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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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雨潔是很想當大黑熊最體貼的小人兒,可惜她的耐性也是有限。全\本//小\說//網
    星期日的夜晚,照例又是他來練騎腳踏車的時候,這個時間大部分的人都回家了,她居住的這條巷道也不是主要道路,來往車輛不多,很適合練習騎車。
    可大黑熊四個星期以來,一跨上腳踏車就不動了。對他來說,腳踏車踏板似乎有幾千斤重,怎麽樣也踏不出去。
    “你踩出去就好,我在後麵扶著。”她再次鼓勵。
    “我不想騎。”張奇廷神情頹喪,好像比開戰鬥機還困難。
    “很簡單的。你想一想,小時候學騎車的時候,你怎麽踩出第一步?”
    “隨便踏踏就出去了。”
    “這就是了。你現在腳更長了,踏出去不穩,另外一隻腳再踩穩就好了。”
    “我們去吃宵夜。”
    “好吃懶做!才八點半吃什麽宵夜!”鄭雨潔氣嘟嘟地坐到大門口的小板凳,他還可以坐在腳踏車上,她可沒辦法兩、三個小時都站著跟他耗。
    “天氣愈來愈冷了,我肚子餓嘛!”他賴皮地撒嬌。
    “就是天氣冷了,才希望你趕快學好,接下來冷颼颼的,我絕對不會陪你在這邊吹風了!”
    她這回不是使性子,而是真的發脾氣了。
    “虧你長得虎背熊腰,如果資質魯鈍,學不來騎車也就算了,可你連踏出第一步的勇氣都沒有,真是有夠不中用!外強中幹!虛有其表!是你自己說的,你說要學會騎腳踏車,然後騎機車、開汽車,你可以接送我、保護我,讓我快快樂樂出門,平平安安回家”
    不知怎麽搞的,她眼睛有點酸澀,喉頭有點哽咽,“可是現在呢,你連腳踏車都騎不來,那我還是去搭別人的順風車好了。半夜沒車時,我自己叫計程車回家,反正你隻顧著自己的感覺,說什麽要保護我,隻是在哄我、欺騙我的感情而已。你整天把我愛你掛在嘴邊,根本就是空口說白話!我告訴你,你現在的分數是負三百分!我討厭你!討厭你!討厭你!”
    她從來沒這麽生氣過,不知不覺就迸出眼淚。
    她氣得把臉孔埋在手掌裏,不想讓他看到莫名其妙的淚水。他不在乎她,那她又何必在乎他?幹嘛讓他來影響自己的情緒?
    學騎車隻是小事,以後若是遇上大事,他還如此懦弱無能,這種男人哪能依靠啊?虧她差點以為愛上他了!
    “我放棄你算了,反正我從來沒有愛過你,我們在一起隻是習慣成自然,我又沒什麽可愛的地方,不必你為我花心思逗我開心、學騎車什麽的!”
    “雨潔!雨潔!”
    張奇廷慌了,他起初以為她隻是和他鬥嘴,說說氣話,沒想到愈說愈急,還餾出了眼淚,連放棄他的話都說出來了。
    他從來沒看過她哭;他們在一起時,她是害羞的、開心的、嬉笑的、興奮的,偶爾發點小脾氣,就算車禍受傷,也沒掉過一滴淚,怎麽現在為了他,哭得那麽傷心?
    他絕對不是要惹她生氣,他也很想騎車載她到處逛,看她開心的模樣。
    對了,就是她,才是讓他踏出第一步的最大動力!
    “雨潔,雨潔,你過來我這邊。”他柔聲喚她。
    “不要!”他不過來哄她抱她,還命令她過去?!
    “你可別讓我下腳踏車,我一下來,就回去睡大覺了。”
    “你回去睡成豬好了,又沒人逼你騎車!”
    “來啦!”他跨出左腳,將腳踏車稍微傾斜,伸長手將她從小板凳拉了起來,直接攬入他的懷抱裏。
    “幹嘛啦!”她伸手擋住他的唇,不讓他親。
    看樣子他是惹惱她了,他一手用力抱住她的腰身,一手輕撫她的頭發。
    “你為我哭,我很心疼。”他望進她的淚眼。
    “我才不會為一隻提早進入冬眠的大笨熊哭,浪費我的眼淚!”她不要看他“深情款款”的大眼,那也是他做表麵功夫罷了。
    “你哭了。”他掬起她一滴淚珠,將濡濕的指頭給她看。
    “外頭風大,砂子吹進我的眼睛,不行嗎?”
    “當然行了,可是,我會舍不得。”他輕吻她的眼皮。
    舍不得三個字又讓她掉下淚,明明是他愛說的陳腔濫調,了無新意,可她今天為何這麽脆弱?
