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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了火車，我們直奔本城第一大目的地：聞名遐邇的北部著名下午茶室。茶室有著一百年的曆史，是旅遊者必不能錯過的打卡聖地，自家製作的茶葉和現烘的點心廣得好評。洛琬靜曾經來過一次，據說排了整整兩個小時的隊，這次他們提前預約了座位，隻要我們準點到達，就可以直接到二樓坐下了。
    我聽說要喝下午茶，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穿著，和方刈一樣款式的polo短袖，束一條百褶短裙，腳上一雙蝴蝶結皮鞋，有些許慌張，因為先前曾經和方刈到一家百年五星酒店吃下午茶，要穿著正裝才能進入。
    不過他們好幾個人都穿著休閑衣服運動鞋，我悄悄湊到洛琬靜身邊問一身洋裝的她：“小靜靜，那個茶室沒有著裝要求的吧？”
    她溫柔一笑，“普通下午茶室怎麽會有著裝要求啊，穿拖鞋都可以的。”
    “喔……那就好。”
    我放下心來，洛琬靜忽然盯住我的裙子，像是情不自已一般，伸手摸了摸我的裙擺。
    “呃，是髒了嗎？”趕緊看看裙子，我這人大老粗的，不會是剛才吃東西掉上麵了自己沒發現吧。
    “你這條藍格真好看。”洛琬靜說，“回頭發我個鏈接呀。”
    啊？！
    “那個……其實不是我買的……”我隻是在衣櫃裏看到了它，覺得很可愛就穿上了。
    洛琬靜詭異一笑，眼珠一轉，“不是你買的？你男朋友買的啊？”
    應、應該是吧？
    “呃，對，我一會兒問他，然後告訴你在哪買的。”
    洛琬靜化著精致的妝，戴了灰色的美瞳，頭發蓬蓬鬆鬆地打著卷，軟毛小帽邊夾著幾朵絹花，精靈又仙氣，可愛得像童話裏的洋娃娃。
    剛好行至斑馬線，洛琬靜長得小巧玲瓏，即使穿了中跟的皮鞋還是比我矮上一點，想到要過馬路，我下意識牽住了她的手。
    她沒說話，就那樣讓我牽著，我不以為然，安全過了馬路後就撒開了她的手，找方刈去了。
    茶屋在一條磚石老街上，深色格窗的門麵英倫風十足，洛琬靜帶頭推門進去，向店員展示了預訂信息，我們被引上二樓，在四張拚起來的方桌旁落座。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熏香味，二樓的座位比起一樓要更寬鬆，客人也更少，是有那麽些小鎮下午茶的味道了。
    與一樓大理石紋樣的桌麵不一樣，二樓的桌子全部鋪了雪白的桌布，每一張桌子上循例擺著鮮花和調料瓶，點過餐後，服務員開始為我們依次擺放餐具。
    我與方刈相對而坐，暖白色的燈下，背景中人影綽綽，交談聲低語綿綿，餐具相碰小聲叮玲，茶香從某個角落傳來……身體暖極了，暖的光、暖的聲、暖的味，一切都是暖色的。
    顧不上旁人目光，我伸過去用手掌覆住了他的手。
    忽而樓梯口傳來熟悉的語言交談聲，腳步聲洶洶湧湧的，似乎不少人，我扭頭隨意看了眼，服務生引上來了一群客人，在我們不遠處、靠近窗邊的位置落座。
    他們一行也是七八人，有兩個男人扛著攝影機器，有一個人拿著打光板和補光燈，還有幾個人提著大小箱子跟隨，簇擁著一位穿著華麗的女孩子。
