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中秋燈市 一

字數:5809   加入書籤

A+A-




    qzone.io,最快更新凝香知鏡歡 !
    酞青暗藍的夜色已然降臨,晚飯過後,我們踏著月色出門,路過花園時,秋風吹動,竹林沙沙作響。
    方刈的前後庭院雖然都做了照明路燈,但隻當夜裏有客人前來時,為了避免客人在黑暗中踩空崴腳,才會打開照明,平日裏都是一片漆黑。
    要是在以前,我定然會覺得這樣很可怕,正如當時剛住進他莊園的時候。夜裏,他的莊園除了主城堡亮著燈,室外也是一片漆黑,我每次拉開臥室的窗簾,隻能看到自己於漆黑中反照的影子,以及窗邊被燈光染亮的爬山虎葉子。
    怕黑的我總控製不住自己的幻想,幻想漆黑的窗欞之外,下一秒就會貼上來一張恐怖的臉。
    不知什麽時候忽然就不害怕了。
    甚至覺得,黑暗就很美好,因為夜晚原本就是黑暗的啊。
    有月光時,黑暗不會是徹底的黑暗,我能看到,能分得清,那一片淡淡的銀色;沒有月光時,城市裏也不乏飛渡的霓虹,總之,“黑暗”好像已經成了一個難以真正企及的狀態,頂多算個“昏暗”。
    夜色下的奇異太湖石和虯曲鬆枝,形如鬼魅,但它們隻是太湖石和鬆枝而已。
    如果知道了它們“本來”就是太湖石和鬆枝,即使“狀”如鬼魅,又怎麽會認為那是鬼魅呢?
    又怎麽會害怕呢?
    “無知”與“知”都會給人帶來勇氣,唯一讓人瑟縮的,隻有“一知半解”。
    無知而無畏。
    知而畏之,故無所畏。
    我們路過魚池時,“噗嚕”幾聲,應該是錦鯉們躥到水底去了,方刈立刻打趣我“沉魚落雁”。
    “胡說八道。”我反擊,“明明是被你嚇的。”
    “我記得有個人小時候對著月亮還要許願讓自己長成大美女,現在誇她沉魚落雁倒不高興,女人真是嬗變。”
    “因為我知道自己沒有漂亮到那種程度啊。”
    “哦?難道不是沒有才更需要別人誇嗎?”
    “這樣的嗎?”
    “大多數人都是這樣。因為需要滿足自我認可。但如果你自己本身就已擁有,那就不需要被滿足了。”
    我細想一想,似乎是這個道理,就像在某方麵自卑的人總愛聽他人誇讚自己那方麵優秀,比如我以前就很喜歡聽方刈誇我聰明。
    但也許還有另一個原因,“可能也因為內心裏明白,‘沉魚落雁’這種程度的美貌並不是什麽好事。如果不是長得過分漂亮、生得過分聰明,西施怎麽會需要離開她的故鄉踏入吳國宮苑,昭君又怎麽會被選入漢宮、和親遠嫁呢?我想,我明白你之前對我說的話了。”
    他和我說的,過分的美貌會讓人失去自由,甚至傷害自己。
    我忽然又想,“這就是莊子說的,長相奇曲、一無所用的人,反而是自由而幸運的。”
    “從某種層麵來說,是的。”
    上車後,我為了吹風故意半開車窗。車子行駛在河岸時,風夾雜著河水與青草的澀冽撲進來,它吹起我的鬢發,讓我想起了乘風而行的列禦寇。
    我靠到方刈身邊,捏住他的衣擺搖來搖去,直到他按住我的手,低著聲問我想做什麽。
    “想和你玩。”我掙脫了他的手,捏住衣擺繼續晃蕩,在他耳邊小聲說:“像這樣,感覺,就好開心。”
    他摸摸我的頭頂,沒說什麽,更沒有阻止我,任由我扯著他的衣擺和袖口玩兒了一路。
    燈會在舊宮城舉辦,從宮門的大廣場開始,沿著宮牆和護城河擺了一溜。大廣場上搭了舞台,此時正演著唐明皇遊月宮的戲,引得許多人駐足觀看。我也湊過去聽了兩耳朵,然而聽不懂,賞不出那個味道,隻能作罷。
    現場有許多穿了傳統服飾的年輕人,熙熙攘攘的,手中拿著小吃飲料,又或者舉著手機拍照錄像,恍然之間,竟讓我想起了《東京夢華錄》裏的片段。
    人潮湧湧的,其實根本不會有人在意你穿著什麽衣服,做著何種打扮呀!
