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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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沉的夜,冗長而寂靜。om\\
    螭兒卻在這般無聲無息的時分緩緩醒來。眼前盡是一片黑霧,她真醒著嗎?抑或她仍在夢境之中,掙脫不出……
    久久,她總算適應了黑幕的籠罩,房內的擺設漸漸撥雲見日。
    好陌生的地方,這又是哪兒?她……又睡了多久?
    “睡夠了?”
    背後傳來淺淺的嗓音,毋需回首便知與她同床共枕的,隻有焚羲。
    頰畔的所接觸到的是深夜冷沁,而覆蓋著兩人的錦被卻暖烘得令人眷戀,他的體溫源源不絕且毫不吝嗇地與她共享。
    焚羲一手環過她的腰際,此舉使得兩人的身軀更是貼合。
    “我睡了多久?”
    “整日了。”他高挺的鼻輕蹭著她的耳際,“還要睡嗎?”
    “不了。”她有些倦累地低吟,無論她休憩多久的時間,總還是疲勞不堪。
    片刻沉默後,螭兒開口。
    “我們究竟,要往何處去?”她隻知道焚羲似乎漫無目標地停停走走。
    “南方。”
    “南方?”
    “我曾在數千年前遊山玩水時到過南方某處的小村莊,我記得那裏有池溫泉,因為數千年前曾有名藥師如來的眷神在此停駐,而被村人稱為神池。我想帶你去那兒,或許泉水有助於你的傷勢療養。”他的聲音低低的、淺淺的,輕撫過她的鬢發,“隻是我已記不清那村莊的正確所在地,隻好憑藉著腦中殘存的記憶來找……瞧我這記性。”他自嘲著。
    “你的記性,不好嗎?”
    焚羲輕笑。
    “我忘性大,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極可能在下一刻便忘得幹淨,時常有人說我故意裝蒜,實際上我是真忘了。”
    螭兒的背抵著他的闊胸,他的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挑觸她的發。
    所以焚羲才會輕易地忘了曾說她是寵物這件事嗎?螭兒心想。
    “幾千年來的歲月對我而言,一樣的,沒有任何差別,我記不住這麽長時間所發生的種種事情,或許曾有些不識相的家夥來找我挑釁,我所記得的,也就僅止於此,至於那些家夥的長相、名號,甚至是所說的話,我一樣也想不起來。”
    螭兒想翻過身,與他麵對麵地談,可他的手臂牢豐環在她腰間,不容她改變現在平和的親昵。
    她放棄堅持,問道:“什麽,都記不住嗎?”
    “嗯。”那些日複一日,數百年、數千年的相同靜思凝望,流動的雲帶走了許許多多曾經停駐的目光,雲散煙消,連同他那千萬年停滯的歲月,一並化為虛無,直到——
    他那波瀾不興的生命中,闖入了她。
    是從何時開始,他的記憶中強行留了一席空間,安置這隻小小螭獸?
    恐怕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吧。
    無聲無息中、日積月累下,理所當然就將她烙印在記憶深處,即使是受縛在鎖仙石壁中的千年沉睡,仍不曾有半刻遺忘。
    螭兒蠕了蠕唇,想開口,又緩緩吞咽下方才自己心頭湧起的癡傻。
    那瞬間,她幾乎想違心地懇求他記著她,癡的她、憨的她、笑著的她、哭泣的她……甚至是那個背叛了他的她……
    一絲絲就好,隻要記得一絲絲,她就心滿意足,就了無遺憾……
    未了,螭兒仍退卻了,也冷靜下來。
    若她死了,他也會漸漸淡忘她吧?也好,忘了就好,不再相思、不再怨懟、不再嗔恨……若他真能忘,她會走得更安心。
    “到了南方之後呢?”螭兒將話題轉回。
    “待個一年半載,數十年也無妨,若你喜歡那樸實村落,興許就在那裏住了下來,不走了。”他的聲音在笑,“那村落在山崖深穀之下,密林繁樹之間,清幽得很,不染塵世、不沾紅塵,最合適我們這些非人等隱居。”
    隱居……她恐怕等不到那麽一日吧?