    “雨潔,坐這裏。”
    他仍坐在腳踏車座墊上,雙手用力一提,將她整個身子往上抱,讓她坐在前麵的橫杠上。
    “哇!痛!”鄭雨潔第一個反應就是想下車。
    “坐好。”張奇廷才不讓她下來,雙臂緊緊箍住她蠢蠢欲動的身體。
    “你自己來坐看看,嚐嚐坐在單杠上麵的感覺!”
    “我會吊單杠,但不會坐在單杠上麵。”
    “屁股顛在這裏,很痛的耶!”
    “你屁股有那麽大嗎?放心啦,撐得住的。”
    鄭雨潔是坐得渾身不舒服,以前她看情侶單車共騎,男生騎車,女生坐在前頭,奔馳在椰林大道上,有說有笑,臉上洋溢著幸福甜蜜的表情,此情此景總是令她神往不已,期待有朝一日,她也能出現在這般浪漫的場景裏。
    如今她終於坐到腳踏車的前麵了,但一根橫杠絕對不是一個舒適的座位。
    “我要起來啦,你又不會騎,我坐這邊有什麽用?!”
    “來,把你的重心放在我的,靠上來,不要放在屁股上麵。”
    張奇廷一邊說著,一邊把她抱近些,趁機在她頰邊覬一記。
    “你很有載女生的經驗哦?”她抬頭瞪他一眼。
    “隻此一家,別無分號。客倌,你是我第一個客人,算你免費吧。”
    “你去當牛郎啦!”
    她坐在上頭搖搖晃晃的,隨時都會重心不穩跌下去,唯一的支撐就是他的懷抱,不用他說,她也自然而然地將整個人靠在他的臂彎裏。
    “牛車出發嘍!”張奇廷大喊一聲。
    “咦?”
    動了!腳踏車真的動了?鄭雨潔再眨眨眼──沒錯,他沒有踏在地麵,他的兩隻大腳都踩在踏板上,以緩慢而不穩的速度前進。
    身邊的景物在動,他們在前進,速度帶起微風,吹拂她哭得腫爇的眼睛。
    “奇廷,你可以的!你做到了!”她開心地抓住把手。
    “喂喂!不要亂動,待會兒我把你摔下去。”
    “好棒喔!”她也不管屁股痛了,他愈騎愈穩,好像帶著她一起迎風奔馳。
    “我技術很好吧?喜不喜歡我騎車載你?”
    “喜歡!”
    她抬起頭,綻露笑容,正好迎上他俯下的一吻。
    真是一個高難度的動作──他一邊眯眼看路麵,一邊又舍不得離開她軟嫩的小嘴,很貪婪地著。
    從今天起,腳踏車對他有了不同的意義;那是兩人共載時的甜蜜,也是他對她說不出來的依賴,而他更願意讓她依賴著他,就像她此刻完完全全倚在他的懷抱裏,他已經有能力保護她了
    在夜風的擁抱裏,他們無言相偎一起,在巷子裏騎過來、騎過去。
    涼涼的天,溫柔的夜。
    當學期即將結束,張奇廷拿掉他的頭巾,校園裏出現一個黑白郎君。
    “喂,張奇廷,你怎麽染白色了?”同學見了他,總要這麽問。
    “天生的啦!”他一定會撥撥他那頭黑白分明的頭發。
    “哪有人天生成這個樣子?一綹白,一綹黑,頭頂又是白的,染得好像怪醫黑傑克,還是學電視裏的楊過,故意染得白白的裝性格?”
    “嘿嘿,我真的很性格?”
    鄭雨潔不得不承認,他那頭斑馬也似的頭發,實在非常特別;而額頭披下一大撮白發,簡直頹廢到極點;若再給他一把劍,兩天不刮胡子,喝上三杯酒,就是落拓江湖的大俠了。
    人家的少年白是黑白參差,像是灰發,哪有人像他黑白分明,簡直是外太空來的怪胎,不知道以後他的兒子會不會遺傳這個毛病啊?
    他兒子?她心頭一跳!一隻肥滋滋、圓滾滾的小黑熊?!還是小熊貓?!
    “雨潔,雨潔,你怎麽臉紅紅的?”張奇廷和同學哈啦結束,走過來捏捏她的臉頰。
    “好痛!被你捏紅的啦!”她抓下他的熊掌,“我忽然想到,你當初剃光頭,不是討我開心,而是染發染到發質受損,幹脆剃光重來。”
    “沒有啊,我用的是很好的染發劑,染了三年,頭發一樣柔柔亮亮閃閃動人。”他抓了抓一頭新生的黑白頭發,抓著抓著,動作停了下來。
    “你本來染成金色,目的就是要遮住白頭發,現在不怕讓人看見白發了?”
    “我是想重頭開始。”他很認真地看她。
    “喔,我知道了,你交一個女朋友,就換一個新發型?”
