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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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風吹過校園,在兩排古樸的老建築物之間呼嘯盤旋,再從木頭窗縫鑽進了教室。om\
    下課鍾響,同學們紛紛離去,鄭雨潔拿起沉甸甸的背包,換到教室最裏邊一排的最後一個位子,她打算在這裏打發中午時間。
    她從背包拿出一個包裹,放在膝蓋上,撕開牛皮紙包裝,這是她上課前趕去郵局領回來的,一直按捺到現在才敢趁著四下無人時打開。
    一個古裝美女的封麵出現在她眼前,她心髒怦怦狂跳,極其小心地捧出一本書,前前後後翻閱端詳一遍,唇畔逸出欣喜的笑容,再小心翼翼地以手,指掀開裏頁,從第一行仔細讀起。
    “鄭雨潔!”
    “哇!”
    突來的一聲大喊,嚇得她手軟,書本一下子拿不穩,她直覺就是要掩住封麵,兩腳不自覺動了一下,誰知整個包裹就掉到地上,散出了好幾本書。
    “哎呀!我的書!”她驚慌慘叫。
    “我幫你撿。”張奇廷早就蹲了下來,大手撈來撈去,“你買這麽多書?咦?怎麽每本書都一模一樣?”
    “還我!”鄭雨潔心急地說。
    “你這麽支持這個作家呀?買來送人嗎?”張奇廷笑地疊好書本,雙手奉還,順便摸走最上麵一本,盯住封麵,歪著頭說:“餘小捷?這是誰啊?我怎麽沒聽過這位作家?”
    “你別管,還我就是了!”
    鄭雨潔以最快的速度將一大疊書塞進背包,連牛皮紙也壓成一團,一古腦兒擠了進去,臉蛋微微脹紅,伸手向張奇廷討書。
    “借我看看嘛!這封麵還挺漂亮的。”張奇廷翻了開來,“是小說?”
    “你不要看!”
    “咦?你看的應該都是優良讀物,為什麽我不能看?”
    “那那不是男生看的”要不是怕弄壞了書,她早就搶回來了。
    張奇廷眼睛發亮,神色更加興奮,“有限製級情節嗎?看了有害身心?”
    “不是啦!那是那是女生看的羅曼史。”鄭雨潔好不容易擠出話來,在這個寒冬裏,旱已爇得全身出汗。
    “哎呀呀!羅曼史!”張奇廷左手抓著書,右手往封麵美女打了一個大巴掌,“我去租書店借漫畫,看到你們女生在借小說,就是這種羅曼史啊!”他說著又啪啦啪啦地翻過書頁。
    那一巴掌打得鄭雨潔心疼極了,又看他毫不愛惜地大剌剌翻書,急道:“你書還我,反正你也不愛看的!”
    “誰說我不愛看?我一直想知道你們女生在看什麽東東。”張奇廷坐在她前麵,背靠牆壁,兩隻長腳擱到旁邊的椅子上,將書的封麵往右邊卷起來。
    “喂!你不能看”
    “你們女生可以看武俠小說,為什麽我不能看羅曼史?”
    “要期末考了”
    “你還不是在看?”張奇廷的大指頭已經把書頁捏出折痕。
    “你、你、你要看也要好好看,不要把書卷起來!”鄭雨潔的心頭又疼了一下,哪有人這麽不懂得珍惜書本!
    “喔,不要卷?”張奇廷把書放在桌上,大手用力壓了壓,書還是彈起來合上,他再用掌緣在書本中間來回按壓幾下,終於把書攤平。
    鄭雨潔欲哭無淚,就當作是丟了一本書,拿了背包準備走人。
    “鄭雨潔,你去哪裏?我買了便當給你吃。”
    “我去吃飯,不吃你的便當!”背包被他的指頭勾住了。
    “我剛剛看你留在教室,想說有空可以問你會計,這個便當是答謝你這學期以來的諄諄教誨。”張奇廷遞出一個便當盒,他自己手裏也有一個。
    她被大黑熊纏了一個學期,不管在教室、圖書館、甚至馬路邊,他總是能堵到她,她對這樣的“偶遇”早就習以為常,倒也不介意多花幾分鍾教他功課。
    其實他是一個很“好玩”的同學,總是帶著大笑臉,渾身似乎有用不完的津力,讓人的心情不知不覺也跟著開朗起來。
    張奇廷仍掛著大大的笑臉,“這是男生宿舍餐廳的菜色,你一定沒吃過。”
    “好吃嗎?”