    “滅天呢?”她記得朱雀曾再度提到這個令她膽戰心驚的字眼。
    “沒興趣。”
    “你,不怨那千年的禁錮?”
    “不怨,至少我得到千年無擾的安靜沉眠,這是我期盼許久卻難以達成的夢想。”
    “我,聽不出你口氣中……那些虛虛實實。”螭兒惱道。
    焚羲笑得胸坎輕震,連帶牽動著她,“說不怨,是謊言;無擾的沉眠卻是千真萬確。”他為她解惑。
    “我原以為,你取回辟邪,是為滅天……”
    “我取劍,是為自保,更為‘物歸原主’。”焚羲撫著她的頸,“辟邪劍在你身子裏的感覺,不好受,是不?”
    他問的是辟邪劍不好受,還是她不好受?
    螭兒無法探問,私心地讓自己相信他所詢問的對象,是她。
    她淺淺笑著,搖了搖頭。辟邪劍在她身體裏的痛,根本不及它貫入體內的撕扯,及它剝離血脈時的烈焰切劃。
    “辟邪劍在我身體裏,如你一般,安靜地沉睡著,隻有在每想起你一回時,它才會貼在心窩裏,發熱……”
    而她沒告訴他,千年來,她無時無刻想著他,無時無刻默念著他的名,也無時無刻忍受著辟邪劍在她體內類似共鳴的悲泣焚身。
    她相信,辟邪劍擁有靈性,更清楚它的主子所承受的苦,所以才想為主子出口氣,好生折磨她這名罪人。
    “辟邪劍亦被稱為蝕心劍,它的原形來自於三國吳王珍藏的六把名劍之一,我是在一處沙漠市集發現它,它隨著人世殘酷的朝代輾轉,由皇室淪落古董攤販,當時我隻覺得有趣,以俗塵的五十兩買下了它。當時的辟邪劍既不利也不亮,徒剩劍身上精致的雕功足以賞玩,但就是對了我的脾胃,可它在我頭一回遇上仙佛圍剿時便碎成沙塵。”他似乎極有興致地與她談起有關辟邪劍的往事。
    “啊?”螭兒輕叫。
    “凡俗之物如何能耐種兵仙器?辟邪劍的下場是早能料測到的。”
    “但辟邪劍……”
    “你所見的辟邪,是幻劍。是由我法力所創之幻劍。”
    幻劍?可那道道劃在她身軀裏的痛,卻是如此貨真價實呀!
    “若隻是幻劍,為何仙佛如此……顧忌它?”
    “因為它,吞噬掉真正想滅天的‘軒轅’,將那滅世邪念當成食物,啃蝕得幹幹淨淨——而它,承接下所有的力量。”焚羲的黑眸嘲諷著,右掌內蠢蠢欲動,不知是附和著他,抑或想反駁他。
    “‘軒轅’……不就是你嗎?”她冷沁的手交疊在他掌上。
    “軒轅是我,焚羲也是我,現在,辟邪劍也是我。”
    螭兒柔聲問:“辟邪若是由你所創,又怎會,蝕噬主子的心魂?”察覺到掌心下所覆蓋的手掌緩緩一怔,她繼續道:“它當真吞噬掉……另一個你嗎?”
    靜默,久久。
    螭兒仰側著頸,卻無法瞧清身後人的動靜。
    好模糊的聲音,遠遠的,像是雲際偶落的悶雷,卻又屬於焚羲特有的沉嗓。
    “我一直是這麽以為。”
    當初辟邪劍在他手中化為灰燼,一柄染滿青焰的神劍卻也在同一瞬間重生,握著無中生有的“辟邪”,他滿滿的殺意毋需遮掩,更無從遮掩。焚掠的炎,大肆舞爪、盡情殺戮,直到辟邪再融入他的血肉之間,所有的怒濤狂焰也一並封鎖在軀殼內,沉眠。
    執劍的他與不執劍的他,個中的差異,隻有他自己約略明白。
    而真正感到天壤之別時,卻是辟邪劍在她身體裏的那段千年歲月。
    “我要看著你。”螭兒出聲要求,打斷了焚羲的思潮。
    她想用雙眼瞧清焚羲說話時,眼眸所透露的真實,也或許是想看清楚他每說一句話時,心底閃過的真正感受。言語能騙人,獨獨雙眸不行。
    “看我?”他尚反應不及。
    “對,看你。”
    焚羲輕輕施力,撈起綿軟身軀,如她所願地助她翻身,讓兩人鼻眼相對。微暗中,隻有他帶笑的眸,熠熠清亮。
    “看我做什麽?”他故意曲解她的話。“我這容貌在你眼中算得上好看嗎?”
