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生日宴會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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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會地點定在酒店裏的一處花園草坪,悠揚的鋼琴聲從角落傳來,靜謐而溫柔;像春天夜裏的風,像夏天午後的花蜜,像秋天落葉的紅斑,像冬天屋簷簌簌而下的積雪。
我猛然想起了林夕遙,想起他說要給我彈鋼琴的事。
隻是一瞬間,我立刻心虛地把這個意識拚命掩埋,生怕被方刈發現。
可是他本來就有這等量測人心的本事,我再掩藏,也隻是像保溫箱裏自欺欺人地用木屑遮蓋食物的寵物倉鼠吧。
方刈牽著我和大家打招呼,而我居然見到了——林夕遙。
他和鍾琪一起來的,這實在讓我很意外,雖然一眼就看出他們之間隻是純粹地為了湊個伴,可除了胸口的微微酸痛,我還是覺得,這樣很好。
我又靠近了方刈一點,他低頭看了看我。
我感受到了,或者說,我終於明白了。
我喜歡他,因為他足夠強大。
也許是基因裏求生欲帶來的偏見,也許是深深地影響著我的判斷的“龍”的傲慢——我,喜歡更強大的人;而林夕遙,我很清楚林夕遙比不上,他。
花園的浪漫燈光打下了明暗的影子,而林夕遙一直站在角落裏,等方刈差不多和所有人交談過了,他才側頭朝鍾琪說了句什麽,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迎上來。
寒暄幾句後,林夕遙提起和方刈之間的生意來往,兩人聊得興起,方刈一直摟住我的手掌此時在我腰上輕輕拍了拍,叫我和鍾琪先去吃點東西。
鍾琪和我找了地方坐下,她不顧麵前一盤鮮切水果,徑自打開了珍珠搭扣的小手包,在裏麵翻來覆去不知道找什麽。
天氣熱,我沒有什麽胃口,拿起叉子從她盤子裏戳了一塊蜜瓜,問她:“你怎麽了?看你找半天了。”
她抬起眸子望著我,很快又把目光收回去了,藏在包中的手指好像捏住了一個什麽東西。
我疑惑。
“你把手伸出來。”鍾琪說。
我想她可能是打算給我送生日禮物,果不其然,我才把手掌放平,一個小紙盒就被飛快地放在了我手上。
“謝謝你。”我說。
“你喜歡嗎?”她好像挺緊張的,低頭拿起叉子胡亂戳著水果吃,一連吃下好幾塊。
我小心地打開盒子,裏麵是一頂鑽石小王冠。這麽大的主鑽……加上旁邊點綴的小鑽石,一定價格不菲,鍾琪不可能花這麽多錢給我送禮物吧。
加上她剛才的踟躕動作,十有八九能判定是林夕遙讓她轉贈,那麽,我絕不能收。
“……”合上蓋子,我把禮物盒放回鍾琪的手邊,“謝謝你了,不過,我不喜歡鑽石。”
“為什麽?!”鍾琪睜大了眼,她今天化了粉橘色的眼影,嫵媚而甜美,雙唇染了豆沙色的口紅,睫毛刷得細軟濃密,還戴了灰棕色的美瞳,整個妝容讓她本身氣質裏尖酸刻薄的攻擊力減弱了許多。
“總之,你的心意我領了,禮物,就算了吧。”我頓了頓,刻意將語氣放緩放冷,“我,不喜歡——鑽石。”
“為什麽啊???”鍾琪瞪大眼睛追問。
原來她是真的沒聽懂我的話,我無奈地笑了。
“鑽石,是成功、獨立、品位、時尚的象征。但如你所見——”我微微側頭,用手撥弄著鬢邊金色的纏絲睡蓮隨侯珠發簪,“我是個依附男人、品味老土的女人。”
鍾琪沉默,又吃了兩口水果,便把碟子往我麵前推了推,“我今天的糖分恐怕要超標了,你吃吧。”
她要了杯白開水,舉起玻璃杯輕抿一口,留下薄薄的唇印。忽然,她垂放在大腿上的手抓住了我的裙擺,見我被她吸引得看向她,才問:“他人那麽好,你為什麽要和他分手?他很難過。”
鍾琪這人到底是沒有眼力不識好歹,還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啊!
“我知道他人很好,但……”是了,那隻是我和林夕遙演給旁人看的戲,鍾琪怎麽可能知道呢,胸口抽痛,我盡量穩住語氣回答:“我和他不合適。”
偏偏她像失去理智一樣不依不饒,“是個人都看得出來他對你好,到底哪裏不合適?你就算是貪圖榮華富貴,他也給得起吧!”
“你不要激動。”聽她越說越大聲,我趕緊伸手在桌下握住了她的手腕,壓低聲音威脅她:“這兒都是什麽人你清楚得很,別亂來好嗎?”
她總算收斂住了浮在臉上的憤恨神色,我舒了口氣的同時,發現她下意識望了望林夕遙那邊。
我這種習慣豪賭的人有什麽好怕的呢,立刻開口:“鍾琪,你喜歡林夕遙啊?”
她原本已經垂下的眼睛又瞪圓了,“你胡說什麽,我隻是替他意難平!”
