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我欲因之夢吳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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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樣正好。
    這樣正好。
    這樣正好。
    四個字如同尖銳的石錐戳在我的胸口,我一瞬間有點喘不上氣。
    於他,於他們而言,確實,“這樣正好”。
    下午茶之後,日漸黃昏,再去景點是不可能了,我們打算在商店街逛逛,明天再去景點。
    商店街其實是一大片的商業區,什麽店麵都有,我們人多,有男有女,此次也打算分頭行動各逛各的,晚飯時間集合。
    此處曾是電影取景地,遊客很多,也有很多紀念品店,我站在了無趣味的狹窄街道,抬頭,目光越過叢叢磚紅深灰的斜屋頂,眺望遠方哥特大教堂高聳的雙塔樓。縱然日色漸薄,高遠湛藍的天光依舊,晃我眼睛。
    “我們去河邊吧。”我對方刈說。
    河邊有草坪,樹,長椅,有風。堤岸很矮,水麵很近,還有成群結隊的灰鵝,吱呀亂叫。
    遊客很多,長椅早被霸占,我們挑來挑去也找不著能坐的地方,草坪易有濕氣蟲蟻,還髒衣褲,這兒竟連塊大石頭都沒有,實在難辦。
    我一指遠處那高拱磚石橋,“我們去橋上吧!”
    花欄橋上有三三兩兩的遊人背對風景拍照,我趴到欄上,腳下碧藍的河流細浪起伏,風吹來青草、樹木與陽光的春天味道,還有灰鵝群呀、呀的叫聲。
    金色斜照裏,好像小提琴與鋼琴編織的夢一樣。
    “柳永說,‘飛雲黯淡夕陽間,當時宋玉悲感,向此臨水與登山’。”我舒然以臂為枕,彎身枕在橋欄,“若能臨水與登山,倒覺得正是悲感之中最大的快樂了。”
    這樣的風,這樣的景,這樣的心情。
    方刈輕輕笑了,那聲音聽在我耳裏是那麽輕盈,好似眼前身周那淡金色的流風,長空之上薄紗樣的輕雲。
    我不知道方刈是否會有“悲感”這種無聊的東西。
    也許、大概,是有的,吧?
    “小憐自然是能做到。”他淡淡地說。
    我轉轉眼珠,望向他,“什麽做到?”
    “把悲感變成似有若無,從事物裏尋找快樂。”
    “是嗎。”我重新望向濤濤河流,清波湧動,也催動著我的心潮,我感受到了某種幾乎要衝口而出的沉大心情,仿佛一團白霧,想要叩開某扇我說不清的門,“嗯,我……很快樂。”
    “真的?”
    “坐火車很快樂,出來玩很快樂,找到了伯爵紅茶的樂,看風景很快樂,和阿刈一起做上麵這些事很快樂,活著——很快樂。”
    他是長得足夠讓人移不開眼,但我還是想要看橋下的水,遠處的樹,尖聳入雲的雙塔樓,古老街道上的遊人。
    我伸直了手指想夠他,最後抓住了他的袖口,拉住他,說:“方刈呀——”
    “嗯?”他低下頭看著我。
    “其實我還更喜歡‘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更想‘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呢。”
    他嘴角微揚,“因為‘摧眉折腰事權貴,使你不得開心顏’?”
    “那當然呀!”我抿抿嘴,“這首詩,聽說高中課本裏就有。可大家進入社會以後,大眾自以為的努力工作、力爭上遊、實現自我價值,這樣種種想法都是人類社會加諸眾人頭頂的,所以歸根結底,不就是‘摧眉折腰事權貴’嗎?雖然我沒有說這樣不好的意思,這是金字塔型社會的本質和綿延的需求嘛。”
    “但不能因為這樣的客觀實際就否認這些詩詞文賦的作用。正是因為有它們,社會的未來裏才能還有文學家、藝術家、思想家、科學家,否則從小便隻知道摧眉折腰事權貴,誰還知道世上有與俗不同的‘開心顏’?教育的本質不是引導人具體去做什麽、想什麽,而是給他們以選擇的可能性,擁有多少知識,才有多少選擇的可能。”
    “可是我記得你說過一句話,‘在有能力駕馭知識之前,知識隻會讓你更加困苦’。”
    “一定程度的困苦可以激發人的潛能。”
    “可有許多文學家藝術家思想家科學家本身就出身貴族啊。”
    “因為知識和思想需要相對應的見知作為補充才能真正提升。”
    “如此說來,從小教授大家什麽‘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其實還提前給大家打了最底的底子,從小培養大家自我紓解的能力。”我猛地撐住橋欄直起身,“等到為了生活不得不摧眉折腰事權貴的時候,這就是最後的自我安慰,讓人不會崩潰癲狂以至於做出瘋狂事兒的自我安慰。”