    “你一直是好看的,從沒變過。”不老、不衰,時光永永遠遠停駐在麵若冠玉的俊顏上,不留一絲風霜。這樣的他,出色的令人眷戀貪看。
    暖被下的小手好想好想觸碰他,卻連這樣小小的希冀都無法做到。
    “我還以為在你眼中,我這模樣遠不及雄螭獸討喜。”畢竟每種生物的審美觀點大不相同,一隻狗就很難去分辨滿梢亂跳的雀兒美醜。
    而她是螭,他是邪神,除去皮相不談,倒也頗令人玩味。
    “說什麽渾話。”她嬌去了聲,似羞似嗔。
    “還是你當人當太久,忘了怎麽去分辨螭獸的長相?”他仍笑著。
    “我……”
    原想出聲反駁,話到嘴邊才猛然想起,漫漫千年以來,她幾乎不曾見到任何人煙,連同類的螭,也不曾。
    眸間唯一的停駐,隻有伏臥冰湖的自己,及無時無刻與冰湖倒影反覆交錯的幻影……
    那個幻影,她總是撒嬌喚他:焚羲。
    長睫微掀,銀眸定定望著他,映在她眼波間的,是真實的他。
    她的眼中,隻有他,再容不下其他。
    “就算,見著了螭獸中的翹楚俊傑又如何?你……你難道會放手,讓我與它共效於飛之樂嗎?”她屏息地問,忐忑的心就伯他真點頭同意。
    “你倒是真摸透了我的心思。真遺憾,我的螭兒,這一世,你無緣成為任何一隻螭獸的妻。”他的口氣不見任何惋惜,倒是飽含數分幸災樂禍。
    良久,螭兒才發覺自己竟緩緩鬆了口氣,不爭氣地咬咬唇,無語。
    輕輕調整她的躺勢,將她一頭青絲攏聚到腦後,長指仍不停歇,流連到那張在暗夜中仍蒼白的鵝蛋臉,指尖滑觸到她顎緣,挑了挑,兩人皆為這熟悉的親昵而發笑。
    記得嗎?你最喜歡我這麽碰你,像頭貪寵的貓似的。
    你每次都……耍賴,用這小人招式治我。
    誰教有隻傻螭老是仰著頸看我,巴不得我多多撫慰她的饑渴。
    饑渴?!是在說我嗎?
    誰答腔我就說誰羅。
    一言,一語,彼此藉著對方的話語,尋找到曾在記憶中缺了角的片段。
    拚拚,湊湊。
    你記不記得,那時,泉裏突然跳起一條龍魚?
    當然,還有隻傻螭被紮紮實實嚇了一跳,栽到泉裏,差點滅頂。
    還有林子裏,那隻……老是一抖一抖的膽小虎兒……
    我隻記得在我懷裏那隻抖得更厲害的傻螭。
    對了,那一回……
    然後呢?打了雷……
    還有、還有,你記不記得……
    我倒記得另一件事——
    掏出的記憶,如潮水席卷,原本分別烙印在彼此心湖的記憶,漸漸補全,再無缺憾。
    那是兩人共有的回憶,曾零零落落、曾殘缺十全、曾遺忘風中。他記得一些,她也記得絲毫。
    屬於她的,烙在他腦海。
    屬於他的,刻在她心上。
    談著,說著,笑著,鬧著,往事曆曆在目,好似千年的分離僅隻眨眼瞬間,無損於記憶的填補。
    兩人聊到彼此倦了、累了,便合眼休憩。醒了,便又再挖掘彼此記憶中所存在的自己。
    直至,天明。
    lll
    翌日,葉梢上的凝露已被朝陽蒸散,小小的廂房透得滿室和暖明亮,直至晌午,螭兒幽幽轉醒。
    眸兒呆望著一旁空蕩的床鋪。
    門扉傳來兩聲輕敲。
    “請進。”
    螭兒以為是化蛇端來熱水,才淺笑回眸,卻望見走進房內的人竟是黑龍,更奇異的是,黑龍手上還真捧著一盆溫水。
    “怎麽是你?化蛇她……”該不會化蛇仍氣惱著因她之故,而使得化蛇承受了焚羲同生共死的封咒……螭兒咬著唇,“她仍在……同我生氣?”
