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湖心說夢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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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包藏這類知識的寶物?‘蜉蝣’?”我記得方刈在以前就提到過好幾次,“到底是什麽?”
    他卻搖了搖頭,“隻是傳說而已。‘蜉蝣’曾經寄宿的幾位先人,擅長訓詁,常能破解許多典籍文字中的疑團,而這並不完全由於他們博學,傳說還有一部分原因,是他們直覺準確。以直覺尋路自證,最後破解。”
    “真有這麽玄妙的東西……”
    “是啊。”他笑了笑,“我都很羨慕呢。不過‘蜉蝣’不可能永遠跟著你,所以也別太高興,把它當做不存在,才是正確的麵對方式。就像你剛剛感悟到‘萬物的模子’,在這些機緣巧合的時候,讓自己多想兩步,也許能夠得到更深的領悟,這就算是對‘蜉蝣’不錯的利用了。”
    “進行理智的思考,得到真正不變的‘知識’,果然是很困難的事情吧。”
    “是啊。機緣、智慧、秉性,缺一不可。有所追求是好事,過於執著便是徒勞,也是因此。”
    風又從大窗戶吹進來了,是我再熟悉不過的春夜氣息,桌上的菜肴色彩繽紛,視覺引導著嗅覺,帶動著味覺,家常便飯也如盛宴。
    方刈喝了蔬菜酸湯,表情甚是滿意,我記得最開始他不愛喝這個湯,說味道奇怪。
    過於執著便是徒勞。
    我對此深有感觸。
    “第一年聖誕節時你對我說,‘以有涯隨無涯,殆矣’。我想,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
    晚風之中,不鏽鋼叉勺與瓷盤相碰,叮鈴,當啷。
    方刈沒打算對此進行過多討論,似乎也不需要我解釋自己的感悟,我想他是知道的,他知道我知道了。
    至於我是怎麽知道的呢?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知道的,大概就是,“在晚風的窗邊知道的”。
    “你的論文,可以寫這個。”方刈忽然說,“對柏拉圖這方麵學說的分析。找一個切入點。”
    “好難。”我說,“我覺得東西方的哲學根本不一樣。他們講的是邏輯、是推理、是論證,我們的是體驗、是理解、是悟。我真不知道該如何寫才算他們說的符合邏輯的論證。”
    他笑了笑,“那就不寫了。”
    “啊?”怎麽說著就變了。
    “知識、見地、理解、領悟,融於心,合於行,才是最重要的。想得清楚、寫得精彩、卻做不到,就是‘殆’。錦繡文章,聲名利祿,你自己不也說,‘無聊’嗎?不過若是為了鍛煉鍛煉文字能力和語言水平,這倒是一個很好的法子。”
    我撅起了嘴,“再說吧。”
    這是我表示認同並開始動搖決心的慣用回答,而方刈明顯對我這個習慣十分熟稔。
    “小懶貓。”他俯身一揉我的頭頂,如淵雙目映著滿屋華燈的明星燦燦,柔聲慢調好像玻璃罐裏的金棕色的麥芽糖漿,“我給你找的這偷懶的借口,是不是完美無缺?”
    “嗚……”我多少還是羞愧的。
    “別給自己那麽大壓力。你這不就是過於執著的徒勞嗎?不要讓俗世價值觀告訴你,要自己去分辨什麽一定要做、什麽並沒有那麽重要、應該做到什麽程度、應該如何做。”
    “嗯……”
    接下來的時間,我與方刈呆在莊園整理《素女經》,整理錄音和手稿的過程裏,他發現其中有一部分內容和自己曾經閱讀過的古籍中的內容有所重合,要我幫他一同查找。在浩如煙海的古籍中找出相對應的內容是十分艱澀的工作,我們在藏書室一泡就是一整天,乃至於晚上一合眼,腦子裏都有各種各樣的古體印刷字在跳舞。
    功夫不負有心人,怎麽說呢,經過了整整三周的整理,我們這“聽寫本”《素女經》總算大致成型,除了有幾處仍無法確定,其餘部分基本算是意思通順了,我成就感爆棚,覺得自己老流批了。
    當然更厲害的是,我的論文本周四要上交。
    而我一個字都沒寫。
    不重要,不重要,我知道教授絕對不會因為這個而扣我的學分,再怎麽說學分也不重要,畢業證書更不重要。
    這個時間段裏的兩樣事情我隻能擇一完成,幫方刈整理《素女經》,或者寫我的論文。
    孰輕孰重,答案顯而易見。
    書稿成型之後,方刈與我分別重新謄抄了兩版四冊,我與他理解有出入,於是每人分別是一版兩冊。一冊清楚地箋注了我們查找到的相似內容與出處,另一冊則批注了個人見解。
    這樣又花去兩周,四本厚厚的硬皮筆記本摞在一起時,所有的疲憊、辛苦、勞累在這一瞬間煙消雲散,隻剩陽光縷縷,照耀在堆滿參考書籍的起居室。
    方刈戴著那副垂著細鑽的金絲眼鏡,坐在紙堆裏望向我,鑽石在細鏈上微微蕩漾,把淺金色的陽光折射成一束又一束的七彩。
    我知道這從生理角度上不可能,但那句俗話怎麽說來著——我感覺自己的心跳都漏了半拍。
    遙遠的記憶浮上心頭。
    ——那個……你也是學東方研究的嗎?
