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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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曲爺…嗚——曲爺…」
    許久許久不曾聽聞過的嚎啕大哭聲以極快的速度接近,回蕩在曲府天際,餘音繚繞,不絕於耳。\om\\
    「曲練,月底了嗎?」人在書房的曲無漪頭也沒抬,神色肅穆地低頭審視這次《幽魂婬豔樂無窮》的盈收以及該死的盜印者讓書肆損失多少。
    「沒。」
    「那麽正飛奔過來的哀鳴是什麽?」曲無漪為帳本上足足十萬餘的盜印虧損而遷怒低咆,語氣很差。
    「聽起來是天香的聲音。不過主子,天香近來稿子寫得很順,沒聽說她還得用舊招式才能擠出好文。再說她要撒嬌,也該向那位月俸一百兩的鹿玉堂撒才是。」這不就是高價約聘鹿玉堂進來的最大用途嗎?
    那麽,天香來做什麽?
    主仆兩人心裏才正想著,書房門扉被用力撞開,鮮紅嬌影撲倒在地,偏偏就是這麽巧地牢牢抱住曲無漪的腿——
    「曲爺,嗚…」
    天香哭得梨花帶雨,好不可憐,嗚咽的哭嗓抖著曲無漪的名。
    「天香,你怎麽了?」曲練好意扶起天香,一方麵是因為主子已經因為盜印事件而臉色鐵青,不見得有好心情讓天香這麽撒潑,說不定怒氣一轉,將氣出在天香身上,一掌打下,將天香的小腦袋瓜給當甜瓜打——反正兩者都是一擊就會碎。
    「曲練哥,嗚…」天香換人抱。
    「我的姑奶奶,發生什麽事了?是稿子寫不出來嗎?要不要休息一下,明兒個再寫?你這幾日交出來的初稿足以讓你睡上十天半個月都足夠,坊刻的匠人師傅們還沒將前幾張初稿的活板排好哩,不哭不哭喔——」曲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曲無漪以及女人的眼淚這兩樣。他像個軟言安撫寶貝女兒的老爹,細聲哄著天香。
    「誰允她睡上十天半個月的!」曲無漪冷然道,瞪了曲練一眼。
    「呃…」曲練自知失言,隻能幹笑。
    曲無漪接手捉過天香,與她麵對麵。「你又在耍什麽性子!要哭要鬧,找鹿玉堂哭鬧去!」
    他吼完,天香就哇的大哭,抱住他的項頸,將滿臉的眼淚全朝他衣上擦。
    「曲爺——他不理睬我了!我跟他說好多好多話,他就是不理睬我了…怎麽辦!我要怎麽辦!我不知道該怎麽辦了——」她聲嘶力竭,唏哩呼嚕的說著,不過曲無漪也不傻,短短幾句之內,他已經摸到頭緒。
    那個「他」,不做第二人想,就是鹿玉堂。
    「他不理睬你更好,你就乖乖地、認命地坐回桌前,心無旁鶩將所有心思都放在上,好好寫本稿來,省得你和他還有閑情逸致去逛市集。」
    「我不要——我不要!你叫他理我!你叫他別不同我說話!你去跟他說!去跟他說啦!嗚嗚…」她仿如被孩群排擠的娃兒,吵著要大人替她討公道,要大人端出架子命令孩群和她一塊玩似的。
    「一定是你不好好寫稿,摔桌摔硯台的,才讓他生氣吧。」曲無漪想也不想就將矛頭指向天香。他可以理解、也可以體諒鹿玉堂的反應,因為他也有好幾十次被天香氣得想結束她的生命。鹿玉堂還算好,他隻是不理睬天香罷了,真寬宏大量。
    「才不是這樣!他…他是聽完我說自己是在瓦子院長大,娘是勾欄院的姑娘,我是讓你贖身回來…他就不理睬我了…他是不是看輕我的身世?是不是覺得…我不值得讓他疼了?」天香從曲無漪肩上抬起淚濕的小臉,淚水洗滌過的雙眸飽含驚恐,自己越說越害怕、越說越茫然,隻好又埋回曲無漪的肩上哭泣。
    「鹿玉堂是那樣的人!」曲無漪擰起劍眉。「也不想想他自己也非富貴人家的子弟,拿什麽身分來看輕你!」
    天香隻能在他肩窩裏搖頭。她也不知道呀…
    可是她那麽明顯地感覺到他的不高興、那麽清楚地察覺他的有意疏遠——剛開始的三天五天,她能當他是心裏有事,所以才會無心理睬她,可是十幾天過去,她再傻也明白他不高興及有意疏遠都是針對她來的,她想了許久,就是從他忘了叫醒她的那天早上開始,他的態度變得淡漠…
    「曲練,去把鹿玉堂揪過來!」膽敢看輕他曲無漪手心裏的一塊寶——尤其是能為他帶來驚人盈錢的「如意君」?看來不給鹿玉堂一些顏色瞧瞧是不行的!
