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懸絲問診 鬼醫簡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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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城之後,江晟和鐵無涯徑直在城東客棧歇腳。雖已經進入初春,但塞北的三月並沒有江南的陽光,依舊寒風索索,仿佛隆冬的那點冷,依舊掛在枝頭,遲遲不肯下來。
一夜過後,鐵無涯推門進屋,準備伺候少主子起床。不料江晟已經早起,正在燭光搖曳中翻看著一本厚厚的醫書,書的扉頁已經泛黃,但卻整潔幹淨。長長的睫毛在金燦燦的燭光下不時跳躍。
“少爺,你身子骨本身就弱,加上從天山長途跋涉,雙腿久坐,肌肉鬆弛,血液得不到靜脈壓,循環功能削弱,定時疲倦之極,暫且就不要看書了!”鐵無涯緊張道。
“沒事,昨晚的確困意濃濃,睡意不知不覺來襲,美美睡了一覺後,感覺精神好多了!”江晟繼續埋頭閱讀,不知不覺翻過一頁,娓娓道:“書卷多情似故人,晨昏憂樂每相親。讀書是一種娛樂,多讀書,讀好書,人生才會摒除浮躁,善於決斷,安於求實,勇於擔當,精於規劃。”
“少爺,你嗜書如命,學貫古今,博聞強記,既是醫中鬼才,又是學富五車的曠世奇才,你的人生哪有什麽浮躁的影子?”鐵無涯喃喃道。
“縱使是精通岐黃、妙手回春的神醫,又如何?二十六年了,我身體一直羸弱,對自己的腿病更是一籌莫展,隻能束手待斃做個殘廢;縱使才高八鬥,學富五車又如何?我也隻不過是一個江湖遊醫,混跡於紅塵,最終難免不被宿命掩埋,不會留半點兒塵埃。”江晟的性情有些喜樂無常,起伏變化大,臉色突然陰沉了下來,最終將書扣上,重重地丟棄在案桌上。
“這書看與不看,今天看或明天看其實差別不大,無非是為功名利祿折腰。我無心這些世俗羈絆,又何必浪費光陰在這上麵。”江晟慵懶地伸了伸腰,玉容漾起一絲疲倦道:“屋裏悶著慌,陪我出去走走--都說‘天下九塞,雁門為首’,到底有何奇觀?”
西陘關的清晨,依舊被東方第一縷晨光暖暖的喚醒,一主一仆由東向西在城門兩頭晃悠,昨晚因為太色已暗,沒有較好的視線飽覽被古人形容為“天造神為”的勾注山,今日趁著明媚陽光,仰望“三關衝要無雙地,九塞尊崇第一關”的雄偉,以及沿途林立關隘,蜿蜒山脊長城,江晟顯然心情不錯,目光愉悅。
“少爺,這雄關依山傍險,連接瀚海,直抵幽燕,人潮熙熙攘攘,想必也是諸多名流騷客的常踏之地。”鐵無涯見江晟麵色不錯,神情悠閑,投其所好地問道。
“雁門與寧武、偏頭並稱內長城之‘外三關’,關牆雉堞密集,烽堠遙相呼應,十八隘口更是連為一體,千古為兵家必征之地。趙國大將李牧憑借關城之險擊敗匈奴十萬人馬;漢朝名將李廣、衛青、霍去病曾經在此廖戰,兵戎相見,赤地千裏,威震塞外;唐代安東都護薛仁貴也斬敵數千捷報頻傳此地---它不是屬於名流騷客的集聚地,而是一將功成萬骨枯的葬身所。”江晟輕輕抬額,纖眉一蹙道。
“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角聲滿天秋色裏,塞上胭脂凝夜紫。”他凝視著東城樓門額上雕嵌著與西城門“地利”橫匾對應的“天險”橫匾時,心中滋生出幾分蒼涼與悲壯,不由呤誦起唐代鬼才李賀的佳句。
“李賀別稱‘詩鬼’,一生憂鬱病篤,二十七歲就卒於昌穀故居;我被人送稱號‘醫鬼’,半生也愁苦多病,今年眼見晃過二十六個年頭,不知何年何月就會撒手人寰。”江晟語氣峰回,幾乎是瞬間勃然變調。
“呸、呸、呸,少爺,怎麽會呢?你多病,是因為從小身子骨羸弱,但經過半坡道人多年來精心調養,已經沒有大礙,除了……”鐵無涯下意識地瞄了瞄江晟的膝下,立馬又補充道:“李長吉(李賀,字長吉)早逝最重要原因是擺脫不了功名利祿的束縛,在仕途中不得誌,最終鬱鬱寡歡而終。少爺你隻求人生灑脫,哪能相提並論?”
