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藏書樓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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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刈這一通解釋讓我無端悵然,這世上果然沒有什麽完整的平等,這世上果然是不能有完整的平等。
    我們籍著社會進步、籍著科技發展,輕而易舉就能獲得大量的知識與內容,甚至有很多人因此產生了“既然這麽容易就能獲得,知識有什麽好值得尊重”的想法。
    “網上一搜索就有啊,為什麽要記住?”
    “生活裏又用不到,有什麽厲害的。”
    “百科裏都總結好了呢,用不著一本一本地翻書啊,效率那麽低下。”
    ……
    沒有知識確實可以活下去,豬也沒有知識,有飼料就吃,哼哧哼哧的,吃得高高興興,等到被宰的時候,一點反抗的餘地都沒有。
    雖然我們都沒有什麽反抗的餘地。
    我曾經看過一幅獲獎設計作品,名字大概是叫做“知識的力量”:一堵紅磚牆的最底下壓了一本書,於是一層又一層的沉重紅磚,越往上壘,被書頂起的凸起麵積越大。
    可沉迷於便捷和舒適的大眾,也許還會覺得這樣的作品要逼死強迫症。
    算了,不過是無聊而無用的想法。
    我和方刈坐在藏書樓二層的窗邊,仆人搬來茶盤、鐵壺和燒水的小爐,林渺從嵐院送過來一個盒子,我第一次發現原來喝一次茶這麽費勁。
    方刈打開盒子,一樣樣地取出茶壺、茶杯、一盒茶葉,他所有動作都慢悠悠的,像是在附和著碳爐燒水的韻律。
    他揭開盒蓋,把茶葉放近鼻尖問了問——好香的茶葉啊,他離我有半米的距離,可茶葉罐子打開的瞬間我就聞到了濃馥的香味。
    “嗯,今年這大紅袍不錯,冬天有得喝了。”他隨手將茶葉放在一邊,等待著壺中的山泉水燒開。
    “好費勁呀,這水得燒多久,我聞到這個茶葉味兒就饞了。”我說。
    方刈抿了抿嘴唇,微微勾起嘴角,似是被我的饞勁逗樂了。他讓仆人取沉香點上,再送來一盤香果蛋糕卷,讓我姑且解解饞。
    “又沒茶喝,誰要吃這幹幹巴巴的點心。”這蛋糕卷雖然精致清香,但光看著就讓我的喉嚨在沉香氣裏感到更加幹澀了。
    “這可是武夷山古樹大紅袍,你能接受隨便用一泡自來水泡著喝了?”他伸手點了點我的腦袋,大概是覺得好玩,點一點不頂事兒,又把我的頭發揉亂了,看我瞬間蒙了,他開心得笑出了聲。
    千等萬等,水終於燒開了,方刈利落地熱了杯壺,放進茶葉,洗茶,衝泡,最後將茶湯分別倒入兩隻如玉般的白瓷小高杯。
    “好了,小憐嚐嚐,小心燙。”
    我把畫冊放到一邊,迫不及待地端起茶杯,香氣馥鬱濃厚,我才喝了一口,腦海中立刻浮現起了山上盤根壯實的老茶樹的樣子。
    “我以前在學校時買過一種叫landscape的紅茶,和這個的味道很像,landscape就是岩茶吧?當時看茶葉盒子介紹上寫的是在非洲高山上種植的。”我說,“那時候早上喜歡喝茶,但趕著上課,泡了的茶太熱,我就往杯子裏倒冰牛奶,溫度一中和馬上就能喝了。就那種茶,和牛奶最配。”
    “大概是吧。我沒喝過你說的那種茶,英國人喝的茶葉,哼……”方刈不屑,“非洲機械化栽種的茶園裏的茶葉根茶葉沫也能叫茶葉?頂多就是大樹葉子吧。”
    “你在酒店在餐廳在火車上不也喝嗎?”
    “我總不能整天抱著個茶壺出門吧?漱漱口還是可以的。”
    “不過……喝了你的茶,我現在看到茶包都懶得泡了,寧願不喝,以前覺得茶包就很好喝。”
    “一股土腥味的枯樹葉渣子,你還要混進去牛奶,想想都惡心。不過小憐喜歡嘛,倒也無妨。”
    “你都這麽說了,我哪還能喜歡嘛!我也舍不得拿你的好茶做奶茶喝,而且早就不愛喝奶茶了。”
    “嗯,品味高。”方刈替我添上一杯新茶,“小憐可知道,武夷山老樹大紅袍有一個專稱,是什麽?”
    “我對茶葉又不了解,怎麽知道啊。”我捧著杯子瞪了他一眼。
    “想想啊。”
    我心想這玩意還能靠想?!
    但一個詞語已經隨著茶香驀然闖進我的腦海。
    “是……肉桂?”我很不自信地問。
    “對。”方刈端起茶杯的手一滯,他抬眼看我,眼中閃著亮光,“你怎麽知道的?”