“你出道這麽多年,還不明白嗎。所謂喜歡,是世界上最有用也是最無用的東西。”我假借幫她整理淩亂落下的微卷發絲,靠到她脂粉細膩的臉邊,“你喜歡他,就去追啊。他現在這麽難過,不正好乘虛而入?怎麽都好過在這裏審判我吧。”
“你以為我是你,我做不到!”她戴著美瞳的眼睛好像兩個黑洞,雙目圓睜,卻像被巫術鼓動的暴怒人偶一般毫無靈氣,空洞的眼神低劣而陰戾。
“哼,做不到?賣身搏出位的大明星還有做不到的事?”
聽到自己輕蔑的笑聲時,我猛然發現——什麽時候,我變成了和方刈這麽像的人?
鍾琪就像當初被三言兩語逗弄得怒火中燒卻不知如何反擊的我,她無措地甩動幾下手腕企圖掩飾尷尬,眼神飄飄忽忽的,點染了晶亮唇彩的雙唇微微張著,發著抖卻說不出一句話。
“你不敢,你怕輸,你怕丟人,你怕賠上前途,怕賠上身家性命。你本來就是個窮光蛋,窮光蛋還不敢賭,你說你能做成什麽?大言不慚說什麽意難平,哼,世界上哪有那麽多意難平,不就是不願意承認不願意接受一個懦弱無能的自己嗎。”
我見她這副模樣愈起調戲之心,說起話來更無顧忌,林夕遙說得對,你越是可憐無助瑟瑟發抖,旁人隻會越想瘋了一樣欺負你。
何況,她根本不知道我到底經曆了什麽,隻是看到了需要被她看到的“實情”,便在這裏站在道德的製高點審判我,何來的資格?
“你!”鍾琪被我的話氣得牙齒都在打顫,“你不要臉!”
怒意刺激著我的神經,感覺到自己身邊的肅殺氣場正因我的掌控而漸漸蔓延,我冷笑一聲,用兩根手指挑起她的下巴,“你倒是長了張好看的臉,頂著光鮮亮麗的頭銜,可是呢?不照樣連林夕遙交給你的一件小事都辦不成?”
時過境遷,當時在鶯鶯燕燕之中不可一世的當紅大明星,居然在我麵前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而我,居然也有一天會把這種尖利的嘲諷宣諸於口。
挺無聊的,我並非故意想要欺負她,隻是她的所作所為讓我非常不爽——自己麵對感情懦弱又膽小,卻把責任推卸給我,說我對不起林夕遙。
對不起?
我對不起林夕遙,這個世界就對得起我了嗎?不過都是為了利益交換,一起做出點無所謂的犧牲,有什麽對不起?
雖然丟了大段的記憶,但是我對自己是好是壞心知肚明,他人背地裏嚼舌根也就罷了,當著我的麵還這麽口無遮攔,到底哪來的信心篤定我不會反咬一口?
我再也不會輕易放過任何一個傷害我的人。
我收回手腕,輕哼一聲,“你的口不擇言壞了我的好心情,鍾小姐,你的任務失敗了。”
“對不起!”鍾琪渾身顫抖,雙手合十哀求道:“對不起,大小姐,我真的隻是……隻是不忍心看到林總那個樣子……你也知道我說話就是這樣……我沒有惡意的……你高抬貴手,我好不容易才有機會演電影女一號啊……”
“關我什麽事?”我漫不經心地重新打開那個禮物盒,把裏麵那頂璀璨的小王冠用三根指頭捏著拿出來。
好大一顆梨形鑽石,真好看,林夕遙真是舍得花錢。
可是,又有什麽用呢。
我丟下鍾琪,一個人跑回方刈身邊,他還在和林夕遙商討些什麽,我一下撞入他懷裏,還不忘扭頭朝林夕遙眨了眨眼。
“小憐吃飽了?”方刈問我。
我搖搖頭,撅了撅嘴,故意說:“夕遙帶的那個女明星好蠢,看著她就吃不下飯。既然是我的生日會,你是不是應該陪我吃才對啊?”
方刈果然把我摟緊了,他當著林夕遙的麵親了我一口,才對他說:“失陪一下。”
林夕遙點頭舉杯向方刈致意,目送我們離開。
這家酒店的菜做得還不錯,我被鍾琪打亂的心情漸漸緩和,手中捏著紫檀手柄的刻花銀餐叉有一口沒一口地吃著盤裏的海鮮。
剛才和鍾琪吃飯時與她吵架,都沒留心看這餐具瓷碟,問了方刈才知道,是他讓人特意送過來供今晚宴會使用的幾套明代仿西式外銷瓷,紫檀木的刀叉也是自己定做的。
難怪上麵全都刻著姿態各異的梅枝。
梅枝從刀叉接近紫檀木柄的位置開始,一路延伸生長,虯曲蜿蜒在刀背與叉側,令我想起在老宅那條盆景長廊裏方刈對我說的話。
我們求的是什麽?
是美貌,是富有,是才華,是能力嗎?
不,我們求的,是在曲折人生裏拚命活下來的自己;我們求的,是我們自己的倒影,那個能讓自己滿意的倒影。
多少人耗費時間,窮盡心力,甚至終其一生,隻是為了這麽一個自己心湖裏的倒影。
佛偈說,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隻要在乎倒影,明鏡便是台,惹盡天下塵埃。
但芸芸眾生,哪怕聰明如林夕遙,也在掩耳盜鈴地想要得到那個“倒影”,那個證明他自己的倒影;哪怕瀟灑如方刈,也被血脈控製著靠近那個“倒影”,那個成全他自己的倒影。
至於我,我的“倒影”,又是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