    來茶室……拍照的嗎？
    女孩子向來對華麗的打扮感興趣，我不由得凝眸細觀，她穿的竟是一套傳統服飾，頭上梳著發髻，戴著珠花，還真挺好看。
    坐在我旁邊的洛琬靜也湊過來，雙手自然而然地扶在了我的肩上，“喔，這不是那個網紅小姐姐嗎。”
    “網紅小姐姐？”
    “就是一個喜歡錄一些自己的傳統服飾搭配和造型的女孩子，後來人氣上去了就開了家自主設計的賣傳統服飾的店，這估計是在拍新品吧。”洛琬靜說罷，轉身叫李紫馨，“紫馨，那個好像是你喜歡的小姐姐。”
    李紫馨坐的離我們很遠，背對著樓梯口，剛才應該沒有看見他們上來，經洛琬靜提醒後一看，興衝衝地和洛琬靜對麵的孫理換了位置，要近距離追星。
    “哇哦，她上年才來英國拍過一期新品vlog，這次居然又來拍耶！”李紫馨非常興奮，拉著洛琬靜的手激動壞了，“你說我一會兒去找她合照她會答應嗎？我一個人不敢耶你跟我一起去好不好！”
    洛琬靜微笑著答應，李紫馨告訴我她在元宵節那天和我們逛唐人街穿的衣服就是這個女孩子店裏的，還把女孩子在世界各地穿著傳統服飾拍攝的vlog展示給我看。
    我喜歡傳統文化，對這種個人營銷卻很沒興致，不過李紫馨這麽激動，等待點心的時間也是無聊的，隨便看看。
    一係列的vlog視頻都打上了“讓傳統服飾走向世界”的標簽，在各國著名景點、街頭巷尾更換著裝扮展示，還提到拍攝過程中得到了許多外國人的誇獎，下麵的評論則是一水兒的對此舉表示讚揚，我看著總感覺哪兒怪怪的，可又說不上具體緣由來。
    方刈不可避免地跟著瞄了幾眼，眉頭微皺，很快卻又鬆開了，不置一詞。
    我看了兩個視頻，覺得實在太尬了，幸得點心紅茶上桌，麵對李紫馨的熱情，我真想不出什麽好法子來推諉。
    傳統的三層點心塔，第一層是特色小蛋糕，第二層是司康餅搭配蔓越莓醬和奶油，第三層是幾款不同口味的三明治，是傳統英式下午茶的點心搭配。
    小女生們四麵八方各種角度拍完照片，舉起叉子終於露出了如狼似虎的表情，洛琬靜非常優雅地倒了一杯大吉嶺，加入牛奶和糖霜，用勺子輕輕攪拌著，“叮鈴——叮鈴——”的，配合上她一身及膝洋裝，繁密的木耳邊與裙擺轉角的緞帶，襯托著潔白的瓷杯、淡棕色的奶茶、銀色的調羹，好一幅十八世紀名畫。
    我要了一壺格雷伯爵，在杯口架上一隻茶漏隔濾葉渣，金紅色的茶湯倒出來時，柑橘香與茶香芬芳滿溢，春日之中，怡神清氣。
    “小憐上一次來這邊的時候，還說格雷伯爵像泡了煙頭的水，難喝得要死呢。”方刈是真不愛這茶，倒了旁邊的大吉嶺喝，“怎麽現在反倒喝上了啊？”
    “唔～”我喝了一口，“今天不知道怎麽的，忽然就想起這個茶的味道，忽然就想喝。而且，這好像也沒印象中那麽不堪？”
    他端起我的杯子嚐了嚐。
    “嗯。真難喝。不過是比火車上的要好一點點。”他點評道。
    我嘻嘻笑著，分切開一塊司康餅，先把未曾蘸醬的小半塊送到他嘴邊喂他吃下，才將剩下的蘸了覆盆子醬吃。
    “唔～”我咀嚼著睜大了眼睛，“這家的司康餅居然有點好吃。”
    就是這個覆盆子醬太甜了。
    方刈搖頭，“不好吃。”
    “好不好吃那要看和什麽相比，和你家做的點心當然沒法比，放在這兒算是頂好的口感了。”我企圖為它挽尊。
