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記得的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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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車車程半個多小時到達市中心樞紐站,換乘地鐵,輾轉又半個多小時,終於來到唐人街附近。
    我唯一一次到這邊,應該就是兩年前參加的那次華人聯合會晚宴,那座紅樓花園就在唐人街某處。
    正值春節,街道裏張燈結彩,路邊大小店鋪都貼上了窗花、對聯、春畫,掛著燈籠、中國結,更加今日元宵,花車巡遊的廣告打得到處都是,一路上除了東方人,還有不少慕名而至的西方遊客。
    梁思雨看著滿馬路的人有些擔心:“會不會沒位子啊?”
    方刈走在前麵帶路,回頭淡定地說了句:“到了先看看吧。”
    我小聲問他:“你是不是認識那家餐廳的老板?”
    “何止我認識。”他湊在我臉邊,雙唇幾乎要碰上我的臉頰,眨著盈盈雙眼,道:“你也認識。”
    “我也認識?誰啊?”
    “孟風明。”
    我睜大了眼,“那……”
    “我這大搖大擺的過來,很難不被發現,幹脆提早和老頭子打了招呼免得引起誤會。酒樓裏一會肯定有座兒,也不會有好事者來打擾,放心吧。”
    “那運氣真好,梁思雨挑中的正好有明爺開的酒樓。”
    “這裏但凡有點名氣的酒樓,明爺手上要麽就有所屬權,要麽多少也管得著,怎麽挑都無所謂。”
    我笑道:“在學校上了一周課好不容易把你方大公子的身份忘掉,這一出來諸多講究,又白忘了。”
    “那就好好享受方大公子帶給你的優待吧。”他朝我伸手,“你還是牽著我比較好,人太多了。”
    “這不是怕她們嫌我們膩歪嘛。”
    “管那麽多呢。”他抓住我的手順勢就甩了起來,臉上帶著未盡的笑意,開心得仿佛真是從校園裏溜出來放風的大男生。
    晚風有點冷,我手指尖已經冰了,以臉麵之名讓我拒絕他,我做不到。
    要說孟風明,真的是江湖老油條,一層的餐廳裏,桌子擺得不算疏落,看得出來平時肯定是熱鬧熙攘坐滿客人的;而此時桌椅未動,一桌一桌的客人卻都隔著自然隨意而又極其妥當舒適的距離,相比起一路上大小餐廳裏的擁擠喧嘩,要說不是有意為之我絕對不信,打點安排得仿佛實際情況真是如此這般,糊弄大學小女生絕對足夠。
    服務員引我們在一張圓桌坐下,遞了餐牌,方刈開口:“先前說過抽空請你們吃飯,擇日不如撞日,這頓我請,隨便點。”
    梁思雨帶頭鼓掌,“謝謝老板!”
    “你們也沒怪我整天叨擾,別客氣。”方刈對她們淡淡一笑就轉過了臉,在桌子底下拉著我的手,另一隻手把菜單推了過來,輕聲道:“小憐點菜。”
    我看了看餐單,沒什麽特別想吃的,按著方刈愛吃的點了不少,反正我的口味已經被他帶得和他相差無幾了。
    “鴨血豆腐。”方刈補充道,“要兩份。”
    啊,他還記得我愛吃鴨血啊,我自己都忘了。
    很奇妙,我記著他愛吃蒜蓉豉汁排骨,記著他愛吃紫金鳳爪,記著他愛吃水晶蝦餃,記著他吃點心時愛喝熟普茶,唯獨沒想起來自己要吃鴨血。
    而他推了菜單給我看,等著我點了一堆他愛吃的菜,自己再點一道我愛吃的來結尾。
    梁思雨和李紫馨都是北方人,kate更是第一次來唐人街吃中國點心,一群人在餐桌上興高采烈,居然還真的有了點兒節日氣氛。大家商量著應該到哪買個燈籠,提著逛著,就跟那老電視劇裏演的,再戴個儺戲麵具,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就更有味兒了。
    kate高高舉起手:“你們說的這電視劇,講的是公主和女皇的故事吧?”
    梁思雨和李紫馨點頭,“好老的劇了,你居然知道?”
    “對你們說是老劇,我們外國人可是前幾年才能從網上看到,太感人了,我看完以後,難過了好久。”kate誇張地歎息,“小時候隨父親看歌劇,看《圖蘭朵》,公主殘酷卻被愛感染,得到了很好的結局。可這個電視劇,公主明明一直都希望付出愛,卻一次次被更深地傷害,直到最後在大宮殿裏自殺。”
    李紫馨說:“我也看過《圖蘭朵》,可我們好像沒有一個那樣的公主,而且我覺得,那是西方人喜歡的故事。”
    kate表示反對,“我就不喜歡。憑什麽殘忍的公主可以得到王子的真愛?這個王子是不是瞎了?”
    方刈噗地笑出聲,kate逮著他就問:“作為唯一的男生,我想知道你們真的會喜歡殘忍的公主嗎?”
    “我不能代表男人或者東方男人。”方刈說。
    “那就說你的觀點嘛。”kate追問。
    “我喜歡的是聰明且懂得進退的女人,至於她殘不殘忍,關係不大。”方刈說,“你喜歡的太平公主,政治手段不比明目張膽殺人的圖蘭朵陰險狠辣得多?”