    “對啊!”他咧開笑臉。
    “就不怕我嫌棄你?”
    “你已經愈來愈愛我了,如果嫌我,就是你的眼光有問題嘍!”
    “誰愛你了?愛哭擱愛兌路!”她自顧自地往前走。
    “等等啊,他們說環經的成績公布了,我們去係館瞧瞧。”他追上前,握住她的手。她說對了,他就是愛跟著她走。
    “喔,前天才考完,這麽快?”
    “也不知道是不是曹國賓拿電風扇一吹,哇嗬,最遠的那一張拿起來,哦,是鄭雨潔的,就當這個吧!”
    “喂,你不要烏鴉嘴,我上大學到現在,每科都八十分以上,隻有跟你修環經,修得膽戰心驚,老叫你不要在課堂亂問,你就愛激得曹國賓蹦蹦跳。”
    “我是天生好奇寶寶嘛,不管什麽課,我都會問的,有的老師很好啊,就算答不出來,他也會說回去研究研究,下次再給我答案,哪像曹國賓,一問間題就板了臉孔,好像我是來鬧事的。”
    兩人很快來到係館,一看到成績表,臉色都變了。
    “那個三十九分的是你嗎?學號沒錯吧?”
    “你怎麽才六十一分?”
    “加起來剛好一百分,唉!”兩人同聲歎氣。
    再看其他同學的成續,最高的也不過七十九分,給分給得有夠嚴苛了。
    兩人好像對著公布欄麵壁思過,好一會兒,鄭雨潔笑了出來。
    “你不是很愛哭嗎?被死當了,還不大哭特哭?”
    “那你怎麽又不難過了?你一向很在意分數,一點小事就會想不開。”張奇廷也笑著交握住她的小手。
    “你笑得很白癡喔,我看你是不是傷心過度,頭殼壞掉了?”她伸出手去按他的額頭,測試一下溫度。
    “那你為什麽笑呢?”
    “看開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以前就聽學姐說曹國賓專門開當-的,就算不被當,分數也很低,所以要出國申請學校的人,就不選他的課了。”
    “隻怕會影響你研究所甄試的分數。”他倒是替她擔心。
    “不能甄試,就用考的嘍,反正又不考環經。”
    “你頓悟得很快。”
    “自從你剃光頭當和尚以後,我忽然有了悟道的靈性。也明明知道你得罪曹國賓,還不怕死的跟你一起選,這叫自尋死路。”
    “你跟我一起跳懸崖了?”他興奮地摟住她的腰。
    “傻瓜才跟你跳,是你自己不用功。”
    其實她有些心疼大黑熊。他對環境經濟學很用心,搜集很多資料寫報告,偏偏兩次考試出了特別刁鑽冷僻的題目,一考出來,大家就哀鴻遍野。
    “被死當不難過?不找老師問問?”她又追問一句。
    “算了,反正是選修課,我下學期再補一門課就好。”
    “不過你這個死當分數實在很難看,以後出去找工作,麵試的人看你成績單,問你這科怎麽隻有三十九分,你怎麽說?”
    “我說啊,我考試那天發燒了,變得呆呆的,老師又不給補考,隻好被當了,不過,我學得很好,我可以提出環境和經濟之間的關聯,我也可以讓你們看我的學期報告”
    “好了,再說下去,人家就叫你閉嘴。”鄭雨潔想到他那滔滔不絕的畫麵,相信他絕對有能力說服別人,“你以後做行銷工作,一定很厲害。”
    “嘿,這正是我的專長,主動、積極、能言善道,本來客戶要買一萬元的產品,我就有辦法叫他買十萬。”張奇廷很爇烈地述說自己的優點。
    “你呀,是專門耍嘴皮子唬人的。”唉,她就是被唬得愈來愈喜歡他。
    “聽說現在有一種工作叫理財專員,專門騙人家來存錢、買基金、做投資組合,看樣子好像很有趣。”
    “你喜歡去騙錢,從現在就要開始努力了,有空念點書,多考幾張證照,也算是你以後工作上的資產。”
    張奇廷點點頭。他不打算念研究所,雖說大學還有一年半加當兵兩年,但很多事也該從長規劃了,若想找到一份能夠發揮長才的工作,他一定得增強戰備能力。
    然後努力存錢嘻!很快就能實現天天抱著小人兒睡覺的心願了。
    “雨潔,那你念完研究所,想做什麽?寫小說?”
    “不寫了。”鄭雨潔有些氣餒。
    “你換一家出版社,第二本稿子不是過稿了嗎?我等著看你的新小說封麵呢。”他摟住她的小身子,讓她靠上他的胸膛,算是安慰鼓勵。
    “沒什麽鬥誌了,我沒有寫小說的天分。”她愈說愈無力。
    “要振作,別給自己壓力。來,我問你,你寫小說是興趣?還是非寫不可,不然就沒錢吃飯了?”