    「是!」曲練領命而去。看來主子已經找到了能發泄這回《幽魂婬豔樂無窮》被不肖盜印商趁機大發利市的怨氣。他不由得在心裏暗籲:有鹿玉堂真好,他曲練這回不用被主子當成遷怒的可憐蟲了。
    「要是鹿玉堂不好,我把他換掉,再替你找人來,不用為了那種對於別人的辛苦身世嗤之以鼻的家夥掉眼淚。」曲無漪口氣沒有特別輕緩,也不像在安慰人,但天香就是知道他的好意。
    然而她心裏好亂,她好在乎鹿玉堂,在乎到隻要他瞟來一個冷淡的眼神,她就會心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她知道自己的身世不光彩,但是誰能選擇自己會在哪戶人家落地出生?她不能,她娘也不能,可那不是她們該背負的罪過,她沒有錯,她娘也沒有錯,不要輕視她…
    不一會功夫,曲練帶著鹿玉堂回來。
    「曲爺,人帶來了。」
    曲練剛說完,右腳都還沒跨進書房門檻,迎麵揮來的冷鞭讓他慌忙蹲低身子。
    他身後的鹿玉堂早在曲無漪出手之前就看到他揮鞭的動作,但他沒躲開,那一鞭火辣辣地甩上他的左頰,鞭上粗硬的繩麵撕裂著他的皮膚,瞬間皮開肉綻,鮮血淋漓。
    「還、還好閃得快。」曲練拍撫著自己的胸口。要是稍有差池,那一鞭恐怕會打下他一層皮肉。
    腥紅蜿蜒地沿著鹿玉堂的頸子流淌下來,沒入襟口,衣裳染開了刺眼鮮赤。
    曲無漪手腕一收,長鞭回到他掌間,他沒多停頓,腕力再施,第二鞭繼續無情揮打過來,偏偏就是如此精準,在同一道傷口上再添一次重創,原本清亮的擊肉聲因為滑膩血紅而變得低悶,但力勁沒減少分,鞭子抽回,幾滴血珠子像潑墨般濺開——
    鹿玉堂躲得掉,他卻不動,就連快速的第三鞭要再揮過來,他仍沒要逃,隻是瞅著天香淚眼婆娑地抱住曲無漪的脖子。
    天香張著小嘴,還反應不過來,眼眶源源不絕滾落熱淚,直到第二鞭收回時,鞭子上的血滴到她的臉,和著眼淚在她頰上糊成一團,她才注意到曲無漪不留情的第三鞭正準備再朝鹿玉堂抽——
    「不行!」
    天香跳過去捉那條長鞭,要阻止它再烙上鹿玉堂的臉,十指一揪,真的讓她捉著了鞭身,連人帶鞭給曲無漪甩了出去,她牢牢不放手,但曲無漪的力道太強,非她所能阻止,身子踉蹌滑開,雙手還扣得死緊,掌心被粗鞭磨得又熱又痛,不放就是不放!
    鹿玉堂衝上前,捉住長鞭,將它卷在虎口,擋下鞭子如蛇的走勢,也用胸口擋下天香被鞭子拖動的身勢。
    「好痛…」天香的雙手像被火焚過似的,疼得無**掌。
    徒手去捉鞭,當然會痛!