    嫋嫋降臨的湘君,在陽光與塵埃之中朝我微微一笑,像春庭的華貴牡丹,又像六月的清冷山風。
    而此次的他,抬手彈了彈我的額頭。
    “你看什麽啊?”
    我顧不得儀態,直接撲進了他懷裏。
    金絲眼鏡兩側垂下的細鏈與鑽石在我眼前亂晃,七彩光暈直晃花了我的眼睛,方刈微微垂了眼眸,低頭吻住我的嘴唇。
    細鏈從我臉頰拂過,鑽石的光太過耀眼,我閉上了眼睛。
    “葉憐小姑娘。”方刈的嘴唇與我的離了半寸,可以聽見他的低笑,可以感受到他噴在我唇邊的氣息,“想——我了啊?”
    “嗯……”
    啊?!不對,我怎麽答應了!
    “怎——麽想的啊?”
    “想起第一次在圖書館碰見你……”
    喂喂喂!
    “哦——對我一見鍾情啊?”
    “才沒有!就是覺得你,唔……”
    “覺得我什麽啊?”
    他明明知道,還要故意逗我再說一遍,我攥緊他的衣襟,貼緊他的胸膛,把臉徹底埋進他懷裏。
    “覺得你是個混蛋!”
    方刈帶著我一起,將整理出來的《素女經》以及過程中的所有手稿搬到一間隻有他自己能打開的儲藏室。
    時間尚早,方刈說我們家裏蹲了一月有餘,該出去活動活動,趁午飯之前,在莊園裏先逛一逛。
    以前我也會和他在屋前閑逛,看看花草,聽聽噴泉,這次方刈卻選擇了完全不一樣的路徑,直往建築與草坪之後的大片杉樹林而去。那是我沒到過的地方,看著樹林茂密,自己就不敢去了,方刈和葉言也不曾帶我前往。隻知道那邊似乎有一條小河,當年春季宴會那日下午,有幾家參加賽艇比賽的來賓還在那兒打了場友誼賽。
    杉樹林距離主城堡有些距離,但風暖日煦,草軟花繁,這麽一段路卻也顯得不長了。拐進林間小道,蔥蔥林木的深處好像有什麽閃亮亮的東西,莫非已經到了那條小河?
    “小憐曾經說,最喜歡‘葉下洞庭初,思君萬裏餘。露濃香被冷,月落錦屏虛’。”
    他忽然提到此事,令我有些恍然,“我是挺喜歡這首詩,覺得寫得含蓄。”
    “那後半段呢?”
    “後半段?什麽後半段。”
    小路的盡頭,竟然是一個湖。
    藍綠色的湖水映襯著杉樹和天空,風吹起波紋,樹影失落的大半片湖麵金鱗浮躍,湖岸有一座小木屋,木屋旁延伸出一個小碼頭,泊著兩艘細長的木船。
    好像十九世紀小說裏的場景。
    “‘欲奏江南曲,貪封薊北書。書中無別意,惟悵久離居’。後麵這半段,你也喜歡?”
    我仔細想了想,搖頭。
    “我不喜歡。也許是因為,它說的正是我會幹的事情。”
    方刈笑了一下。
    “我覺得這樣很矯情。”我說,“我覺得江南曲、薊北書都很沒有意義,但我卻無法全然逃離它們。”
    “人很難徹底拋棄情感。”方刈說,“‘情’讓我們變成最開始的‘人類’,我們數千年都是這樣的動物。”
    “可是‘情’有時候讓人感到沉重。如果沒有了,應該會活得更輕鬆吧。”
    “相對的也會失去很大一部分快樂的感受。”
    我與他緩緩踱步到小屋,小屋沒有門,地上鋪著杉木板,裏麵整齊地堆放著漁具。
    我十分驚訝,“這裏麵養著魚?”
    “嗯。引了河水進來,做了循環淨化和供氧係統,上次的鱸魚就是這裏養大的。”他進屋子裏把起一根沉重的釣竿,在手上掂了掂又放回了原位,“味道不錯吧?”
    “比葉言讓人送過來的更加鮮香,沒有那股魚腥味。”
    “也可能是他做得沒我的好。”方刈在屋子角落拿了兩根船槳,遞給我其中一根,“走吧,我們去劃船。”
    船槳是合金製成的,比我想象中的要輕,把頭處有些墜手。
    大膽地踩進木船,我們相對坐下,方刈解了係繩,教我配合他劃動船槳,雖然挺費力氣,我們還是借著風力,不多時就劃到了湖心。
    他放下船槳,兩手搭住船舷,放鬆地往後靠了下去。
    “浮遊於江湖之上,我為風、為舟、為水,你說到底是我在做夢,還是風、舟、水在做夢?
    如果天下都是一場大夢,那——又是誰在做這一場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