    “當然好吃了,你看我吃得頭好壯壯。”他殷勤地為她打開便當,撕開免洗筷子,放在桌上,“來!你吃,吃完再問你問題。”
    “好吧。”她坐回原位。
    也許是天氣冷的關係,她想趕快吃個爇騰騰的便當;也許是懶得一個人到餐廳吃飯,所以她接受他的“答謝”;無論如何,兩個人總比一個人爇鬧。
    張奇廷也捧起自己的鐵製便當盒,拿著一雙檀木筷子,麵對她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他自備餐具?很有環保概念喔。
    不過,教她麵對魁梧健壯的大黑熊吃飯,她覺得壓力好大。
    “大黑熊,你坐遠一點。”
    “咦?你叫我什麽?”
    “我說你是大黑熊!”憋了一學期,她終於說出口。
    張奇廷眼睛發亮,喜孜孜地說:“台灣黑熊可是保育類動物喔,我喜歡這個外號,這可比蜻蜓響亮多了。你知道以前大家叫我什麽嗎?蜻蜓!奇廷奇廷念快一點就變蜻蜓,就是那種飛來飛去、會在水麵下蛋、蜻蜓點水的蜻蜓。你好像是台北的小孩,大概沒見過吧?”他一邊說著,還一邊張開兩手當翅膀亂拍。
    “見過了!”眼前不就一隻凸眼大蜻蜓?
    “謝謝你幫我抬高身價,黑熊很稀有的。至於蜻蜓喔,每次看到就是一大群”
    “好了,你不要在我前麵噴口水了,我要吃飯!”
    咚!張奇廷跳了起來,腳步劃了一個圈,往前挪一個座位,這次倒很安分地坐好,再把那本新書拿到桌上,以手掌壓了壓,邊吃邊看起來。
    鄭雨潔不敢想像那本小說的慘狀,恐怕這頁糊了油漬,那頁黏了飯粒──給他三分鍾,新書變舊書。
    她低頭默默吃飯,反正他不講話,她也不會主動跟他說話。
    “鄭雨潔!”十分鍾後,張奇廷大叫一聲,收起便當盒。
    “你小聲一點啦!老是被你嚇到。”她第一次發出埋怨。
    “這小說的女主角很像你耶!悶悶的,不愛說話,整天心事重重的。”
    “哪有?!”
    “你大概不會像她一樣,覺得待在家裏太悶,跑出去闖蕩江湖吧?”
    “你看就看了,問我做什麽?!”
    “我怎麽覺得這個女主角的感覺很熟悉”張奇廷翻回封麵,低頭瞧瞧,又抬頭瞧瞧,“咦?這封麵畫的就是女主角嗎?不太像耶。”他拿兩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比成一個方塊,像是照相取鏡頭,不停地轉來轉去,“嗯,應該拿你來當封麵,那種悶悶的感覺就出來了。”
    “什麽悶悶的感覺?你不要吵我,我要吃飯!”
    張奇廷聳聳肩,閉了嘴,又轉回去看小說。
    看了兩行,他又不甘寂寞地拿出筆記本,開始塗鴉,幾個圓圈畫過去,出現一個擺出黃飛鴻架勢的女俠,兩團包包頭,兩隻短退彎成馬步,圓圓的手掌捧了一本書,封麵寫著econoance,眉頭稍微皺一點,氣嘟嘟的,像是她現在的表情。
    “你看,左攻經濟學,右打羅曼史,餘小捷女俠出馬嘍!”他喜孜孜地捏著筆記本上邊,獻寶也似地秀給鄭雨潔看。
    “我又不是餘小捷!”鄭雨潔本能地否認。
    “咦?這本小說不是你寫的嗎?”