    鹿玉堂雖沒有開口斥罵她,但是臉上確確實實寫滿這樣的責備。
    他拿過茶壺,用裏頭已經涼掉的茶水倒在她合攏的掌心,替她緩疼。
    「天香,回來。」曲無漪命令道。
    天香回頭覷向曲無漪,又抬頭看看鹿玉堂,粉唇咬了咬,沒抽回鹿玉堂握住的手,也代表著她想留在鹿玉堂身邊。
    「那種看輕你身世的男人,你還護著他做什麽!」
    「我…」天香無語,隻能低著頭,無助地看著茶水從她指縫間流泄,就算她想留住什麽,卻無能為力,就如同她想要留住他對她的好,似乎也正一點一滴從掌間失去…
    「你別忘了,他算是你的下人,該是他看你的臉色,而不是你讓自己變得像個小媳婦,可憐兮兮地懇求他的施恩!」
    天香忍著眼淚,她來找曲爺,是要叫曲爺替她跟鹿玉堂說別對她冷淡,並不是想要讓鹿玉堂被教訓,她沒想到曲爺連讓鹿玉堂開口解釋的機會也不給,就先揚鞭打人。
    看到他臉頰上那條粗咧咧的傷,她好難受,可是她更難過他在此時此刻竟仍不願跟她說話,一個字也不肯…安慰她也好、罵她蠢也好、吼她也好、歎氣也好,他就是不開口。
    「天香,回來我這邊!」曲無漪恨極了同一句話要說兩次以上,不由得加重語氣。
    如果鹿玉堂留她,她就不過去,隻要他給一個字,她就留在他這邊。
    但是鹿玉堂仍是沉默,沉默到讓她逐漸咧嘴在笑…笑她自己好笨,笑她到現在還弄不懂他的意思嗎?
    他不會喜歡她,就像他不會喜歡她的書那樣,就算她想替自己的出身辯解,他永遠隻會捉著一個理由否定她。
    他對她的書評價是「**」,那麽對她呢?
    是…「低賤」嗎?
    茶壺裏的茶水倒罄,她手裏掬捧著的水隻剩下小小一泓,她在等著它滴盡,也想在這段時間裏,奢等他說話。
    水滴落的聲音微小到聽不到,而他的聲音,也聽不到。
    末了,天香自鹿玉堂掌間將手收回,用紗裙將自己濕透的雙手拭淨,慢慢走到曲無漪身邊,往他身後躲藏。
    「膽敢欺負我曲無漪的人!曲練,把他的薪酬算給他,將他趕出曲府。」曲無漪自旁側抽出當時鹿玉堂被設計所捺下指印的賣身契撕個粉碎,明白告訴他,他的囹圄已經消失,他愛去哪就去哪,曲府不留人了。
    不要趕他走…天香嘴裏蠕動著這句話,可是聲音卻發不出來。
    她怕自己開了口,鹿玉堂卻還是要走;怕自己努力示好,他還是看輕她…
    不要趕他走…
    不要…
    鹿玉堂看不見藏在曲無漪背後的天香對於曲無漪的命令有何反對,若她想留他,定是像護著小雞的母雞,扠腰跳出來,揮動雙翼,咯咯咯咯地不許任何人靠近他、傷害他。
    然而她沒有,嬌小的身影完全沒入曲無漪身後,沒有開口留他。
    她要他留,他便留,即便沒了賣身契,他還是會留。
    她要他走,他便走,即便賣身契還在,他同樣會走。
    而今——
    他知道,離開的時候到了。
    鹿玉堂走了,留下曲練給他的一百兩月俸、一冊《幽魂婬豔樂無窮》,以及哭紅雙眼的天香。
    她抱著膝,蜷坐在他的床上,時常一坐就是從早到晚。
    鹿玉堂臨行前對曲練說,那袋銀兩請代轉給她,她抄書辛苦,又沒多少稿酬,銀兩留給她,添些姑娘家喜歡的胭脂水粉或衣裳。曲練將錢囊交到她手上時,嘴裏還嗤笑著,「你一本書的稿酬,怕是鹿玉堂賣身五年也賺不著,這區區一百兩銀又算得了什麽?」她捧著沉甸甸的錢囊,又濕了眼眶。
    為什麽連走時,都還要讓她這麽放不下他…
    他身上有銀子嗎?全給了她,他的吃住都成了問題,況且,他臉上還有傷,沒銀兩怎麽看大夫…
    她真的不懂他,如果要看輕她,就甭對她好。一手拿鞭、一手拿糖的,教人如何適從?
