我這麽重要的場地,你們想要的那樣東西,三天之內我會派人送過來。”
中年人行了個禮,對方刈表示感謝。
我與他轉出神龕,大殿內隻有零星幾個人,原來此處需憑證件才能入內,而大多數的信眾,都在殿外劃好的區域裏禮拜求簽。
“這是什麽地方啊?”我悄聲問。
“赤鬆祠,整個城市的風水靈樞。”
“這,這這這就是那個,電視劇裏麵經常演的那個……”
“是啊。”方刈忽然對我笑了一下,他臉上尤帶著尚未退盡的虛弱疲憊,在煙火繚繞的陽光裏,晶瑩剔透,“聽說這裏求姻緣簽很靈,要不要求一支?”
“不要。”
“你不好奇嗎?”
“不好奇。”我抓緊他冰涼的手,說:“你都願意這樣救我了,我還求簽做什麽?”
人群熙熙攘攘,我得知這裏的傳統規矩,決定隨大流,燒上九支香。
分三次上完香,方刈問我許了什麽願望。
“我悄悄許給赤鬆子聽的,怎麽能告訴你?”
他摸了摸我的頭,輕輕答了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