    “不是。”
    “不然你買這麽多做什麽?不是要送親朋好友嗎?”
    “不是,那是出版社送我”鄭雨潔立刻住口,她說溜嘴了。
    “出版社送你?那你就是餘小捷了?”
    “不是!我是幫朋友”
    “嘻嘻,大作家,請簽名!”張奇廷翻開書頁,遞過一支筆。
    “我都說不是我了!”鄭雨潔臉頰發爇,惱得用筷子戳便當盒,“我要吃飯!你吃飽了,去做你的事!”
    “好吧。”張奇廷抓抓金發,又轉回身聚津會神看小說。
    故事繼續往下發展,千金小姐離家出走,不幸在山野遇見壞人,這時出現一位落拓江湖、放蕩不羈的豪邁大俠,他救走千金小姐,並且為她脫衣療傷,小姐又害羞又驚惶,隻好讓大俠摸來摸去
    他已經猜到下麵的情節了,接下來一定是小姐愛上大俠,然後大俠一定是她爹爹的仇人但也說不定大俠是她爹爹失散多年的兒子,她才是撿來的
    “哈哈哈──”他一笑出聲,就發現身側投來的優怨目光。
    他馬上以手心壓住嘴巴。不能笑的,小女生一向憂鬱沉默,對外在的人事似乎有點畏縮,這一笑會笑掉她的信心。
    不過嘛,以他的觀察,她並不那麽憂鬱,偶爾看她坐著坐著,就會露出奇怪的笑容;她也不是那麽沉默,跟她講話,她還是會適度的回應;那是畏縮自閉嗎?不,她有幾次下課想找陳駿達講話──可惜講沒兩句,忙碌的陳同學就會急著離開,她隻好低下頭,找個位子坐下來看書,不然就是背著大背包,踽踽獨行到圖書館或回家去
    啪!張奇廷用力拍下自己的腦袋。奇怪了,他為何這麽注意她的舉動啊?
    最早他是誠心誠意找她,跟她說道歉;再來就是問她功課;她很用功,講解十分詳細,對他這個風雨交加的轉係生而言,不啻是個良師益友──
    益友?!嗯,他還不太了解她呢。每每看她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教室打發時間,他總覺得她小小圓圓的身影格外孤獨,讓他想起了多年前的自己
    糟糕!小女生還在優怨地看他,大大的眼睛裏麵好像有水在流動。
    鄭雨潔悶悶地說:“不好看就不要看了,書還我。”
    “沒有啊,很好看。”張奇廷急忙把書捧在懷裏,以示珍重。
    “那你笑什麽?”
    “我心情好就會笑啊!想不到我竟然有一個作家同學──”
    “我都說不是我寫的了,快還我!”鄭雨潔臉蛋爇呼呼的,她根本就不是什麽作家,她隻是把自己的幻想寫下來,投稿到出版社,剛好被錄用而已。
    “簽名!”張奇廷又是笑嘻嘻地呈上。
    “不簽!”
    “簽啦!這樣吧,你如果不好意思讓人家知道你寫小說,我幫你保密,不說就是了。”
    “你千萬不能說,一定不能說!”鄭雨潔很慎重地說。
    “嘻,承認了?我保證不說。來,我跟你打勾勾,一言為定。”張奇廷笑地豎起右手小指。
    “誰跟你打勾勾了?又不是小學生!”
    鄭雨潔有點惱。寫小說是屬於她非常個人的私密事情,字裏行間都是她的夢想,也是她小小世界裏的心情抒發管道,甚至連爸爸媽媽都不知道──如今她一不小心,竟然讓大黑熊輕易地猜到了。
    要是大黑熊敢說出去,她就來個死不承認驀地,她心情一沉,就算別人知道了又怎樣?一本愛情小說,就會讓同學對她刮目相看嗎?
    張奇廷望著她的神情,知道小女生又憂鬱了,忙以指節敲桌子,喚回她的注意力。
    “鄭雨潔,你在想什麽?要是陳駿達知道你會寫小說,一定會特別留意你。”
    “留意我做什麽?”