    我忽然就後悔了。
    稱不上“幻想”,不,其實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幻想。
    頭頂架滿一排一排的燈籠,各式各樣的,據說其中那些大盞的都是仿照舊宮所藏宮燈所做,大廣場一側還專門辟出區域展示修複過後的舊藏宮燈,供遊人欣賞。
    大眾永遠禁不住對宮廷生活的好奇和向往,宮燈展裏摩肩接踵,我緊緊牽住方刈,生怕一不留神就與他走散,眼睛卻貪婪地四處亂瞟,紅木雕的、琉璃畫的、絹羅繡的、甚至七彩綴寶的……
    “金銀玉石,絲綢羅綺,五彩斑斕都堆在一塊,生怕旁人不知道他家當過皇上,太俗了。”方刈評價。
    這些宮燈太過花哨,不合我的審美愛好,我們看了小半圈就從特展區擠出來,打算逛一逛沿宮牆一溜的小攤。
    小攤種類繁多,大多是賣各式燈籠和小孩子玩物、小首飾,還有賣文玩的、仿古裝飾品的,賣十塊錢一本的盜版書和舊書的;甚至還有民間藝人即席揮毫賣畫兒賣字兒的、賣剪紙的、賣速寫肖像畫的;間雜有賣飲料的,在人群中穿行著的挎著小籃子賣閃光小發箍、小花草夾子的,提著小花桶賣各色玫瑰花的……
    “今年這燈會攤位設置得倒是很有意思,恍然間好像回到了十幾年前。”方刈與我走在人潮之中,他很享受這樣的氛圍,“熱熱鬧鬧的,各行各業,各種商品什麽都有,好像回到了生活本來的樣子,那個科技遠不如現在發達,但是大家內心都很充實熱情的樣子。”
    我們路過了一家賣傳統服飾的攤位,方刈居然停下來了,說要和我買一套換上。
    “真的沒關係嗎?”我一邊和他走進店麵,一邊向他確認。
    “這麽多人,誰認得清我。何況,既然蕭家讓你和林夕遙有了這樣的回憶,那我就要比他做得更好,否則怎麽把你心中對他的懷念抹掉?”
