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中秋燈市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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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林夕遙逛燈市那晚穿的衣服,乃是姑蘇羅綺所製,領沿和袖口處密密繡了折枝四季花卉,有米粒般大小的珍珠寶石綴在蘇繡百花之間作為花蕊;裙擺一圈飛舞的彩蝶,形態各異,繡線裏據說搓進了孔雀翎,光下蝶翼翻飛時,熠熠生輝;領口配套有鏨刻蝶戀花紋樣的金玉衣扣,裙帶上墜了金鈴鐺,華美精致,是我穿在身上都不自覺要小心翼翼的衣服。
而今日和方刈所穿這套,不過是普通的人造麵料,更普通的水彩印花,小片來自機器的刺繡甚至有些疏密不均,至於版型做工更無甚值得誇耀——若不是我身型瘦削,方刈長得高大,恐怕這衣服穿到身上,就像粗粗壯壯的大樹墩。
但我卻好開心啊,他提著一套印了白龍的裙子對我說與我相配;他在花攤前仔細修剪了花枝、把它們認真地戴在我的頭上;他牽起我的手,牽著我走在七色的燈市華光裏——我忽然在想,也許、如果、假設,我們生在許多許多年前,我們是再普通不過的青年男女,也許,就是這個樣子的吧?
根本沒問過我的意見,方刈已經買了一杯小吊梨湯塞進我手裏,透明的塑料杯子裏,淺白色的濃稠湯汁、細碎軟糯的銀耳、晶瑩的雪梨塊、橘紅色的枸杞——它們是如此的討人歡喜,讓我想起了一個詞,“玉露瓊漿”。
絕不是因為這一杯燈市小攤裏販售的小吊梨湯多麽高級。它是方刈隨手買給我的、心念一動間想讓我嚐一嚐的,街頭巷尾最紅火的秋季飲料啊!
我快樂得把手中的杯子高高舉起,方刈自然而然地靠過來,低頭含住吸管吸了一口。
他咀嚼幾下吸進嘴裏的銀耳和雪梨,“嗯,好喝,還是以前的味道。”
“你以前喝過這個?”
“喝過啊。對了,我沒告訴過你吧,我的大學,就是在這座城市讀的。”
“你讀的哪所大學啊?”
“最老的那所。不過隻讀了兩年,就到國外去了。”他說著又扳過我手中的塑料杯子喝了一口,“有一年冬天,我趁下雪時偷偷跑到宮牆底下,搬了一個小火爐,溫著酒,一邊喝酒一邊看雪,看了一晚上。”
“這麽浪漫呀!”
“浪漫?一個人有什麽浪漫的。”他的笑容裏有些無奈,“是因為追不上喜歡的女孩,沒心情參加紈絝公子們的深夜聚會,才跑到那種絕不可能被人猜到的地方。幸好那時通訊科技不發達,還真就沒人找得到我。”
“方刈還有追不上的女孩子呢。”
“我怎麽不能有追不上的女孩子?”
“你這麽優秀,出身又好,怎麽可能有女孩子不願意接受你嘛。”
“我怎麽可能讓她知道我的出身,更不可能讓她了解真正的我,因為我會提防,我不想因為感情而傷害到自己。喜歡她就不願意虛詞假意,可是又不能表露真實,於是就隻能躲在宮牆底下的雪裏,把一瓶又一瓶的酒溫熱,喝掉。睡一個白天,宿醉酒醒,也就把她忘了。”
“能輕易忘了,就不是愛。”我說。
“也許吧,總之第二天也沒忘得掉。可又能怎麽樣呢?隻能告訴自己,已經忘掉了。隻要把遺忘記得足夠清晰,那——就是真的遺忘了。”
我張了張嘴,猶豫。
隻要把遺忘記得足夠清晰,那——就是真的遺忘了。
我終於鼓起勇氣,對他說:“我剛才想,如果能和你一起在宮牆下喝酒就好了。”
他又笑了,“就憑你的酒量?”
“不是為了喝酒,就是……”我垂下眸子,望著前人隨步而動的衣擺,“有時候我會想,如果我是男人就好了。比如可以在你失戀的時候和你在宮牆下喝酒,而你不會誤會我想乘虛而入,我也不擔心你會誤會我想乘虛而入,因為我隻是單純的想與知己促膝人世悲歡,坐看風花雪月。”
“小憐一個女孩兒,怎麽像位古君子,盡喜歡這些男人間的事?”
