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生日宴會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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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青色漸變紗裙,繡滿流波與睡蓮的裙擺逶迤在地,一陣晚風吹動於肩上係出一個小蝴蝶結的卷曲長紗帶,它們在我肩頭好像得到了瞬間的自由,與我腰間那幾條綁成瓔珞般的撒銀漸色紗帶一同揚起,又落下。
方刈微微抿著嘴唇,緩慢而優雅地切割一片牛嫩肩,切開的小塊裏,是粉色的肉心。肉塊在叉子翻動間,已經被蘸上了半透明的棕色醬汁,方刈張口將肉含進嘴裏,細細咀嚼。我望向他時,好像周圍的一切都變成了模糊的幻影,鮮花、地毯、美酒佳肴、衣香鬢影,隻剩下豔麗的斑駁;小提琴、鋼琴、晚風聲、交談聲,隻剩下朦朧的呢喃。
我用左手扶住了臉,支在桌上,發髻邊的流蘇珠簪立刻因我的動作玲瓏作響,照映在餐桌上的淺銀色光芒在此刻動搖變幻,有如水族館中的海底長廊。
一切,都像是仲夏夜裏最美麗的那個夢。
方刈的牛嫩肩才吃掉一半,我便留意到入口處有客人進來了,仔細一瞧,竟是葉言!
並非葉言到場這件事本身令我驚訝,問題在於——宋蓁和沈逸風也在這裏!方刈是唯恐天下不亂嗎?
葉言一手插著褲袋,一手托著個小禮物盒,四處望了望,徑直往我們走過來。
“小憐生日快樂啊。”他直接把禮物盒放到我麵前,伸手一指,“打開看看?”
禮物盒裏麵有錦緞墊著,中間靜靜地躺著一隻小瓷瓶。
淡白色,冰裂,膽式瓶。
與當年我和他一起逛集市時他買下的那個哥窯小瓶很像,尺寸卻要小許多,釉色更亮,大概正好能放進一支折枝小花吧。
“到山裏找老窯工學了兩個月,這是燒出來第一個像樣兒的成品,不完美,不過嘛,不完美才正好。”葉言一邊問方刈要了香煙,一邊點著吸了兩口,對他說:“禮物送過了,我走了啊。”
方刈淡淡道,“萬裏迢迢,就這麽走了?”
“不然呢?”葉言輕哼,“等她打我一頓?”
我翻過瓷瓶,底部未著釉彩,泥胚上刻了一個小小的“憐”字,簡筆楷體,隻是豎心旁的右邊,少了一點。
方刈未置可否,繼續切割著牛嫩肩肉,“你要是還喜歡她,努力追一追又何妨,她根本不愛沈逸風,不過是習慣了。”
葉言拉過一張椅子坐下,伸手直接拿方刈的酒杯喝了幾口,苦澀地笑了笑,“我意氣風發之時她尚且對我不屑一顧,何況現在潦倒經年。愛與不愛,本來就沒什麽用。”
這與我方才和鍾琪說的話何其相像,原來葉言……也會這麽想嗎。
存在、經曆、過客,既然不會永恒,既然沒有機緣,與其沉湎其中怨天尤人,不如把一切都視為“無用”。
無用——無情、無愛、無名,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我好似突然明白過來為何葉言在瓶底寫的那個“憐”字少了一筆,他是在告訴我——與其執著世間情愛,不如抱殘守缺,去成全“我”。
我於葉言離開時收攏了神思,方刈問我剛才沉默半天在想什麽。本想瞞著他關於林夕遙的事,可這麽看來,似乎瞞不住了,我很清楚自己與他的差距,撒謊必然會被他察覺。
“和林夕遙相處了這麽久,多少對他有點情愫。不過我很清楚,這對我沒有意義、有害無利。我非草木,也非聖賢,做不到一蹴而就地將它們拋棄,所以,我打算用似有若無的心,把它們慢慢變成真正的‘無’。”
雖然這麽解釋了,但我仍擔心方刈會不高興,畢竟自己的女人對其他男人產生情愫這種事,想必沒幾個男人心裏會舒坦。
方刈咀嚼、咽下了最後一塊牛嫩肩肉,用餐巾紙擦了擦嘴,含笑向我說:“作為男朋友,聽了可真是不高興;但看到小憐在麵對人生時變得更加勇敢而堅強,我很開心。”
生日宴會結束後,因方刈已經差了林渺和張姨以及家仆保鏢前來照顧,我們直接住進了一家酒店。這是一座由清代王府改建成的三進園林式酒店,方刈怕人打擾,直接包下整座,我吐槽他這鋪張浪費得毫無必要,他卻說比起錢財,安危更加重要。
“錢財花了還能賺,生死是小事,生死在利害得失上帶來的影響,是大事。”他說,“何必為了保住劣等馬,而讓上等馬蒙受風險呢?”
我聽了他最後這句話,腦子一麻。
我知道他此刻沒有別的意思,但仍有一種感受,仿佛他說的,不止是馬。
換下禮服,沐浴盥洗之後,我穿了一套涼爽的絲綢睡衣,垂著半幹的長發,往身上噴過香水,搖著扇子坐在屋外的小庭院裏納涼。
主屋前有一方池塘,建了曲折的石橋,養了豔麗的錦鯉,種著清幽的睡蓮,點點浮萍與落了的蓮瓣錯落其間——
是啊,一個池塘,有石橋、錦鯉、睡蓮,不已經足夠了嗎?為何還要故意點上浮萍,故意剩了落花?