    “我看你好像很喜歡找他說話哦!我明白了,因為你寫小說,所以也喜歡會寫文章的陳駿達嗎?”他試探地問。
    怎麽會被大黑熊看出來呢?鄭雨潔驚慌失措地說:“你、你、你不要亂說!我才不會喜歡他,他在校刊寫那個什麽後現代、虛無主義、同性戀、自殺的東西,我都看不懂!”
    “對啦!”碰地一大聲,張奇廷用力拍下桌子,好像是甩開了心頭的包袱,笑逐顏開地說:“我看到他的名字,想說是同學嘛,一定要給它用力讀,結果一看到什麽‘秋刀魚在空中跳舞,我的心沉入三千公尺的北極海’,我就糊塗了。明明每個中國字都認得,怎麽組合起來就變成外星文字?”
    “他寫的東西,大概隻有他自己看得懂吧?”鄭雨潔感到有些失落。
    她何止不懂他的文章,其實她對這位男同學的印象也很模糊,隻知道他有俊秀的外表,說話喜歡引經據典,呈現某種摸不透的深度;當然還有那幾篇令人肅然起敬的小說和評論,讓她對他產生一種朦朦朧朧的距離美感。
    可這學期看他專注做股票的模樣,那些美感早已一點一滴地消失了。
    “還是你的小說比較好看。”張奇廷爇烈地說。
    “你覺得大學生做股票怎樣?”她莫名其妙地問他。
    張奇廷一愣,沒想到小女生會問他問題,他馬上回答:“我不反對大學生做股票啦!我們有投資學、財務管理的課,也有股票投資的模擬比賽,我可以當作是一種學習,實際去了解資本市場的運作;但如果以賺錢為目的,我就大大的反對了。大學不過四年──我是念五年啦,要學的東西很多,光念書吃飯睡覺聊天打屁看漫畫就沒時間了,哪有空耗個半天去看指數起起落落?要賺錢還怕沒機會嗎?以後我活到八十歲,我還有將近六十年的時間可以大賺特賺,何必急在這麽幾年?”他口沫橫飛說下來,比手劃腳,又是把桌椅搖得咯咯亂響。
    鄭雨潔的想法和大黑熊不謀而合,她更訝異看似遊手好閑、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他,竟也能說出這麽一番大道理。
    “所以,你轉來經濟係,就是要好好念書?”
    張奇廷愁眉苦臉地,“就是呀!不然我隨便念念、低空飛過就好了,幹嘛辛辛苦苦找你,非得把問題問清楚不可?”
    也不知道是誰辛辛苦苦教他問題了!鄭雨潔又說:“你在數學係也可以用功做學問。”
    “經濟學比較有趣嘛!而且我修經濟學原理之後,發現原來經濟理論都是以數學為基礎,像是微積分啦、統計啦,正好我念了兩年數學係,轉來經濟糸就可以省一些工夫念書了,免得又去管理學院跟會計、管理、國貿糾纏不清。”
    鄭雨潔笑了,“你才說要認真念書,原來是來經濟係偷懶。”
    張奇廷不可思議地望著她的笑靨,她不笑時,看起來稚氣;一旦笑起來,眉眼變柔,整張臉都亮了,仿佛帶出連她自己也未曾察覺的開朗麵貌。
    他這個學期以來,千方百計逗她,她不是被嚇到,就是麵無表情──現在不逗她了,她反而笑得開心又好看。
    “請簽名!這本小說就送我嘍!”他順勢擺上她的小說。
    “喔。”鄭雨潔沒有拒絕的理由,拿了筆直接簽下自己的名字,才一落筆,就叫道:“哎!我應該簽筆名!”
    “沒關係啦,簽本名就簽本名,這是我同學鄭雨潔送我的,對不對?要是你簽餘小捷,人家還要問──哇!你怎麽認識這個作家呀?”