    “比ritz的難吃。”
    “……有你這麽比的嘛！”
    “你們去過ritz啊？”李紫馨坐在方刈旁邊，聽得清楚，“好吃不？”
    方刈：“不怎麽樣。”
    我：“挺好吃的。”
    “……你們這反應差別好大，算了，我暫時也不想花那個錢。”
    下午茶的重點不在吃而在閑聊，一起賴著，消磨時光，隔壁桌的網紅小姐已經拍了不少照片，她的衣服原來疊穿了兩三套，一一解下，更換些許發飾，拿上不同的小道具，便是好幾套迥然相異的造型，效率十分之高。
    眼見網紅小姐拍攝進行得差不多了，一桌人頗有點放鬆一番的意思，李紫馨拉上洛琬靜，大膽地過去搭話。
    方刈待她們一走，馬上搖頭歎氣，“現在的年輕人什麽事兒都腦子一熱，根本不懂什麽叫中庸含蓄，還弘揚傳統文化呢。”
    “剛剛那兩個視頻尬死我了，莫名其妙就好尬，尤其是拍到外國人誇讚的情節，太尬了，我怎麽反而覺得有點丟人。”
    “不論地區不論宗教不論背景地在其他文化的地盤上推行炫耀自己的民族文化，我真不怎麽認可這種行為。”方刈說，“這不就是按著人家的頭輸出自己的文化麽？和十字軍、蒙古帝國有什麽本質上的區別？別人沒有意見，是尊重包容，別人要將此定性為文化侵略，你也無可辯駁。假設在國內街頭出現一群穿著吳服、沙麗、赤古裏裙的人大搞拍攝和行為藝術，會引來多大爭論？怎麽自己人到了國外做同樣的事情，就成了先驅英雄。”
    他冷冷一笑，“民族自信也好，個人自信也罷，不是一張漂亮的照片，一套華麗的衣服，一聲外邦人乃至外人的稱讚而來的。越沒自信的人才越炫耀，越想得到別人的認可。”
    “如果他們真的能在自我炫耀的過程裏引領大家學習、認知一些真正文化層麵上的東西，理解、遵循先人的智慧以豐富自己的人生，為賺錢也好為攬名聲也好，我覺得都沒問題。可惜這個以貌取人、娛樂至死的年代，似乎很難。”我想起宋蓁拍的那部《既見君子》，花了極大的功夫和投入複原場景服飾、禮節器具，為了介紹戰國時期的學說、展示不同階層和立場的人的人生觀而特意加入劇情，可最後呢？最後還不是靠著宋蓁的傾城美貌，劉學堯和沈逸風的帥氣奪目，以及跌宕煽情的感情戲，才讓觀眾為之瘋狂。
    當然，要求所有人都對故紙堆裏的東西感興趣不現實，也不利於社會發展。
    但是不是有一些精神，有一些準則，那些關於為人處世、那些讓我們免於在人生中迷失自我的，獨屬於我們的東西呢？
    一種文化裏最應該得到傳承是什麽？
    至少絕不是沉迷自我的梳妝打扮，絕不是何不食肉糜的無病呻吟。
    “是啊。就像一些收藏家、文化人，傳播知識見聞，表達觀點，他們的觀點對錯與否，到最後居然會得到‘長得真醜’、‘嫖客’、‘老騙子’這樣的評價，真是可笑可悲又可憐。”方刈臉色淡漠，嘲弄、恥笑、無奈、憐憫，都隻在他眼底一霎而過，就像不鏽鋼甜點叉在他手間翻動之時，折射的一瞬銀光，“好色也好，江湖手段也罷，這都是個人生活和社會生存需要，什麽時候竟然變成了大逆不道的錯？什麽時候連文人的長相都可以被拿來攻訐？個人生活習慣、愛好、長相，和他們的觀點見聞又有什麽關係？反倒是那些又醜又蠢，氣質下流，毫無見識的網紅獨得追捧。”
    他最後笑了笑，說，這樣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