大概比起幹淨、新鮮、毫無紕漏的完美池塘,這樣才更真實,更接近自然的樣子。就如同我曾在紀錄片中看到,意大利人在修護古老花園時,會在斷壁殘垣間刻意留下部分雜草,以展示時間的流逝和生命的不息。
正因為不完美,所以才——更美。
“小姐,”張姨捧了一盤荔枝過來,用布巾墊了放到我身旁,青色瓷盤裏,厚厚的白色冰霜簇擁著中間妃紅的果子,“這是今年的老樹掛綠,少爺惦記著讓小姐嚐鮮,費了不少功夫才讓樹上的果子留到現在,今日近傍晚時摘下,立刻就送過來了。”
老樹掛綠?!
我放下扇子,掂起幾枚荔枝仔細觀察,果身皆一圈綠線,妃色的外皮有的泛著紫紅,有的帶點兒淡黃綠色,果蒂之處幾乎都帶一顆綠豆大的果肉,我用手指捏了捏外皮,不似其他受歡迎的熱門荔枝品種一般薄軟。
聽說這品種自清代便是貢品,近年多加繁殖才成為相對大眾的荔枝品種,但“掛綠”與“老樹掛綠”不同,若說“老樹掛綠”,那就隻有一棵——現今樹齡四百餘年的“西園掛綠”,當今其他掛綠荔枝樹的“母樹”。
剝了一顆,細嫩如脂,汁水凝而不溢,入口清爽,滿齒生香,真的和記載裏的“西園掛綠”一模一樣!
我數了數盤裏的果子,將近二十顆。也就是說,按照當年上拍的價格,這盤子裏放了兩百多萬。
雖然覺得當年所謂的拍賣完全就是為了哄抬其後推出市場的人工培育掛綠的價格,可老樹隻有一棵,再如何也產量有限……
“好吃嗎?”方刈不知何時出來了,坐到我身邊,隨手剝了一顆放入口中,“嗯……違了十日天時,果然比上年的差了點兒。”
我就奇怪了,“那怎麽不早點摘啊?”
方刈看著我,笑了笑,“想留個好日子和你一起吃,沒想到高估了自己的本事。”
“已經很好吃啦!”我剝了一顆送到他嘴邊,“我一直就喜歡吃荔枝,隻是容易上火,不敢多吃,沒想到還能吃上西園掛綠。”
“知道你喜歡。”他也替我剝了一顆,“你先吃,明天我再讓人送些來。”
“不要不要不要!”我連忙擺手,“吃不了那麽多,夏天這麽一盤,剛剛好。”
“這才多少啊……”方刈垂眸往盤子望了望。
“整棵樹才多少啊!”我被他無所謂的清淡表情驚住了,“荔枝這麽甜,一盤吃兩日,整個夏天都足夠了,再吃要膩味。”
“真的?”他還不相信,“這個不要錢,你真的不吃?”
不、不要錢?!
“真的夠了啦,吃那麽多,和牛飲有什麽區別。”我指了指自己的手臂,“吃多了,我的身體也受不了呀。”
方刈勉強答應,讓張姨泡了淡鹽水送來,叫我喝上一些,疏解荔枝的燥熱。
配著淡鹽水又吃了兩三顆,真有點甜膩了,我跑到方刈另一側坐下,伸手抱住了他。
“嗯……小憐不吃了?”他握住了我的手,溫柔地捏著。
方刈說這荔枝不要錢,我是信的,這種小事他沒必要騙我;但這荔枝金貴,我也是信的,他定是有什麽等價的緣故,才能得來這麽一盤花錢都未必買得上的西園掛綠。
“吃飽了。”我又貼近了幾分,在他肩頭蹭著,“感覺像被捧在手心的小公主,好開心。”
他笑了笑,“不要當金籠裏的小公主,要當自由自在的蝴蝶。”
“好呀!”我幹脆枕到他膝上,“說起來,你怎麽把葉言和宋蓁請到一塊了,太尷尬了。”
“是嗎?哪裏尷尬?”
還問我,這不是很明顯嗎。
“我隻是碰巧做了機緣,結果如何,全憑他們心思。葉言的忘情並非忘愛,是不以凡俗情念拘泥自己的判斷與行為。”方刈眼神黯然,“遠遠的一眼,自是不會因此再讓他動情,但卻會留在記憶的最深處,變成支撐漫漫人生的力量。”
“如果注定得不到,那麽有經曆、有回憶,就已經是美好。”我忽然想起那掛著奶泡與咖啡印子的咖啡杯,被喝掉的那杯——焦糖瑪奇朵,“果然,‘無’才是生命的主旋律吧。”
“那也太悲觀了。”他不知從什麽地方撚來一朵白色的小花,斜斜地將短短的花莖埋進我的發間,“女媧用泥土捏成了我們,而我們最後也變回黃土,怎麽就是‘無’了呢?”
方刈說完,自己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