    明明是很溫馨的一件事,從方刈嘴裏說出來卻充滿了狠絕,我明知他是在以人性為撐杆撬動既定的局麵,可又覺得這樣的他……讓我莫名的心動。
    他明明可以不告訴我,直接行事,隻要讓我在滿目繁華裏一時失去冷靜的理智——他絕對做得到——隻要利用環境與行為的層層刺激讓我在此時覺察不出他的雕蟲小技,他立刻就能在這一局裏徹底扳回。
    然而他卻要告訴我,隻是為了教給我這樣的道理。
    類似的、甚至同樣的事情上,隻要你找得到比對方更好的角度,隻要讓你的目標“覺得更好”,你就贏了。
    不,我忽然覺得,方刈並不是為了教我才把自己的想法展露在我麵前。
    他太熟悉我——他雕琢的“阿狄麗娜”了。
    他認為我能推理出他這點簡單小心思的概率很大,與其蒙蔽我的理智去賭一個低概率的對立麵,不如說出來,讓我覺得,他是想教我道理。
    因為他知道我想變強,他知道我的思維邏輯會是“這樣對我更好”。
    我忽然很高興,被他這樣的人肯定我“能發現他的心思”,我忽然覺得,即使過往的經曆充滿了不堪、酸楚、彷徨、無奈,也是值得的。
    我被他認可了。
    我也是凡人,我也有自我認知需求呢。
    進得店裏,打扮得漂亮的店員小姐姐上前來和我們介紹店裏掛著的衣服,說這些都是樣板,我們可以先看,如果要買,會給我們全新未拆封的衣服。
    我拎起一套白色、鬆綠、米灰和淡青配色的衣裙,上麵繡了孤鬆仙鶴,我很是喜歡,問方刈好不好看時,他卻搖了搖頭。
    “不好看嗎?”我問,“這個配色很清淡呀。還有鬆樹和仙鶴呢。”
    他笑了笑,附在我耳邊悄聲說,“小蠢貨,鬆鶴長壽之像,平時不能穿的。”
    “啊,這樣啊。”我立刻把衣服掛回了展示架。
    不多時,我又看中了一套粉白間色的,然而仔細看時,上麵繡的卻是桂花玉兔。
    店員見我拿起那套繡了玉兔的,直誇我眼光好,說這套裙子賣得最火,正應中秋的景。
    我隻好笑著搖了搖頭,把衣服重新掛好。在傳統文化裏,因與日相對,月屬陰,故而作為月亮象征之一的玉兔也屬陰,縱然可愛,日常衣物上亦不宜使用。
    雖說現在大家早就不講究這個了,但既然傳統上有這樣的規矩,這又是傳統的衣服,循規蹈矩,不以個人喜好輕易逾越,也算是一種對自己的約束吧。
    我自己左右挑不出特別入眼的,便和方刈商量,讓他幫我挑,我來給他選。最後他給我找來了一套裙擺上印著一條翻波湧浪的白龍的黃綠色長裙;而我為他挑了一件繡了竹枝的天青銀綠漸色長衫——很可惜,我本來想給他挑一件梅花花樣的衣服,然而沒有找到。
    結了賬,換好衣服,店員說可以幫我將頭發挽起來,問我要不要多買兩件珠花首飾。
    方刈在看到店員端出來的那盤珠花首飾時,眉毛飛快地皺了皺。我被他這小動作逗笑,讓店員幫我將頭發稍稍挽起即可,不需要首飾了。
    從店裏出來,方刈先是拉著我往回走,說要幫我買點“頭飾”。
    我很納悶,這兒除了賣給小孩子小年輕們的小飾品,哪兒有他方大公子能看上眼的首飾?
    直到我們在一處花攤前停下,我在這一瞬間才意識到自己有多麽俗氣,什麽金銀珠寶,方刈他是想給我戴鮮花啊!
    他回頭看了我一眼,從一排一排的花桶裏挑出一大一小兩朵粉白色的牡丹,又選了一支金黃色的蟹爪菊,結賬後問店主拿了花剪,先把花莖剪短,又仔仔細細修掉了上麵的葉子。
    他捧著三朵花兒回到我身邊,顏色較淺的那朵牡丹已經大開,另一朵開了大半,因長得小些,含羞答答的。他依次幫我將牡丹插進鬆鬆挽就的發髻,將開得燦爛的蟹爪菊綴在鬢邊——我甚至能感覺得到那垂下來的菊花花瓣,顫抖著輕輕掃過了我的耳尖。
    “小憐好可愛啊。”
    方刈在人聲鼎沸、光怪陸離的霓虹夜色裏望著我。
    他好像是屬於這塵世的,因為他深黑的瞳仁倒映著天街燈火,發梢與輪廓流動著繁華煙光;他又好像不是屬於這塵世的,隻是一時想起過往紅塵曆練時的光景,忽生懷念,才悄然至此。
    無所顧忌是否優雅且漂亮,我朝他綻出一個大大的笑容,笑得眼睛都眯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