“因為覺得很浪漫啊。相知、相惜、相敬,卻不必如男女一般甜蜜苟且,這樣的情誼,不是更加高出哺乳動物的原始需求嗎?”我說畢停下腳步,把方刈拉到一旁,與他麵對麵站著。
我伸出手指點了點自己的唇,又點了點他的,朝他莞爾一笑,“就像這樣。就很浪漫了。”
“你這種話若對普通男人說,那人必然覺得你不愛他了,要跟你大吵一場。”
“嘻嘻,可你是方刈啊。”我摟住他的手臂,開心地晃了晃,鬢邊垂著的菊花絲瓣,又沾到了我的耳尖,“我知道你懂我,所以才對你說呀。”
我們聊天侃地,直到路過一個賣書法扇麵的攤位時,方刈又停了下來,說要送我一樣中秋禮物。
他向攤主買了一柄空白的紫竹灑金折扇,借了筆墨,略加思索,在紙上緩緩落筆。
路過的遊人見了方刈的打扮,又看他寫扇麵,以為他是這家店的書畫師,紛紛上前詢問,哪怕最後得知他隻是客人,也有不少人向老板買了字,老板很是高興,問方刈要不要再寫一麵扇子,算他送我們的。
方刈婉辭,他將扇子送到我手上時,還提醒我先不要把扇子折起。
七寸的扇子上,是蠅頭小楷寫就的一首《浪淘沙》。
“把酒祝香紅,佳處同風。此情飄灑上簾櫳。殘夜好花相引夢,惜我幽重。空澗亂山中,乘興匆匆。清流花月步蟾宮。揮手但將名利謝,共事千鐘。”
我把他的詞一字一句讀出來,讀到最後,忍不住噗嗤笑了,“揮手但將名利謝,共事千鐘?”
老板是個中年大叔,也湊過來看方刈寫的字,讀完此詞,忍不住一拍他的肩膀,道:“小夥子,年紀輕輕,文采斐然啊。”
方刈謙遜:“隨心一寫,拾前人牙慧而已,不敢稱文采。”
我拿著他送的扇子,不管怎麽想都覺得有哪裏不太對,也沒聽進去後麵他都與老板聊了些什麽。
“小憐?我們走吧。”
“不行!”
我恰巧與方刈同時開口,倒把他嚇了一跳,問我怎麽了。
“你怎麽能給我送扇子,扇子的諧音可是不好,不能送扇子。”我望向攤主,“老板,你剛剛是不是說,再送我們一柄扇子?”
攤主不知我意欲何為,還是點了點頭,“對,你們要再寫一把嗎?”
“我收的是你的詞,所以也回贈你一首詞,”我對方刈說,“我不會寫字,請老板來幫我寫,這樣我們互相送的,就不是扇子了。”
方刈抿嘴一笑,“好。”
攤主展開一把玉竹扇,在毛氈上放平,“那小姑娘,你要寫些什麽?”
我可沒方刈那般燦爛文才,略略沉吟,打算填一首小令《憶江南》,既然方刈用扇子寫詞,那就以此起興好了。
“我作完了,老板下筆吧,《憶江南》。”
老板已經蘸勻了墨,“開始吧,小姑娘。”
“金泥扇,同賦,彩箋詞。”
“宛轉,沉龍,香,欲,燼。”
待老板寫完,我又繼續念:“臂,移,紅枕,兩心知。”
老板聽呆了,“啊?什麽兩心知?”
我逐字說明,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老板好像有些害羞了。有方刈珠玉在前,他是萬萬沒想到我作為他的女朋友,一個小姑娘家,填出來的詞這麽俗豔吧?
“好了,下麵是最後一句了嗎?”
“對,最後一句。怨,郎,早鶯,時。”
方刈聽到這一句,終於忍俊不禁,“小憐你……你真的是。”
老板還是很敬業的,他把我的詞工工整整地寫好,將扇子遞給了我,“小姑娘,你看看對不對?”
我心想這扇子怎麽也是他白送的,必須誇一誇:“對著呢,老板你的行書寫得真好,有米芾的韻味。謝謝你。”
老板連忙擺手,“我這半吊子水平,哪能和大書法家相比,你的男友寫得可比我好多了。小姑娘不必跟我客氣,我是個賣字的,能遇著你們這樣風雅的年輕人,就是心裏高興。”
方刈望了眼那柄玉竹扇,眉眼都是清清淨淨的笑意,“謝謝老板的扇子。萍水相逢,叨擾甚久,我們先繼續逛了,祝老板生意興隆。”
玉竹扇被我拿在手中一直扇著,墨汁早已幹了,離開攤位後,方刈立刻從我手中搶了那把玉竹扇,學著我一字一句地念:“金泥扇,同賦彩箋詞。宛轉沉龍香欲燼。臂移紅枕兩心知。怨郎早鶯時。”
他念完,手腕一轉,已合了折扇,一雙星目盈盈向我,“怨郎早鶯時?早鶯之時,你怨我什麽啊?”
如氣球炸裂,曖昧的空氣在他低沉而誘惑的聲音裏倏然鋪散。我真恨自己學藝不佳,隻能填出這麽些花間豔句,讓方刈這種慣愛風流的紈絝公子逮住機會玩命調戲我。
“哼!”我的耳根都紅透了,蟹爪菊花瓣碰在耳廓上,涼涼的,“怨你、怨你、怨你晚上跟我搶被子!”
他哈哈一笑,把扇子別在束約的腰帶之間,扇骨末端綴著的秋香色長流蘇隨著他的步風飛揚,而他緊緊地牽著我穿行於喧鬧的燈市。
我一手抓住他送我的扇子和長長的裙擺,提著裙子跟在他身後,抬頭望見一排排橘黃緋紅的花燈,胸口就此湧進了宏大而光輝的快樂——
把酒祝香紅,佳處同風。
清流花月步蟾宮,揮手但將名利謝,共事千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