“的確不能相提並論,他雖不幸,但卻魂歸故裏而亡,我即使早逝,也最終要做個四處飄零的孤鬼遊魂,尋不到根。”江晟略帶傷感,眉心微低,略帶愁容道。
鐵無涯見話題無意間勾起了少爺心窩底的最痛處,立馬悔恨地想鑽一個地縫下去。
他剛想找個安慰的由頭來寬慰主子,不料,江晟唇角微揚,含了一抹若有似無的笑,又淡然道:“天薄我福,吾厚吾德以迎之;天勞我形,吾逸吾心以補之;天厄我遇,吾亨吾道以通之,人生還有什麽比平易恬靜的心態更值得珍惜呢?”
說罷,江晟竟然粲然一笑,輕撫肩上一束恰如春水的青絲,神情悠揚道:“無涯,你推我到集市上走走,聽說晉城的刀削麵乃是天下一絕,我們去開開味吧,我有些餓了……”
走到城東鬧市,已經是日正時分,街上人來人往,販夫走卒的吆喝聲與布衣百姓的喧鬧聲混雜,偶然有商賈達人、官宦兵吏匯濟其中。
前行二百米,一杆鬥大的旗幟迎風飄展,上麵楷書書寫著“又見麵”三個字,乃一處吊腳閣樓麵館,生意旺盛,號稱開了三十年不倒的“太原天字一號”。江晟在鐵無涯的推扶下,隨著人氣正準備跨進店鋪門檻,隻聽見隔壁臨街的一個糧油米店鋪的門兒被人狠狠地踢開,續而傳來一陣嚴厲的斥責聲,以及一個婦人掩頭唯唯諾諾的哭聲。
“你這婦人,好生歹毒,我為一家人的生計奔波勞累,經常出門在外運送貨物,你不在家好好地管理家事,伺候雙親,卻長期虐待我的長子,在雨雪冰凍天氣,給他用蘆花做棉衣,用冷水洗澡,真是毒蠍心腸!”聞聲望去,一個身穿藍色褂頭的男子,正在劈頭蓋臉地痛斥自己臥在病床的妻子。床榻的另一邊則坐著一個年齡約莫六、七歲、一臉稚氣的孩童,左手握著冰糖葫蘆,右手抱著一個木馬,顯然被父母的吵鬧驚嚇住了,冰糖葫蘆不知不覺從手上滑下,跟著“哇哇”地哭出聲來。
順著吵鬧,鄰居家的幾戶人家零零碎碎地湊在窗前或門前,對著屋子內的女人也指指點點道:“平時間這潑婦可潑辣剽悍了,對街坊們動不動罵街就算了,上次幾個銅錢找不著了,硬是說讓她大兒子偷去了,趁著男人不在家就將娃娃痛打了一頓!”