    黑龍搖頭,“不。她還貪賴在床上。”
    “呃?”螭兒難掩驚異。好動的化蛇通常在天未全亮時便醒來,老在她房裏東摸摸、西碰碰,好些回都曾驚醒她。“化蛇還在睡?難道,現在不是晌午嗎?”是她記錯時辰嗎?可窗外的日頭幾乎要走到天際正中央。
    “是晌午沒錯,她……”黑龍臉上露出窘態,“她昨夜晚睡,所以今早才爬不起來。”正確來說,化蛇是直到清晨,才得以合眼。
    “喔。”
    黑龍擰幹毛巾,遞給她。
    螭兒沒伸手接過,有些困澀,“我的手,舉不起。”向來都是勞煩化蛇為她淨身拭臉,現在換上黑龍一個大男人,總覺不妥。“你將溫水擱著吧,等化蛇睡醒了……或軒轅進房,我再請他們,代勞。”
    黑龍頷首,將木盆放下。
    “軒轅去哪兒了?”她問。
    “尊者親自上凡俗藥鋪去替你抓些藥補身。”
    “補身……”螭兒垂下黑睫,掩去銀瞳間所寫滿的自責,連大羅仙丹都救不了她,何況是凡俗藥材?
    “螭兒姑娘,你不能有此種想法。”黑龍看穿了她的思緒,薄唇一抿,冷聲道,“你現在背負的生命,不獨獨是你一條。即使是凡俗藥材,隻要有一絲希望,你便要嚐試。”
    “我清楚。不為我自己,也得為她。”她,指的當然是化蛇。
    “不僅是她,還包含任何與你……或她,有所牽連的人。”
    螭兒當然懂黑龍語意中暗指的人,但這擔子太沉太重,她無力馱負,就連自己的生死都無法舉臂支撐的她,如何再承擔?
    但承擔不了,卻又不能狠心不理。
    焚羲太清楚她的弱點,知道如何斷絕她求死的念頭,隻是他忽略了其他人的感受……
    “我不敢向你保證,但從今日起,我會盡力,活下去,為化蛇,為軒轅,也為你。”
    黑龍愕然瞠目,望著她,“為我?”
    “或者該說,為了你這個……有所牽連的人。”螭兒輕笑。
    黑龍的臉活似瞬間被人猛甩兩巴掌而泛起赭紅,半晌,才一臉不甘願地問:“你何時發覺的?”
    “那天,你想為化蛇擋下軒轅的封咒,以及,你為了睡晚的化蛇端來熱水,最後,是你方才一席話。”簡簡單單的三點,指出她將黑龍列入“有所牽連”的名單中,隻不過這“牽連”,是指黑龍跟化蛇。
    黑龍有些尷尬,向來寡言的他更加找不到反駁的字眼。
    螭兒也不為難他,甚至為他找了台階下,“抱歉,我有些累……”
    “你好好歇息吧。”
    黑龍退了出去。
    螭兒輕聲一歎,“我,還能撐多久……”淺淺地自問著,然而,心窩持續不斷傳來的刺痛,仿佛給予最殘酷的答案。
    或許是獸類的本能,她隱約已能察覺到生命之火的油燈將枯。
    她無神地睜望著屋梁,直到二度被人擾回思緒已是兩個時辰後的事。
    門扉輕呀地推開,探進一張小巧又慌張的臉蛋,以賊溜溜的目光環視廂房完畢,身子隨即閃了進來,俏婰又忙不迭將門扉給頂上。
    螭兒偏首,出聲道:“你醒了?”