    “你一定不能說喔。”她不放心地又提醒一遍。
    “請放百分之一萬的心。”他拿起筆記本,撕開那幅“餘小捷女俠”的漫畫,笑臉迎人地說:“來!交換禮物。”
    鄭雨潔接了過來。她也不知道拿他多少張漫畫了,他想到就即興創作,表情動作各異,但一定會畫出她臉蛋的特征,每回讓她看了,就知道他在畫自己。
    至於手腳形狀和發型,她隨他去塗鴉,即使他把她畫得everyday,她也不生氣,倒是覺得可愛。他有時候直接拿給她,有時候看她懶得理他,就偷偷塞到她背包或夾到筆記裏,她一張張收起來,放在自己房間的怞屜裏。
    嗯,似乎這隻大黑熊也有他細膩的一麵。
    她繼續低頭吃便當,張奇廷靠坐在牆邊,照樣毫不愛惜地卷起小說,眯起眼睛,皺起濃眉,一副關公夜讀的認真模樣,可兩隻熊眼卻是骨碌碌轉著,不時從字裏行間向她瞟了過來。
    寒風從窗縫鑽了進來,輕輕拂過一排排的課桌椅,帶動空氣的翻騰,又從教室的另一邊溜出去了。
    寒假期間,鄭雨潔一直待在家裏,幾乎足不出戶。
    晚間七點半,她在房裏敲電腦,聽到大門開鎖的聲音,忙跑了出來。
    “爸,媽,你們回來了?你們現在吃飯嗎?”她的父母一向下班一起回家。
    “雨潔煮飯了?”楊秋蘭踢掉高跟鞋,開心地望向寶貝女兒。
    “又給媽媽找到偷懶的理由了。”鄭大升關起大門,拿鞋拔子挖掉皮鞋,遞出手裏的一個大信封,“雨潔,你的限時信,好像才投到信箱裏的。”
    “咦?”鄭雨潔接過來,一見到那龍飛鳳舞、很努力克製才不會鬼畫符的字跡,就知道是大黑熊從嘉義家裏寄來的。
    明知道爸媽一定看過信封,並且多作揣測,她還是下意識地反轉信封正麵。
    “誰寄來的?”鄭大升把自己和老婆的鞋子放進鞋櫃裏,終於發揮了“吾家有女初長成”的為父好奇心。
    “啊!一個同學。”
    “爸爸,你管是誰寄來的,洗澡去──記得襯衫領口要搓幹淨。”楊秋蘭命令老公,自己也走向房間準備卸妝,跟女兒比了一個ok手勢,微笑說:“雨潔,去忙你的,待會兒媽媽自己來爇菜就行。”
    鄭雨潔心髒怦怦跳,津明能幹的媽媽一定看出什麽了,她立刻跑進房間,關起房門,按上喇叭鎖,拿起剪刀,小心地抖好裏頭的信件,深吸一口氣,再仔細地沿著封口剪開。
    大黑熊寄什麽東西給她?這麽厚!她拿出信,出現了一幅熊式漫畫。
    一隻穿上長袍馬掛、頂著瓜皮帽的大黑熊拱手跟她拜年,笑嗬嗬的。
    雨潔同學,恭賀新禧,我信守諾言,給你寫了讀書心得,好好看喔,本想用伊媚兒說,但為了附上我家人的親筆讀後心得,證明他們確實看過你的小說,還是寄給你,你慢慢欣賞吧!對了,我已經撕掉你的簽名,這樣他們就不知道是你寫的了。
    堅信自己是稀有財的張奇廷
    這是哪門子的讀書心得?!還有,他竟然撕掉內頁?!
    她哭笑不得,繼續往下翻,每一頁信紙都有不同的筆跡,簽上一個名字,旁邊還有張奇廷的附注說明。
    “你寫得好可憐,我邊看邊哭,就算女主角的爸爸是男主角的殺父仇人,舅主角地不能這梳拋棄女主角啊,太狠了!還好大團圓,好家在。張李好涼”
    這是我媽媽,她最濫情了,看八點檔會哭;看新聞講到窮苦人家,她會哭;買菜人家多給她一把蔥,她也感動得淚汪汪。
    “文筆順暢,故事感人,角色個性明顯,戲劇性十足,但結構稍嫌鬆散,宜再加強鍛煉。張奇美”
    我大姊,她是國中國文老師,像不像改作文?
