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族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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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肴齊備,梁思雨帶頭舉起飲料,“來來來來來,幹杯!”
“哦——”眾人很是捧場,杯沿一碰,幾口飲料下肚,那氣氛一下就上來了。舉筷吃飯閑聊,各人平日裏在校園中時常講著外語、吃著洋餐,很難得能夠吃上這麽一大桌家常菜、講講帶著天南海北口音的中國話。一開始大家都有些拘束,隻顧著夾自己麵前的菜吃,方刈和周喆熹卻不在乎這個,加上有梁思雨活躍氣氛,其他人的靦靦腆腆很快消失無蹤。
“小憐吃魚了嗎?”方刈夾了一筷子的魚脊肉放進我碗裏,“春天了,多吃點兒。”
“吃了。”我想起葉言那時為教我辨認名物做的鱸魚膾,與方刈提起,“你做的清蒸比膾好吃。”
“膾是吳越楚地貴族吃法,對魚的品質要求很高,這邊的水土大不相同,魚的品種也不一樣,做不出真正‘膾’的味道。”
“喔~”我夾起那塊魚背肉放進嘴裏,好香濃的蔥和紹酒味。
“這水煮牛肉真好吃,家鄉味,誰做的?”周喆熹嚷嚷。
李紫馨淡淡回答:“我做的。”
“哦,好吃,和我外婆做的味道好像。”周喆熹說著又夾起一筷子,切片的牛肉、細絲豆皮、豆芽菜包裹在辣油裏,還掛著一小顆花椒。
“哦,孫子。”李紫馨又是淡淡地一句,引得大家都笑了。
“哼。”周喆熹手腕一轉,一筷子的肉菜就被塞到了孫理的碗中,“小鯉魚你咋不夾菜呢,光吃飯有啥意思啊?”
孫理低著頭連聲說自己夾過了。
“屁,你碗裏的菜除了我給你的還有啥?男人喝酒吃肉才是瀟灑,你是一樣沒有,怪不得被人甩了。”
“喂!”劉奕瑤拿飲料杯叩了叩桌子,“周喆熹你怎麽說話的,是那個女人有眼無珠傍富二代去了好吧,什麽叫被人甩了。”
“那還不是被人甩了?”周喆熹翻了個白眼,“這些女人真是傻得可以,也不看看小鯉魚讀的專業,光是一台常用電腦就得配兩百萬,沒見識還傍富二代呢,我看她也就是人家找來晚上消遣的——”
“周喆熹!”梁思雨也有些氣,“你說話能不能考慮一下別人的感受。”
孫理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憋了半天才說了句:“沒事,都過去了。”
周喆熹不服氣,調頭找在場唯一一個沒發表意見的男生企圖搬救兵:“方刈,你作為一個男人來評評理,我真說錯了?”
方刈一抿嘴,“這有什麽對錯,我們每個人想法都不一樣。我覺得喆熹說的話還是比較中肯的,男人要努力,也要享受人生。”
“就是!”周喆熹拿起酒瓶一碰方刈的杯沿,又扒過去對孫理說:“我通訊錄裏啥女人沒有,回頭兄弟給你介紹介紹。你啊,就是太認真了,人生伴侶人生伴侶,人生那麽多變那麽漫長,多找幾個玩兒,按著心情隨時換,別動真心,快樂得很,哪來你這麽多傷春悲秋的破事。”
周喆熹此話一出,理所當然地被各位女生一頓唾沫星子淹沒了。
我想方刈以前也是這樣的人,但他此時卻不說話,埋頭給我挑鱸魚肉吃。
八個人吃飯特別熱鬧,尤其還有周喆熹這個口無遮攔的人,大家光是埋汰他就已經足夠歡樂了,不多時酒足飯飽,連女孩子們都喝了些酒,此時正懶懶地癱坐著,方刈說想抽煙了,讓我陪他下樓抽上一根。
胡亂套了件方刈的風衣,我們來到宿舍樓前的小花園,花園裏隻有一盞路燈,大片葉子的灌木叢與未開的玫瑰花叢影影綽綽,看著隨時似有風動人來,我們別過熱鬧的環境,反覺得此番景致靜謐而舒心。
方刈啪地一聲按起火苗,點亮一根細煙,溫暖的火苗照亮他的臉,光影之間如刀刻般精致,蔓延浮動的氣場,清冷又深邃。
他把火機和煙盒放到身側,深深吸了一口,緩緩吐出一片白霧。
是淡淡的巧克力味。
我們就這樣坐在花圃邊上的鐵藝長椅,風攪亂了植物的芬芳,帶著絲絲潮濕的涼意。仰頭看見熟悉的燈柱,鼻尖是慵懶晚風留下的巧克力味,我想起了聖誕晚會時陪方刈抽煙的往事。
我一開始很不習慣、更不喜歡這些煙草味兒,哪怕是雪茄,聞多了也頭暈,可我喜歡他,為了和他湊在一起寧願忍受嗆鼻的煙草味,除非實在受不了了,才會輕輕咳嗽表示,而方刈就會立刻掐掉手中的煙,跟我道歉。
雖然不知道他這道歉有多少是關心我,多少是禮節習慣,但這並不太重要,至少結果是好的,至少他是因為我才把煙掐掉的,足夠了。
我曾經想象過自己的另一半,我無法想象自己另一半會抽煙,可結果也是出乎我預料的,不如說我希望、我把他當做另一半的時候,“抽煙”甚至都被我為他曲解為這是招人喜歡的成熟男人的瀟灑了。
“我確實也像他說的那樣想過、做過。”方刈忽然說,“找女人隨便玩玩,滿足欲望,滿足需求,確實很輕鬆,找到個床上功夫好的就更爽了。但後來我發現那樣不對,雖然我本來就知道那樣不對。”
他簡直是我肚子裏的蛔蟲了,可惜我並沒有因這個對他有什麽意見。像他這樣的人,也許對自己的女人真心相待才更可怕——如果對方沒有足夠的“用處”,那相愛的真心極容易把兩個人都拖入深淵——就像某種程度上的我與他。
“你是說周喆熹說的話嗎?我倒是覺得……也不是不能理解。不光是有錢人家的孩子,現在很多人其實都抱著這種心態。許多人從小就是家裏寵著的獨生子女,受不了別人的脾氣,包容不了對方的毛病;加之從小到大感情與兩性教育的缺乏和社會風氣的迅速開放,他們以隨心所欲為自由和個性,成為開放關係的支持者。”
“是可以理解,但那是不對的。”方刈重重吐了口煙氣,“你知道我們有別於野獸畜生在什麽地方嗎?”