    柔柔的嗓音仍驚嚇到六神無主的小化蛇。
    “螭、螭兒姊,你、你嚇壞我了……”
    “抱歉。”
    化蛇瞥見桌上擱著已變冷的梳洗清水,“這是誰送進來的?”
    “黑龍。”
    “他?!他啥時做起小丫鬟的工作了?”化蛇雙手圈捂在頸上,臉上的驚嚇遠比方才螭兒喚她時來得更誇張。
    “他說你,睡晚了。”
    “我睡晚還不全是他害的!”哼哼!“你都不知道他多壞!昨兒晚上他把我拖進他房裏,嘴裏嚷嚷著要把我吞掉,還用法術不許我變回蛇樣逃跑——他定是嫌我變回原形後,不夠他吃飽!你聽,這條臭龍過分不過分!”她不過小小地咬了他一口,他竟然報複得如此透徹,這條臭龍的心眼真小!
    螭兒似乎有些明白,又不好打斷化蛇慷慨激昂的陳述,隻能繼續聽著。
    “然後他咬人好痛,好像在秤量著我哪部分的蛇肉最軟最嫩最好下嘴,害我好擔心自己的手呀腳的會被他一口給咬扯斷!你說,這條臭龍壞不壞!”
    聽及此,螭兒忍俊不禁地笑問:“可是你的手呀腳的,都好好的,沒斷。”
    “那是因為我的手粗腳粗,咬起來不順口,所以他又決定一口咬斷我的咽喉。”化蛇仍忿忿不乎。
    “你的脖子,也沒事呀。”
    “可他昨天一直咬我的脖子,若非我現下一直用手捧著它,恐怕我的腦袋和身子已經分家了。”
    “你放手,試試。”螭兒鼓勵她。
    化蛇遲疑,螭兒朝她笑著點頭,給予勇氣。化蛇硬著頭皮,眼一閉、牙一咬,雙手垂放在腿邊,等待腦袋瓜於從脖子上咕嚕嚕滾下來。
    半刻過去,她的頭仍乖乖立在頸子上,唯一詭異之處隻有她脖子上那圈“情況慘烈”的吻痕淤青。
    “真、真的沒事耶……”化蛇輕甩了甩頭,逐漸加重搖晃的弧度,腦袋瓜仍穩穩當當。
    她昨夜是真被“吃”了,隻是這種“吃”,與化蛇想像的相去甚遠。
    “黑龍對你,不壞。”
    化蛇皺皺俏鼻,一副不以為然。
    “若這樣稱之為不壞,那軒轅主子不就稱得上對你極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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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久好久以前,她就知道焚羲待她極好,無論是將她視為寵物或其餘她不清楚的角色,他對她,都是好的。
    好到她以為……他們會永遠在一起,誰也不棄誰而去。
    然而,有好多時候,分離並非取決於願不願、想不想、要不要這麽單方麵的念頭,生、老、病、死也都可能成為分隔兩地的因素之一。
    每夜替她過度續命真氣的焚羲應該也察覺到她的死期了吧?
    否則他不會反常地加快了尋找神池的腳步,累得其他人一並承受舟車勞頓之苦,而螭兒強撐著意誌,不許自己半途倒下。
    她知道焚羲無法動用仙術,隻為了避開天界的追緝及幹擾;她也知道焚羲不懼怕與眾仙佛再起幹戈,但顧及孱弱的她,他卻不願冒險再惹紛爭。
    天際盤旋著紅羽雀鳥,揚揚生風的雙翼不斷拂動,飛翔的高度緩緩接近了策馬奔馳的焚羲。
    “軒轅,就在前方。”朱雀以法術化為雀鳥,先一步回報她所探得的情報。
    就在前方……
    螭兒銀瞳透著-霾的死灰,輕輕睜開縫隙。
    “快到了。”焚羲的聲音傳來,帶著些微疲累,他已數日不曾合眼。
    “神池……”她喃喃重複著焚羲不斷在她耳邊所說的地名。
    健臂摟緊了她,“再撐著點。”
    再撐著點……螭兒數日以來,也不斷告訴著自己,即使她的再也承受不住身子的痛,她仍強撐著。
    螓首枕貼著他,無法維持的法力逐漸消褪著,蒼白的柔荑籠罩在半透明的青鱗下,隨著鱗片的色墨愈鮮明,螭兒的氣息愈微弱,而鱗片擴散的速度也愈趨加快。
    “若救不了我,至少,求你放過化蛇……別讓她,陪著我……”她的請求,破破碎碎,在呼嘯而過的風聲中,消散。
    “我可以救你!”