“她呀,對自己的娃兒像塊寶,對前妻的娃兒像根草,專會做表麵功夫。男人回來了,虎頭還有的飯吃、衣穿,看上去一家人還算湊合;男人一走就翻臉,把虎頭呼來喚去當傭人使,憑著心情任意打罵!”一個大娘手中還拿著針線,有些憤憤不平,又哎了一聲道:“隻怪虎頭這孩子老實,娘親走著早,習慣了受氣不吭聲!”“現在好了,報應來了,這刁婦患了疾病臥床不起,據說是中了邪,隻知道腹中饑餓,卻不想飲食飯菜。男人也知道了其品行惡劣,追究起過錯來,恐怕是要遭休了也!”一個少婦麵帶幾分悅色,眉飛色舞道。江晟原本對這市井之事不感興趣,隻是可憐了孩子的啼哭聲,故停駐了一會。他透過窗欞看了那臥床的婦女一眼,略帶惋惜,又冷冷道:“的確是報應,她麵色慘白,是脾胃虛弱導致氣血兩虧。但索要她性命的是腹部胃腸發炎導致穿孔,陣陣隱痛影響了食欲,即使不被餓死,隱痛不久也會將向左右肩擴散,演變為劇痛,隨時都會出現休克狀態。”說罷,江晟準備回頭推著輪椅跨入“又見麵”麵館。在回眸的一瞬間,一個約莫十一、十二歲,叫虎頭的孩子氣喘籲籲地闖入了他的視野。原來,清晨出門,虎頭隨父親姚林牽車出門到鄰家鎮上送菜籽油,因為天氣咋暖還寒,身穿蘆花做的棉衣,他不由得因為身體寒冷打顫,將裝有菜籽油的一個罐子掉落在地上,脾氣暴躁的父親姚林原本就為妻子病情焦慮,見到此情景更是,立馬隨手抽起駕驢的鞭子,重重地打在他的身上。蘆花隨著打破的衣縫飛了出來,姚林方知長子受到虐待,心急如焚,便不顧虎頭阻擋,怒氣衝衝地駕車回家,找妻子討要說法,打算休逐後妻。虎頭見拗不過父親,便一路小跑緊隨著驢車回到家中,跪求父親饒恕繼母,看著臥床的婦人和依偎在一旁的弟弟,淚花盈盈地誠摯道:“留下母親隻不過是我一個人受冷,休了母親兩個孩子都要挨凍!”父親聽後十分感動,父子倆抱在一起。繼母聽後,悔恨知錯,淚水也忍不住淌下來,語氣哽咽,捂住腹部的陣痛,抱住幼子,連連道:“我……錯了、錯了、我錯了……隻可惜晚了!”見到這番景象,圍觀的鄰居有些心軟,紛紛歎了口氣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現在中了邪重病纏身,即使想要做個賢妻良母,恐怕也熬不過幾天日子了!”把一切看在眼裏的江晟,眼睛有些盈動,血脈親情觸動了他麻木的神經,清朗的容顏上,流露出一絲複雜的情緒。他坐在輪椅上,微微抬起右手食指,鐵無涯便會意將輪椅調轉方向,緩緩駛向“姚記糧油米店”。
“不算晚,熬過七日服藥期後,慢慢調養,還有機會重新為人良母。”江晟在店外輕柔道,白皙的皮膚襯托著淡淡桃紅色的嘴唇。“內人突發疾病,近日來隻知道腹中饑餓,卻不想飲食,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我請了城南的老郎中診斷過,說是少陰君火,導致心悸氣短,但查不出具體緣由,隻能臥床調養。後來,我再請仙姑看過,說是風水犯忌,中了邪,可能命不久矣!”姚林抹了抹掛在臉龐的淚痕,語氣充滿疑惑道。“你請的是郎中和神婆,不是我們家少爺!”鐵無涯顯著有些生氣。江晟倒是很平靜,他用一貫孤傲的神態凝視著眾人詫異的目光,一根細若蠶絲、輕若羽絨的金線在頃刻間從指尖似撥動琴弦被彈出,直接對準方向,穿過店鋪內的窗欞,準確纏繞在那臥床婦女的左手腕上。“放心,我家少爺是在為尊夫人把脈,沒有其他惡意。”鐵無涯解釋道。霎時,金線快似靈蛇被收了回來,藏於江晟潔白勝雪的衣袍中,眉心一點朱砂格外醒目。“我剛才隻是初步斷定尊夫人的病情是胃腸穿孔所致,所以提出煎服七日極苦薑黃、當歸、人參等配置的中藥,加上我特製的續命斷雪膏,即可保住性命。”江晟揚了下眉頭,接著道:“現在經過診斷,她的病情屬於虛象型,內火過剩,想必尊夫人除了日常飲食不當外,還很容易情緒波動,好嫉妒,好挑剔,好麵子。”“神醫,請您快救救我娘親吧!”虎頭跨出房門,趕緊磕頭道。“雖是繼母,但也作為娘親,她非但不厚愛你,反而苛刻你,你難得不恨她嗎?”江晟眉心一皺問道。“為什麽要恨呢?恨一個人內心要多麽痛苦,更何況是自己朝夕相對的娘親。”虎頭雖是年幼,但一語中的道。江晟沒有再言語,他轉過輪椅,背對店鋪,“長命百歲我不敢保證,尊夫人還有三十年的陽壽應該沒問題!”江晟命鐵無涯利索地寫下一方藥劑,又從懷中取出一個水晶瓶,倒出一枚圓潤的赤紅色的丹藥來,遞到虎頭手頭,微笑道:“這是我秘製的寶貝赤丸,取天山之靈氣,吸日月之精華,有陰寒的氣息,能夠陰陽調和,祛病延年--拿著藥方和丹藥去救你娘親的性命去吧!”