    她寫過如此多的風花雪月、豔情儂語,筆下的男人在想什麽,全兜在她掌心,她愛讓他們哭他們就哭,愛讓他們笑他們就笑,哪需這麽茫然,想去猜他想什麽,卻敗在他高深莫測的表情底下,分辨不清他到底是喜歡她還是討厭她。
    從鹿玉堂走後,她不敢再動筆,因為不會再有人替她暖著水,讓她舒適地將一手墨髒洗去,碰著了冷徹的井水,會使她變得懦弱。
    有時被曲練硬拉著上街去買書,或是曲爺喚人送來多少討她歡心的玩意兒,她都意興闌珊。
    近來,她連書也不讀了,時常坐在曲府大門前的石階,看著前頭走過來晃過去的路人,天真地以為在人群之中可以見到鹿玉堂的身影。夜裏,她睡在鹿玉堂睡過的床榻上,憨傻地想著若是鹿玉堂忘了拿什麽東西而潛回曲府,她也好馬上醒來,不至於因為貪睡而錯過他。
    被他養出來的習慣,讓她越來越早起,她分不出來她是淺眠還是壓根一夜沒睡,總覺得無法睡沉,一丁點的風吹草動都會讓她驚醒,匆匆奔下床,滿屋子叫著他的名字,以為他回來了,等她跑完屋裏屋外每一個角落,發現不過是隻誤闖的貓兒所發出的聲響,她就會難過地抱頭痛哭,幾乎要被失落滅頂。
    「原來望夫石是這麽形成的,我大開眼界了。」曲練不是故意說笑。曲府大門前又坐著小小身影,襯著憂傷的夕陽餘暉,將那道孤影拉得好長好長。
    他記得一大早他領著兩名長工到門前灑掃時,她就不知在那兒坐了多久,中午他隨著主子到書肆去,她還是在那兒,現在日頭都快下山了,她還是在那兒,讓他不由得有感而發。
    有好些人不認識這名被主子藏在曲府禁地的重要姑娘,還當她是路邊乞兒,想要驅趕她。要不是他親眼瞧見有奴仆正準備拿掃把趕她而出聲製止,她恐怕早被人當落葉掃開了——
    「她花這麽久的時間坐在那裏發呆,為什麽不多去寫些字!」曲無漪想的卻是這回事。
    「她一握筆就哭,拿她沒轍。」
    曲無漪要走進府前,突地頓步。「她有乖乖用膳嗎?怎麽覺得才幾天沒見那丫頭,她整整瘦了一圈?」
    「飯菜都有吃,但都是少少幾口。我也吩咐廚娘弄些姑娘家最愛的糕餅、小餃子,她幾乎是嚐半口就擱下了,連她最喜歡的芝麻大餅我都讓人特地將餅鋪老板聘回來專程為她做餅,這更慘,她一聞到芝麻大餅的香味,眼淚馬上掉下來,害餅鋪老板誤會他賣的餅有多難吃,讓她難過到泣不成聲,也跟著哭了…我兩頭不是人呀。」連他曲練也想哭了。「主子,這樣下去不行,咱們曲府前的石獅子又要添一隻了。」
    左雄獅,右雌獅,中間再佇隻天香小獅,三獅動也不動,在曲府門前鎮邪保平安。
    「一點也不好笑的玩笑。」曲無漪賞曲練一記白眼。
    「屬下是認真的。主子,反正您這麽疼天香,不如再把鹿玉堂找回來吧?」
    「被趕出曲府的人,永不再續用,這是我向來的習慣,你忘了嗎!」
    「不敢忘,隻是覺得天香怪可憐的,您沒瞧見過她在大半夜連外袍也不披,沿著府裏那片湖找鹿玉堂的模樣…我上前去瞧,她哭著要我幫她找鹿玉堂,一直說他回來了,隻是在氣她,不出來和她見麵,說什麽他就躲在竹舍周遭…再這麽下去,我真怕哪一天她找人找到了湖裏去。」曲練說得婉轉,不過他是真的擔心天香這丫頭會撲通跳進湖裏去尋短。
    「她隻是一時之間不習慣鹿玉堂離開,等我找到了新的人給她,說不定她又會恢複以往。並不一定非要鹿玉堂不可,他沒那麽重要。你找個人整日守著天香,寸步不離。」省得她出什麽意外。
    「主子,您怎麽會說出這種話呢?」曲練一歎。
    「哪種話?」
    「說鹿玉堂沒那麽重要。」