    “別……自欺欺人……”
    “我說過,就算你到了陰曹地府,我仍會將你帶回來!”焚羲的語氣仍不改輕柔,但強硬許多。
    “然後……讓我,以一個見不得日、碰不得光,也沒有形體的魂魄……繼續痛苦,是不?”
    她不怕這樣的折磨,她隻怕……焚羲不顧後果地大鬧地府,將再麵對怎生的罪名?若人、鬼、神三界都無法容他,焚羲又該如何是好?
    若真如此,她寧願自己魂飛魄散,連一絲絲煙塵都別留,哪怕無魂無魄地斷絕了來世輪回的希冀,也不願累得他背負任何因她而犯下的罪枷。
    焚羲抿著唇,棄了馳騁不歇的駿馬,化形為風竄奔林間,隻為加快腳步。
    密密林木,沙沙葉響,所見的景象全化為模糊得一閃而過的流線,撲打在螭兒臉上的寒風,遠遠不及她冰雪似的體溫。
    點點灑落的細碎日芒,在焚羲竄出林間包圍的同時,被整片晴空暖陽所取代,接著,她聽到了汩汩的湧泉聲。
    焚羲抱著她走進池心,溫潤而鼓動的泉水逐漸吞沒他的腿、他的腰,最後連他胸膛間的人兒也一並沉浮在池中。
    他扶著她的頭,猶如在嗬護極致珍寶,撥起溫泉,輕輕拍暖她的雙頰。
    “螭兒。”
    他的輕喚,讓她睜開了眼。
    “我有些渴……”
    焚羲掬了些泉水,哺喂予她,溫潤她喉間越來越灼燙的痛楚。
    “這泉水……好暖和。”她扯開笑,看著映襯在穹蒼之間的他,“好似那個……總有咱們身影的泉……可那泉,結了冰……”
    神池的泉水並沒有阻止螭兒褪去人形的速度,沉浸在泉池中的裸足已恢愎成螭獸的尾部,羅裙像片油綠荷葉,攤展在池麵。
    “我總是伏在那泉裏,想你一回,便掉一回淚……”
    滿滿的相思比泉水更深更難測,幾乎要溺斃她。
    “每掉一回淚,便憶起……我是如何背叛你……”
    “我隻記得你是如何擔憂著我與眾神為敵,煩惱著滅天不成的我,所須承受的後果。”焚羲的發及她的發,在水麵上糾纏不分彼此,好似一張以發編織的大網,緊緊將兩人包圍其問。“我從不認為你背叛過我,不曾。”
    他不會去怪罪一顆糾係著他安危與否的芳心,即使她有錯,也僅是錯在太過在乎他。
    銀瞳閃動著與波光如出一轍的澄澈,氳氤著淚花。
    “我等這句話,等了足足千年……”
    飽受自責的心,釋懷。
    藕臂環著他的頸項,止不住雙眸泛濫的淚,淌落的珠花,激起泉麵漣漪,一圈又一圈。
    “焚羲……”
    熨貼在他頰邊的淚,炙燙;回蕩在他耳畔的聲音,破碎而清晰。
    “焚羲……焚羲……焚羲……焚羲……”
    為了補足千年來的缺憾,她反覆反覆地喚著,仿佛從千年前的分離,直至今時今日的諒解為止,心底滿滿累積著喊不出口的名字,這一刻,傾巢而出。
    喚了數十回、數百回、數千回,仍嫌不夠。
    然而,下一瞬間,螭兒卻在焚羲臂彎中消失了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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