“謝謝大哥哥,不,謝謝神醫的大慈大悲之心!”畢竟是在商賈家長大的孩子,虎頭說話帶著大人的腔調,滿心歡喜地捧過丹藥,感覺有些冰清刺骨的感覺,一溜煙跑到病榻前,小心翼翼地伺候婦人咽下。
片刻,婦人的臉上露出十分驚愕的神情,嘴角微微翹了起來,續而一副神清氣爽的摸樣,臉色如荷,對旁人驚喜道:“感覺真不錯,像沐浴在陽光裏,身體好舒服……”說著,緊緊摟住虎頭和身邊的幼子,盈盈淚光道:“娘一定要好好地愛你們,彌補以前的過錯—虎頭,你真是娘的好兒子,娘對不起你,也對不起你逝去的娘親,唔、唔……”
話語中,姚林連連屈身拜謝,婦人也急著從床上躍身下地,跪謝江晟及鐵無涯救命之恩:“多謝恩公懸壺濟世的心腸,救了奴家賤命一條。”
江晟泰然自若,寒聲說道:“你們錯了,救人的不是我,而是你們的兒子虎頭--我從來都不是懷有大慈大悲心腸的人,對別人的生死貌似沒有什麽多餘的閑心關注,更談不上有懸壺濟世的醫德。”
說著,他把如同星劍的眉頭一挑,回頭淡然道:“我給丹藥,隻是因為虎頭的孝順而意外收獲了一份感動,一時心軟罷了--我是一個很難得有心肝的人,偶爾麻木的心態被世俗的羈絆震撼一下,感覺也還不錯。”
話聲落下,江晟便在鐵無涯的陪同下徑直走向了麵館。那館子進門的兩側印著“低頭不見抬頭見,昨日聞香今又聞”的對聯,雖不工整,但與“又見麵”橫幅的意境也還算貼切。
而剛剛發生的一幕,恰好闖入一行人的眼簾,正是八賢王和紫涵、青羽。他們在“又見麵”的閣樓上,目視地十餘米開外的“姚記糧油米店”,神態各異地聊著。
“老爺,你看,就是昨個兒在城門口那個桀驁不馴的小白臉和黑炭頭。”青羽側坐在板凳上,一手隨意揀著盤中的蠶豆、瓜果往口裏送,一手指著方向用略帶詫異的神情道:“他用的是西域的金蠶絲診脈,出手不凡,拋開武功內力不談,必定是懸壺濟世的高手。”一把六尺梨花長戟依靠在背後,依舊寸不離身。
“眉心一點紅,撥琴一根絲,疑似花中秀女,卻是端莊妙男,人稱醫鬼‘無淚江仲景’。”紫涵佇靠在柱子間,雙手抱臂,微微斂起似月的黛眉,用清冽的聲調道:“早就應該想到是他的—可惜,怎麽想也想不到江湖傳奇的神醫鬼手竟是年紀輕輕就已經坐在輪椅上的人。”言語之間,一聲惋惜之聲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