    曲無漪還以為曲練要說什麽,撇唇嗤笑。「你認為鹿玉堂很重要?」
    「屬下的意思是,我以為您會比較理解天香的心情,畢竟您近來不也是如此?若說鹿玉堂之於天香沒那麽重要,那程府主子之於您,您又為何會放不下?」知道自己說出這些話,一定會挨主子的教訓,所以曲練足足大退一步才敢說,說完就認命等著主子掌他嘴。不過他等了許久許久,主子隻有瞪他,卻沒有打他…
    曲練覺得怪,喚了聲,「主子?」
    他不是討挨打,而是…不習慣。
    好半晌,曲無漪認同了曲練的話。換成是他,若不是遇到他想要的那個人,換做是誰放在他麵前,他都不可能動心。
    「言之有理。」
    「那我派人去翻城找鹿玉堂!」曲練馬上打蛇隨棍上。
    曲無漪默許了,腳步一旋,轉身入府。
    曲練則是迫不及待和天香並肩而坐,忍不住快些將這個好消息告訴天香。
    「笨天香,你還傻傻地發什麽楞!我剛說的話你有沒有在聽?」曲練說了好多,大多數的句子都從天香的右耳進、左耳出,十幾句話隻勉強一兩句讓她聽見。
    天香茫然地看著他,不明白他為什麽不讓她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坐在這裏,別來吵她。
    確定天香的注意力總算落在他身上,曲練才再次重申,「主子說,要派人找鹿玉堂回來了!隻要主子下決心找人,還怕找不到嗎?」
    然而找了幾十日,鹿玉堂的下落成謎,半分消息也沒有。
    說不定,他早就離開了銀鳶城…所以就算曲爺動用了大批人力,也無法找到一個不在城裏的人。天香絕望地想。
    虧她在聽見曲練告訴她,曲爺要派人找回鹿玉堂時欣喜若狂,那樣的喜悅已經從一天又一天的失望中消失殆盡。
    天香坐在馬車裏,小臉擱在馬車窗欞上,兩旁的簾幕被撩起,以銀勾分別勾住,方便她將沿途的景色收納眼底——不是為了賞景,而是為了找人。
    「天香,開心一點,你怎麽都不笑?」與天香同坐一廂的姑娘嘴裏叼著橘瓣,又酸又甜的滋味讓她皺起俏臉。「又是為了剛剛認錯人那事不舒坦?」
    方才馬車正馳騁在寬敞街道時,天香突然大喊一聲「停下來!」然後也不管馬夫停妥了沒,裙襬一撩就跳下車,直直在人群裏鑽竄,緊接著拉住一個身著灰袍的男人,待那男人回首,天香才錯愕地鬆開揪住他背部衣裳的小手,委靡不振地回到馬車上——這種情況還不隻發生過一次,她已經數不清天香沿路攔下多少男人,又失魂落魄兼彎腰道歉地走回來。
    「好不容易曲爺出錢讓我們上金雁城的梅莊賞牡丹,你不要悶悶不樂的,這樣就辜負曲爺的好意了。」
    「月下…」天香好抱歉自己的沮喪連累了月下的好心情。
    月下一襲軟絲衫子柳花裙,盤腿坐著,不似一般女子優雅跪坐,一頭青絲未係未綁未束髻,任憑它在胸前披敞,僅以簡單素簪將額前長發盤卷在腦後,於理於儀,都屬於過分不端莊的打扮,然而天香就是覺得月下這模樣好看,她的美麗,毋需太多累贅的珠花點綴,即使素素淨淨,月下自身散發出來的味道就是吸引人。
    她與月下相熟多年,兩人的關係不單是朋友,更是工作上的夥伴。
    《幽魂婬豔字出自天香之手,而書冊裏精致挑情的春宮圖則是由月下勾勒成幅。若少了天香的文,書不成書;缺了月下的圖,婬豔味也跟著不足,兩者比擬唇齒,缺一不可。
    「我有聽練哥說,雖然找遍銀鳶城找不著人,他們就分頭往銅鴆城找,銅鴆城沒有,就換鐵鵬城,那逃跑的人就隻長了兩隻腳,跑不過曲府幾十個人的,別擔心。」月下想說些什麽讓天香寬心。
    「他不是逃跑,他是被曲爺趕出去的…」而且還是因為她的緣故。