    方刈摸了摸我的頭發,在最後一抹斜陽光裏,我看到他嘴角勾了勾。
    晚上的安排是火鍋和ktv,留學生假期活動標配,當然我可沒參加過這種活動,畢竟是需要鈔能力的。
    啊,怎麽聽起來這麽瑟縮小氣。
    我要被自己逗笑了。
    火鍋沒什麽好說的,我們餐後已經將近九點,天色居然還微微有點兒亮,想來是足夠靠北,夏令時的天象愈發顯現。
    一行人打了兩輛出租來到ktv,老板是華人,很快就安排好了包房,周喆熹熟門熟路地點了酒,沒一會兒,服務生就端來了兩瓶威士忌和四五大瓶的飲料。
    以前雖沒來過這種地方,但想想就知道這些娛樂活動很花錢,我的心頭肉一跳一跳的。真是奇怪,方刈帶我出去時我少有這種感受,跟他們一起卻很明顯,大概因為大家都是學生模樣,環境所致。
    他們與我年紀相差不大,他們愛聽的歌,十有八九也在我那失落的記憶裏,我一開始有些擔心,但最終還是決定與他們同行,一來第一天就這麽不合群麵子上說不過去,二來……
    不管是什麽,總要麵對的。
    “龍”已經在我身體乖乖蟄伏,被刺激到記憶時的後果也不像以前那麽嚴重,我相信我能麵對它們。
    無論是因此勾起我的回憶,還是帶給我失衡的眩暈,我都準備好了勇氣去麵對。我不想被自己、被無聊的、無謂的自己掌控人生的快樂和悲傷,至少這是我可以努力嚐試去掌控的。
    女孩子們蹦蹦跳跳地擠到小屏幕前點歌了,方刈和周喆熹坐在了沙發拐角處,他們身邊分別坐了我和孫理。
    周喆熹哢地打開一瓶威士忌,方刈已經給我倒了滿滿一杯橙汁,“不許喝酒。”
    我眨眼朝他一笑,抿了一口橙汁。
    方刈別的話基本都是無可辯駁,言出必行,唯有這句話,他每次都會親自打臉,次數多了我也就知道了,根本用不著在他還十二分清醒的時候和他爭論。
    三分一威士忌兌三分二綠茶,雖然都說這喝法不健康,但依舊深得他們喜愛。方刈直說自己不喝綠茶,要了蘇打用來兌酒。
    大屏幕的mv,歌台上一隻彩色燈球,點歌用的小屏幕,是整個包廂僅有的光線,劉奕瑤不知在哪找到了氛圍燈的開關,啪地一下,滿場搖動玫紅藍紫的光斑。
    他們是真的愛玩,連女孩子都坐過來倒酒喝,一瓶威士忌很快見底,周喆熹見狀,一下又要了兩瓶。
    他們玩兒骰子來喝酒,方刈跟他們搖了兩個回合,也許是深諳此道覺得無趣,他笑著把我摟住,說讓我替他搖。
    “我手氣差得要死,一會兒把你喝趴下了。”我說。
    “我教你啊。”
    他喝了兩杯酒,身上已經泛起微微酒氣,蹭著我耳朵的嘴唇熱熱的,掠過我耳垂的舌尖濕濕的。
    啊!
    我迅速起了反應,就像喝了酒。
    方刈全無顧忌,在我耳旁低笑,還親了我一下。
    “好好好,麗蓮你來。”周喆熹叫道,“你知不知道怎麽玩兒啊?”
    我睜大眼故作無辜:“不知道!”
    周喆熹給我講解規則,我隻見他薄唇張合,一句都沒聽進去。
    因為方刈也在我耳邊說話。
    兩人同時說完,我和周喆熹都搖了骰盅。
    方刈教我的不僅僅是規則這麽簡單,他居然在此時教我察言觀色。
    “ladyfirst.”周喆熹說。
    “三個二。”我挑了對最低的數字。
    他也不急,仿佛是陪我熟練規則,一點一點和我往上叫,我這個文科生不知怎麽的莫名就在心裏算起數來,好像差不多了……
    果不其然,我故意說了一對稍高的數字,周喆熹嘴角一勾,非常、非常的輕,幾乎是看不到變化的。
    燈光很暗,七彩斑斕,但我竟然看見了,他那附近小片肌肉的細微扯動。
    “開。”他說。
    骰盅掀起,我果然輸了,方刈仰頭喝下一杯酒,將酒杯放回桌麵讓我幫他重新兌酒的同時,在我耳邊悄聲問:“看到了嗎?”
    “嗯。”
    我先故意輸了兩次,第四次數字叫到一半,我就看到周喆熹的眼皮又快又輕地顫了顫,眼珠微微偏了偏,就那麽一點點。
    軟軟地依到方刈身上,我借勢抬起了手,牙齒和下唇在曲起的指關節上抵了抵,對周喆熹說:“你喝吧。”
    他很倔強,但臉上全是故作鎮定的僵硬,我們開了骰盅,他果然輸了。
    周喆熹喝酒的同時,方刈自己也喝了兩口,飲畢與我醺然低語:“葉憐小姑娘,你剛才在幹什麽啊?”
    我驚得一瞪眼,“我沒有!剛才、剛才那個動作是無意識的……”
    他笑笑不說話,自己上手和周喆熹搖骰子,沒幾下就把數字叫得老高,周喆熹知道他玩兒這個厲害,不敢輕舉妄動,但方刈喊的數字也忒誇張了,周喆熹心下一橫,叫了句開。
    骰盅一開,果然輸了,方刈含了半杯蜜色的威士忌,托起我的下巴,直接將帶著涼意的酒喂進我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