    “可是太平公主很可憐,她喜歡的人不喜歡她,或者想利用她。”kate說。
    “這不是人生常事嗎?”方刈喝了普洱漱口,準備吃點心,“因為她是大唐最受寵的公主。”
    “所以還是咱們這些升鬥小民好。”梁思雨說,“沒那麽多勾心鬥角,生活簡單,愛一個人就愛,恨一個人就恨。”
    李紫馨搖頭,“要真那麽簡單就好了。”
    方刈笑笑不接話,夾起一隻蝦餃放到我碗裏,招呼大家趁熱吃。
    女孩子們快樂地吃起來,我小聲問方刈:“你也這樣嗎?”
    “我在這方麵好像倒沒那麽倒黴。”
    “其實太平公主那樣的命運很正常吧。”我說,“小時候受盡寵愛,被捧在很高的位置,越高越受矚目越容易摔得粉碎。”
    “是啊。至少還享了四十年榮華富貴,權傾朝野,不虧。”
    我無語,“還有這麽算虧不虧的?”
    “不然呢?”他反問,“那你說她和凍死路邊的乞丐相比誰虧?”
    “那當然是乞丐。”
    “所以了。”方刈把手一攤,“是活該。”
    “你這麽說,那我們生存在這世界上,所有遭遇都是活該了。”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誰說不是呢。”
    “那‘以百姓為芻狗’的聖人呢?”
    “天地以萬物都是芻狗,聖人又如何能逃脫得了。百姓有百姓的桎梏,聖人有聖人的桎梏,能力越大,受到的桎梏就越重。心念動即改換天下的聖人,不是比螻蟻更艱難?”
    “你們嘀嘀咕咕好久了,”梁思雨插話,“說英語,說英語,不然kate聽不懂,以為我們說她壞話呢,好失禮。”
    李紫馨拿胳膊肘撞她,開口打圓場:“人家情侶聊悄悄話你摻和什麽呀。”
    “哦,抱歉。”方刈換了英語,望向kate,“我們剛才在討論哲學問題。”
    這人臉皮夠厚,討論的哪門子哲學問題?!
    kate知道我們各自就讀的專業,方刈這麽一胡謅她還當真了,“什麽哲學問題?”
    方刈一本正經地給她解釋這“東方哲學”,從老子提出的天地觀,說到太平公主的命運,說到為什麽李紫馨會下意識覺得《圖蘭朵》應該是西方人喜歡的故事。
    吃完飯,瞅瞅時間,巡遊差不多該開始了。
    能在這條街上立足的商鋪店主誰沒點商業嗅覺和眼力見兒呢,這麽盛大的節日活動,不想盡辦法賺錢就不是能站穩在異國他鄉的精明商人了,幾個小女生很快就如願買到了燈籠提在手上,一個個高興得走起路來都飄飄然。
    我本來不打算買,因為那些燈籠不好看,要麽太普通,要麽太新潮,我不喜歡,可方刈這人的惡俗品味不知為何忽然冒頭,硬給我買了一盞電燈籠。
    塑料片做成重瓣蓮花模樣,連花瓣上的細絲都描出來了,花蕊處是一簇小燈,花蒂處綴著長流蘇;開關安在提手上,往上一推,金黃色的“花蕊”亮起,中間部分的蓮瓣還會朝兩個反方向一直轉動,蠢得我都不知道該怎麽形容了。
    不,其實我沒覺得這燈籠蠢,它就是土,土到了極致:紫紅色的豔麗荷花、燦爛盛開的花瓣、亮色的燈、轉動的機巧、長長的紅色流蘇,多麽的精致華麗呀!完全符合著百姓最俗氣的願望,一定是小女孩兒們爭相想要提在手裏扮仙女用的款式!
    我不排斥它,甚至覺得它土得俗得可愛,隻是方大公子的品味這是怎麽了?
    走了一段,眼看前頭人越來越多,我們幹脆站在此處路邊占了最前麵的位置等待,反正這兒是花車的必經之途,總能看見。我手裏提著蓮花燈,方刈從背後抱著我。周圍熙熙攘攘的,人與人之間摩肩接踵,音樂聲、喧鬧聲不絕於耳,花車還沒到,表演隊的震天鑼鼓就已經鑽進我們的耳朵,方刈要在我耳畔說話,我才能勉強聽見。
    “小憐。”他蹭著我的耳朵,“我,知道你小時候很喜歡這種燈籠,可是你家裏人不怎麽給你買,你自己又沒那麽多零花錢,所以我想買給你。”
    “這樣呀……我已經不記得了。還以為是你覺得我是個小女孩,才給我買小女孩的東西呢。”
    他笑了,沉沉的溫柔笑聲敲打著我的耳膜,順著神經直躥進我的腦海。
    我心中顫動。
    “我就是把你當做小女孩啊。把……以前欠你的,全部還給你。由我來還給你。”
    “你沒有欠我什麽。”我說,“我覺得很好,所有的經曆。忘了的就忘了,記得的,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