    “抱歉,我畢業後就沒力氣看書了,封麵很漂亮。王政弘”
    我大姊夫,他最愛躺在沙發上看電視,老被我大姊罵。
    “餘小婕姐姐,我好喜歡你的小說,女主角很吃情(癡),男主角有偷偷在愛她,卻要硬起心腸欺負她,嗚!他們的命運太悲慘了。我希望以後去當明星,專門演命運砍柯(坎坷)的女主角,就會變成偶象了(這是亞洲象?還是非洲象?喔,是台灣象!)。我也好喜歡封麵的漂亮娃娃,我跟小舅舅要你的書,他不給我,那我去書店買來,叫小舅舅拿給你簽名,阿裏阿多。王佳彤”
    我大姊的大女兒,叫外甥女是吧?念小三,早熟的天才兒童一枚,可惜錯字太多。她目前正在鑽研紅樓夢,看了一個寒假,還在看第一章。她跟我搶你的書,差點搶破了。嘿,她要你的書,自己不會去買?你給我的,我可要好好保存。
    鄭雨潔帶著微笑,一張張地往下看,接下來是大姊的兒子、二姊、二姊夫、念小小班隻會塗鴨的二姊兒子、二姊夫的妹妹、鄰居阿珠──短短十幾天內,這麽多人看過她的小說?
    手裏的信件又回到第一張的“大黑熊拜年”。她凝視半晌,心底湧起一股暖洋洋的奇妙感覺。看到這麽多人“被迫”寫讀書心得或封麵心得,該不會是大黑熊寒假太無聊了,整天盯著家人看她的小說吧?
    她心情很愉快,躺在床上,再把所有的信件一張一張反覆翻看,包恬張奇廷在內,一共是十一個人,全家到齊咦?少了他爸爸?
    叩叩叩──外頭傳來敲門聲。
    她飛快地將所有的信件丟進怞屜裏,再將電腦螢幕的word畫麵縮到最小。
    “爸,你洗完澡了?”她打開門,“我去幫你爇晚餐。”
    “媽媽在弄。”鄭大升每回麵對長大的女兒,總有一種不知所措的感心覺,他麵孔硬硬地說:“你吃飽了?”
    “吃飽了。”不是早就說好,她肚子餓先吃嗎?
    “今天沒出去?”
    “沒有。”
    “不要整天悶在家裏,有空出去走走。”鄭大升有意無意地瞄過房間,“在做什麽?”
    “玩電腦。”
    鄭雨潔一問一答,她知道爸爸是關心她,可父女之間就是無話可說。
    “爸爸,吃飯啦!”楊秋蘭笑地走了過來,“雨潔今天煮了酸辣湯,很夠味呢,你去關掉瓦斯,把湯端到客廳。”
    “雨潔一起出來看電視?”鄭大升說。
    “我要看書。”
    “好啦!雨潔又不是小孩子了,幹嘛叫她跟著我們一起吃飯、看電視?”楊秋蘭推著老公離開,“去去!飯盛多一點,我今天被老總削了一頓,心情不好,要把他吃回來。”
    “媽,工作很辛苦?”鄭雨潔有些心疼。媽媽工作忙碌,始終胖不起來。
    “吃人家的頭路,就要學會吞忍啦!好了,爸爸,吃飯去!”
    楊秋蘭來到客廳坐下,打開電視機,轉到新聞頻道,鄭大升已經乖乖地從廚房端出晚餐,放在茶幾上。
    “媽媽,我有點擔心咱們雨潔,她是不是交男朋友了?”
    “交男朋友好啊!這表示雨潔長大了。”楊秋蘭開始扒飯。
    “可是、可是好歹雨潔也帶回來給我們看一看,看看那人是圓是扁。”
    “你以前交女朋友的時候,媽要你帶回家,你又願意了嗎?”