    「這我也聽練哥說了,好像是他嫌棄你?」
    天香咬咬唇,眼看又要掉淚。
    「當我沒說!當我沒說!」月下忙在身上摸遍,好不容易找著絹子,遞給天香。
    「沒錯…好像是這原因,所以他都不理睬我了…」天香沒拿絹子擦淚,反倒是握在手裏絞。
    「有什麽好嫌棄的?你雖然在瓦子院長大,可又不是鴇兒,人也清清白白的,以男人的觀點來看,你就該稱之為璞玉,沒什麽落人口實之處,難道他沒聽說,出淤泥而不染?」月下輕哼。像有人老以為她畫婬畫,人也要跟著風騒浪蕩,這種先入為主的觀念真讓人嗤之以鼻。
    天香不答腔,隻是不由自主又將目光往窗外飄,在來來往往的人群裏尋找熟悉的身影。
    「像這種人,你找他回來做什麽?」月下繼續剝橘子吃。「他又不憐惜你,難道你想找個心裏嫌棄你的人,成天和他鼻眼相對?那不是挺無趣嗎?」
    「我不知道…可是我想念他…有時坐在桌前要寫稿,就是忍不住一直抬頭看著他習慣坐的那個位置,然後頭一低,眼淚也跟著掉下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
    想見到他,想看著他,就是如此。
    「怎麽會不知道呢?你不是時常在寫的嗎?」月下朝她眨眨眼,「每回你寫陰陽調和之前的那些段子呀。」雖然《幽魂婬豔樂無窮》是以床第秘事為主,但天香總是個年輕小姑娘,腦子裏將情呀愛的擱在**之前,不容許她筆下的男女非心歡而交,所以在**之前,往往會花些功夫讓男女互訴情衷、互吐愛意——
    所以天香怎麽會不懂、怎麽會不知道?她現在的模樣,現在的心境,在她的筆下都出現過的。
    「我知道自己好喜歡他,可是我猜不出來他喜不喜歡我?如果是我寫出來的文字,我就能摸得著他的心意,不管是嫌棄我或是看輕我,抑或對我有些喜愛,我都可以自己拿捏。但他是活生生的人,不是我自己想出來的虛角,有時我覺得他應該要安慰我的拍拍我的肩,然而他卻悶聲不響的…」
    「你哪能拿自己書裏的男人套在他身上?你書裏的好男人要幾個有幾個,實際上要找還真難哩。」
    「是沒錯,他確實和我書裏的男人不一樣,否則他老早就對我不軌了…」她書裏可沒他這麽冷硬又死腦筋的男人。
    「說來說去,你就是在等他對你動手動腳呀?」月下好笑地瞅著她。
    「妳甭笑!你和我一個樣的,我們一個寫婬書一個畫婬畫,滿腦子全是些不正經的東西。再說,食色性也,我喜歡他,會、會這樣想也是天經地義呀!」天香紅著臉道。
    「誰跟你一個樣呀?我畫秘戲圖是為糊口,可不是我月下偏好此道。」趕緊劃清楚河漢界。
    「那是因為你還沒遇見你心儀之人,否則我看你一定會將他畫進你的畫裏,任你擺弄成各種態勢,什麽白虎騰、什麽野馬躍、什麽吟猿抱樹的!」
    「你那些媾合的動作我可不懂。」月下無辜地眨眨眼,將憨傻的表情學個十足十。
    「不懂!不懂你還畫得維妙維肖!」有些動作她隻能單憑文字想象,可月下就有本領化文為圖,讓她時常看得目瞪口呆,也才終於明白那些白虎騰、野馬躍、吟猿抱樹、馬搖蹄到底是什麽困難的肢體動作。
    「我悟性高呀,你寫出來的描述,我瞧懂了,就畫得出來…說來說去,還是你功力高啦。」她用肘頂頂天香。
    「反正我就是**。」哼。
    「他這麽罵過你呀?」
    天香搖搖頭。「他隻說過我的書**…」
    「說你的書**是在誇你吧?你寫的本來就是婬書呀,不婬才失敗。」難道要在婬書裏找到什麽忠貞大道理嗎?