    “就……腦海裏突然出現了……”
    “老樹大紅袍最初就叫肉桂,後來永樂欽點‘香桂皮’一味中藥材作‘肉桂’,老樹大紅袍才改稱‘玉桂’。狹義上,除了幾棵老樹所產武夷山岩茶可稱‘玉桂’,其他都隻能算‘武夷岩茶’。”方刈解釋道。
    “原來是這樣呀!我記得是在學校餐廳的後廚辨認香料的時候知道肉桂這味調料的,當時會用肉桂粉來做甜點,我還覺得味道可奇怪了。大眾習慣裏香桂皮和肉桂好像並不一樣,肉桂很多時候說的是桂心。”
    “對。”
    “我剛剛可能是覺得這茶湯馥鬱成熟,圓潤濃厚,有種……成熟的香果子的感覺。而‘肉桂’這個詞……我不知道,反正它在我腦子裏冒出來的那一瞬間,我就再也找不到更適合用來形容這個茶湯給我的感受的詞語了。”我試圖解釋。
    方刈微笑著端起新添的茶,小口啜著,邊說:“真厲害。”
    “什麽真厲害?”
    “蜉蝣。”
    “怎麽這麽說?”
    “你以為自己為什麽會想到‘肉桂’,難不成是祖上喝過?”他淡淡地開著玩笑,在窗邊淺白色的光裏,好像一枚白水晶,“這可是曆代的貢品。”
    “這……”我不知道該怎麽回應他的話了。
    “怎麽樣,好喝嗎?”方刈轉了話題,“秋冬喝紅茶,可以暖身。”
    “好喝,感覺胃裏暖暖的,身上也暖暖的。”
    “嗯。”
    我拿起一塊摻了香橙皮絲的蛋糕卷放進嘴裏,再喝進去一口茶,茶中的香味被橙香提起,愈加華麗而夢幻。
    我睜大了眼睛,“好好喝啊!這樣好好吃,這個香橙口味的蛋糕,和茶香互相提升,蛋糕不膩了,茶湯不澀了。”
    方刈聽畢也掂起一塊吃了,“嗯,好吃。”
    果然喝茶搭配些小點心是有道理的。
    一陣風拂進窗檻,吹歪了桌上香爐冒出的縷縷煙氣,方刈端著茶杯目視窗外,似乎在想事情。
    我也不打擾他,安靜地靠在窗邊看畫冊。
    噠喇——噔——
    是香爐裏的香片燒完了,仆人過來揭起黃銅爐蓋,換上新香。
    嘚唥——嘟嚕嚕嚕。
    是方刈打開壺蓋注入熱水的聲音。
    沙沙沙——哢!嘶沙——
    是風吹過樓外的樹林,有枯枝斷落掉入樹底的灌木叢中。
    我一頁一頁地翻著教如何畫花卉的圖譜,從春天翻到秋天,昏然欲睡。
    柔和的風拂過,似有一陣異香流過窗欞,悄然鑽進我的嗅覺神經。
    這陣香氣很淡,它應該是某種花香,但被稀釋了很多倍,故而一時分不出它到底是什麽,隻覺得是香軟和煦的,仿佛隨它一同前來的,是春天的風。
    “方刈,你聞到香味了嗎?”我支起身子,垂了眼眸專心地調動嗅覺,想要分辨出這風的香味到底來自何處。
    可桌上燃著的沉香味道太重了,它與風攪和,我又聞不見那陣春天的氣息了。
    “香味?”他把目光從窗外的風景上收回,“什麽香味。”
    “從外麵吹進來的風裏好像有花香,好像是經過了很遠的距離所以隻殘留了其中一道香味的花香。但這沉香香片味道太重,我一下又聞不見了。”
    他讓仆人把香爐拿走,過了小會兒,風從外麵吹來,我果然又聞到了那陣香氣。
    “就是這股香氣!”我說。
    他明了,“這個啊,這是中庭花園裏的桂花香。”
    我驚異,“花香能送這麽遠?!”
    “桂花花味濃重,通過簡單粗暴地在樓下種植桂花獲得花香便不是中庸之道。計算出秋天的風向與氣流的流動,在適當的位置種植桂花,等風將花香送來時,距離已經把熏人的花香變得柔和。”
    “這麽厲害?!”
    “利用《易》術做出來的小巧思罷了,梅花清幽,種得最近,牡丹則遠一些,周圍還有大片的樹林。計算好距離、建築、植物所引導的風水的流動,這兒四季都能聞到被流風提煉過的自然香氣。”
    我驚訝得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我是從未想過“術”還有這樣的用法,這簡直是以人力把控自然了吧?
    方刈糾正我的說法,說這是以人力“順天之時”,並非逆天而為把控自然。
    “這種手法在古代宮苑多有使用,不足為奇。”方刈說,“有名如唐代興慶宮的沉香亭,李白詩說‘沉香亭北倚闌幹’,為什麽偏要倚亭北的欄杆?因為沉香亭下北麵有牡丹園,楊妃所倚的位置與此處一樣,是經過設計者精妙計算才有的‘春風拂檻露華濃’。無論春夏秋冬,無論亭下百花盛放還是黃葉凋零,那個位置的風始終輕軟和煦,帶有來自自然草木風水、卻高於自然本味的輕香。”
    我閉上眼睛,感受秋日裏吹麵不寒的“楊柳風”,“這兒的風……也好像春天一樣。”
    “是吧。”他也深深地吸了一口,我們一起沉醉在寒秋的春風之中,熏然如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