“曆史書上說是我們會製作和使用工具。”我說完這句話就笑了,這是多麽可笑的區分辦法啊,可我也是忽然才發現它是如此可笑,“我們與動物的差別,應該是在於‘文化’吧。”
“嗯,意思對了。”方刈吐出一口煙氣,靠在椅背,望向渺遠的天空,“感情、道理、法度,這是身為‘高等文明’一份子的象征,開放關係是視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於無物,但這根本不是他們所認為的‘灑脫’,這隻是純粹的自私,隻是純粹地滿足獸欲。”
“可他們認為你情我願,大家都爽的事,沒什麽錯。”我說。
“一個人達不到超脫族類的境界,卻失去了自己族類有別於野獸畜生的東西,如果族群裏有一大部分人都變成這樣,會是多麽可怕的情況?”細雪茄特別不經抽,方刈用鞋邊踩滅煙蒂,把它扔進了垃圾桶,“失去感情、道德、仁義的最後,會變成什麽?”
“我忽然想起了一個實驗,研究人員把老鼠放到食物充足、沒有危險的空間裏,結果老鼠繁衍到一定時期,開始爭奪地盤、無法撫養幼崽、不願意生育,接著形成了社會孤僻者、縱欲者、沉迷自我打扮者,實驗的最後它們同類相食,又或者孤獨地死去。”
這與現今城市裏的趨勢多麽相像,年輕人爭奪社會資源、不願負擔家庭責任,有人沉迷裝扮自我、有人把自己關在虛構的世界裏、有人到處搭訕隨意行男女之交。
不少倡導文化、談論思想的學者甚至被大眾冠以“沒有貢獻”、“偽君子”之名,抓住他人一些“把柄”就對他人全盤否認。
道德、仁義、感情、法理於當今許多人而言到底是什麽?
隻是一塊不得不裝扮出來的遮羞布吧?
甚至連這塊遮羞布也正在漸漸變得無所謂,許多人——就像周喆熹——甚至在拿自己勾搭異性的本事當做自身優點和成就。
方刈歎了一口氣,他的惆悵極其短暫,如火流星劃過長空,而後細看天幕時,依然是漫天星鬥明滅,“這你倒是不必過於擔憂。物種必然有興盛衰亡,地球的曆史卻不會停下來。人類也一樣。”
“人類也一樣……”
我好像懂了他的意思,又好像沒懂,我想我大概是懂的。
“你說的老鼠實驗,和現在的大多數人,其實就是陷入了一個接近完美生存的烏托邦。”方刈接起剛才的話題,“盧梭說,沒有約束的自由,不是真正的自由。”
“因為我們太自由了嗎?”
“你覺得呢?”他反問,“沒有天敵,努力工作就能有吃有住,還能有興趣愛好,有物質追求。”
“如果僅僅從生存角度來說,好像確實是這樣,縱觀曆史,這是一個很不錯的時代。”我說。
“絕對的自由是虛假的自由,它會讓人淪為滿足欲望凝結成的虛妄自我的工具,這時候所謂的‘自由’就不存在了。正如老鼠實驗的結果——它們都死了。”方刈依然是那副翻動著早已爛熟於心的連環畫的模樣,無聊而漫不經心,毫無表情地吐露著令人細思極恐的話。
但他的氣場和語調裏沒有一絲在乎,好像隻是單純地想告訴我一件普通平常的事,“大部分人真的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嗎?真的在進行自我選擇嗎?”
我的腦海中靈光乍現,一下明白過來:“你的意思是,他們會因虛假的自由意誌而反被利用。”
方刈笑了笑,滿天明滅星鬥映在他眼裏,盈盈河漢皎潔而又清亮,他沒有出言肯定我的理解,反倒問我:“換做是你,要怎樣才能利用他們虛假的自由意誌達成自己的目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