    「我不敢承認是我寫的。」罵書如罵人…
    「膽小。」
    「誰會在書被批評得一文不值時還舉手承認那是出自自己手裏的?」她才沒有那種勇氣。
    「尤其你又這麽在乎他,所以就更害怕看到他眼裏對你的稿子有任何不齒了,是不?」
    「嗯。」完全正確。
    「天香,你真的沒救了。萬一這輩子都找不著他可怎麽辦呀?」月下不得不以最壞的打算替她煩惱。瞧她這般死腦筋,接下來的人生不就全在一片烏雲籠罩裏度過了?
    天香又搖搖頭,她不敢想。
    「而就算找著了他,你又怎麽去扭轉他嫌棄你身世的看法?」
    天香還是隻能搖頭,不知道。
    「他真的是嫌棄你的身世嗎?一般人聽到你的際遇,應該是心生憐惜吧?想好好安慰你都來不及了,哪還會態度丕變,說翻臉就翻臉?」若真是如此,那麽這個男人也沒啥可取之處,說不定找不到人對天香才是好事。
    月下心裏這麽想著,當然不敢說出來,否則天香又要哭了。
    「可那天我就是跟他說明白我的身世,還有我娘的事兒,他聽著聽著,就…不理人了。」天香聲音一哽,說不下去了。
    月下沉吟半晌,想了些其他可能,「他會不會誤會了你跟曲爺的關係?」想當初,她被聘為畫師,頭一次到天香居所的竹舍去見她,她還以為天香是曲無漪的愛妾。連她都會誤解,難保那男人不會。
    「才不可能!我很清楚的告訴他,我和曲爺沒什麽。曲爺雖然贖了我,但我們兩人清白得很,曲爺也不鍾情於我呀,不然我每回跪著求曲爺收我為妾,他也不會硬著心,說不肯就不——」
    天香突地噤聲,好像在一瞬間被雷劈中,轟得她渾身顫麻,她慢慢地、慢慢地再將自己最後那段話重複一回——
    「不然我每回跪著求曲爺收我為妾…」她呆楞楞地再嘀咕一回,「不然我每回跪著求曲爺收我為妾——」她聲音越發高昂,「不然我每回跪著求曲爺收我為妾!」她猛然捂嘴尖叫,「呀呀呀呀!他該不會是因為這句話才生氣的吧!」
    月下實在不是惡意想嘲笑她,可是天香此時此刻雙掌撐在下巴,雙眼圓圓瞠大,菱嘴像塞了顆大鹵蛋,閉也閉不起來的模樣,真的很好笑。
    「應該是。」原諒她直言。
    洞見症結固然讓人高興,但也讓人覺得更沮喪。
    天香已經自厭到完全不想聽見自己說話的聲音,想到自己的禍從口出,她不隻千百回在心裏臭罵自己。
    她想舉任何實例來證明她和曲爺沒有男女之情都好,可以舉曲爺已有愛人這事;也可以舉她除了替曲爺寫書外,別無他用;更可以舉自己獨獨隻對鹿玉堂用心!
    偏偏她用了最差勁的說法。
    會求曲爺收她做妾,隻不過是她想拖延寫稿的借口。當人家的愛妾好,飽食終日無所事事,每天有用不完的空閑光陰來擦珠寶美玉或是拿珍珠當彈珠打,完全以偷懶為前提,而不是她對曲爺有什麽愛戀之心,而甘願成為曲爺的妾!她隻喜歡鹿玉堂而已嘛…
    好想趕緊向鹿玉堂解釋喔!
    千萬不要讓她與他就抱著這個小誤會到老到死呀!
    不知道鹿玉堂人在何方——(全本小說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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