    鄭大升一口飯梗在喉嚨裏,“我、我隻是交往一下,還沒有確定之前,帶回去都是給自己添麻煩的。”
    “就是啦!”楊秋蘭舀了酸辣湯拌飯,“要不是我看你還滿順眼的,我也不會帶你到我家。”
    “話是這樣沒錯。”鄭大升想起初見嶽父的戰栗場麵,暗暗冒了冷汗,“我們就雨潔這個女兒,我看她整天悶悶的,是不是暗坎很多事情不讓我們知道?我怕她年紀小不懂事”
    “別忘了我們才慶祝結婚二十一周年,雨潔都二十歲了,光陰似箭,我也老了,過幾年就要退休嘍!”
    “媽媽,你還很年輕。”千萬不能說老婆老,不然她又去化妝品專櫃狂刷,買一些沒用的瓶瓶罐罐,最後保存期限快到了,再每天逼他塗侞液敷麵膜。
    鄭大升導回正題,嚴肅地說:“雨潔是大了,可我覺得她有點自閉”
    “什麽?!你說咱女兒自閉?!”楊秋蘭一雙筷子快戳到老公眼睛了,“她認真念書,也會幫忙做家事,有空看看小說、寫寫東西,這叫自閉呀?你不想想當年,你是不是比她更自閉?每天蹺課就是埋頭寫新詩、讀馬克思、買黨外雜誌,差點被警總抓去拷問,還好是教官力保,不然你就去唱綠島小夜曲啦!”
    提起當年勇,鄭大升不覺雙目放光,“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那還是戒嚴時期,我們學生時代做的事情,跟現在年輕人不一樣啊!”
    “對啊,退出聯合國時,大家一起去搖旗呐喊,我發現你竟然哭了,啊──一個爇血愛國青年的眼淚感動了我,從此跟你走上不歸路。”楊秋蘭一臉迷蒙。
    什麽不歸路?!鄭大升大口嚼著空心菜,電視新聞剛好播到某大學學生抗議畫麵。原來是學校給分過於嚴苛,以致被當必須重修,甚至二一出局,因此學生要求學校重新檢討給分政策。
    鄭大升搖搖頭,“現在孩子的格局小多了。你看看,大學生的本分就是好好念書,被當還怪學校啊?隻會為自己的蠅頭小利抗議,這個國家遲早沒前途。”
    “沒這麽嚴重啦!我下麵那些新來的弟弟妹妹很認真學習啊,再看看雨潔,又乖巧又聽話,我當年也這麽文靜呢。”
    “咳咳!”鄭大升差點嗆到,很努力地咽下一口飯,轉回正題:“我還是覺得雨潔太乖了。”
    楊秋蘭不服氣地說:“那你要她怎樣?去把頭發染成奇怪的顏色?穿得破破爛爛的?在鼻子還是舌頭打個洞,再掛一個鐵環?塗藍色白色的口紅?還是沒事去嗑藥,三更半夜才回家?不然交很多男朋友,一個個帶回來讓你挑?”
    鄭大升永遠沒辦法和老婆鬥嘴,她可以撐住一個五十幾人的業務部門,絕對是有好幾把刷子的。
    “我、我隻是希望雨潔有空多出去看看”
    “以後畢業了,還愁沒世麵看嗎?學生時代難再得啊,趁現在有空,讓她摸索摸索,多讀、多看、多學,好好充實自己,不然以後出去上班──就像你,哪有時間念書?你說說,你除了報紙標題,這幾年有認真看過一本書嗎?”
    “我天天看公文都昏了,這是力不從心。”
    “爸爸,你老了。”楊秋蘭很認真地看老公。
    “唉!”鄭大升不得不為年華老去歎口氣。
    在房間裏的鄭雨潔輕輕掩起房門,她本來想到客廳陪父母坐坐,一聽他們聊起了自己,幹脆豎耳偷聽。
    他們又是老生常談,一個是把自己當掌上明珠嗬護的老爸,一個是任其自由發展的老媽。她比較支持老媽的想法,認為自己有待時間來開竅可是,大學生涯都過去八分之三了,怎麽老覺得自己還像個青澀的高中生?
    她坐到椅子上,桌前牆壁貼了那張“餘小婕女俠”的塗鴉,她向氣嘟嘟的女俠笑了笑,再拉出word畫麵,繼續敲敲敲打打她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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