    “隻是興趣而已,也不一定拿來謀生。”
    “這就是了嘛!”他按住她的肩膀,低頭看她黯然的眸子,“像我的興趣是看漫畫,看到了很開心,有時候借不到我想看的漫畫,會有些懊惱,但換一家租書店就好了呀。再借不到,我排隊總可以吧。我看漫畫是一件快也是快樂的事,為什麽要把快樂的事情變成痛苦呢?”
    她抬頭看他閃閃發亮的黑眼珠,窒悶的心情好像被那亮光融化了。
    “其實我寫的時候是很開心,被退稿就不開心了。”
    “誰說你會被退稿?你不是說換了這家出版社,比較符合你的風格和故事走向嗎?而且還沒發生的事,千萬別悲觀,要是還沒投稿出去,就想說一定被退稿,那我們也不用念書考試了,反正一定會當掉。”
    “你什麽時候這麽會安慰人?”尤其他才剛看過死當的成績。
    “我不要你不開心。”他很專注地看她,幫她抹抹頭發。
    “可是你不開心的時候,我就不會安慰你了。”
    “你會的。”他也不知道被她安慰多少次了,那是她自然而然流露的真性情,也是他想永遠擁有的溫暖。
    “我不會,我拿拐杖的那陣子,你簡直一副世界末日的樣子,害我心情也跟著不好,更別說安慰你了。其實後來我想,你是真的擔心我。”她朝他一笑。
    “知道我的用心就好啦!”他握住她的手,很開心地說:“你呀,才說悟道,千萬不要再鑽牛角尖想不開了。”
    “你不當和尚,我就沒靈性了,尤其看到你這個熊貓頭發,想到我以後的人生都是黑白的,就好沮喪。”
    “以後的人生?”他抓到她的話頭,喜孜孜地說:“你是我的心肝寶貝,肝哪好,人生就是彩色的,我也是你的心肝寶貝,我這塊肝更好”
    “惡心啦!”
    “好了,別想東想西了,我帶你去騎腳踏車?”
    “好啊!”她已經期待靠在他懷抱裏的舒適感了。
    跟他在一起,真好!她可以恣意跟他笑鬧、發脾氣、吐苦水──不知不覺,她變得想天天看到他,想要握住他那厚厚的熊掌。
    她已經很有談戀愛的感覺了。
    張奇廷擁住心愛的小人兒,看到她再度展露甜美的笑靨,他也笑了。
    望向冬天的陽光,他油然升起幸福感,他想讓這份幸福延續下去。
    可是心底深處有一塊陰影,那是他灰暗的一麵,總是揮之不去,他怕她知道以後,會因此畏懼而不再愛他。
    腳步不覺變得沉重了。
    “什麽,熄火?”鄭雨潔抓著電話,叫了一聲。
    “火‘花’了。”張奇廷又說一遍。
    “你筆試考一百分,路考騎到平交道,熄火了?!”
    “我油門沒抓穩,一個空檔,就熄火了,當場被主考官趕出去。”
    “媽、姊姊、姊夫一定很失望了?”
    “我大姊夫比較失望,他覺得是他摩托車的問題,牽去機車行檢查了。”
    “唉!還要再考一次了?”
    “如果你來幫我加油就好了,你站在終點等我,我一定會努力地騎到你身邊,絕對不會熄火。”
    “你技術不好,別牽拖到我這裏,這邊的駕訓班,我還是幫你報名了?”
    “好吧。”他的聲音有點平淡。
    講完電話,鄭雨潔拿起汽車駕訓班的廣告單,決定幫他報名夜間班。
    大黑熊利用寒假回家學騎機車──他們說好了,他寒假拿機車駕照,開學後再去學開車,拿汽車駕照,可是他練了一個寒假,機車路考還是沒有過關。
    她不禁有些擔心,他是真的不小心熄火,還是對車子仍有排斥感?
    但他已經克服腳踏車的心理障礙了,難道還要叫她坐到機車前麵,讓他抱著學騎車,他才能學好嗎?
    下學期開學,張奇廷的汽車駕駛課程也開始了。
    “左腳離合器踩下,再踩油門。”教練很權威地教導。
    “喔。”張奇廷抓緊方向盤,有點遲疑地踩了下去。
    鄭雨潔坐在後座,雖然她拿到駕照後再也沒開過車,但她也看得出來,大黑熊大腳一踩,踩的不是油門。
    “你踩到煞車了!”教練大吼一聲。
    張奇廷突然放開腳,老舊的教練車震動一下,發出解體前的哀號。
    “退檔,重新再來!”教練很凶地說。
    張奇廷去抓排檔,也不知道心思放在哪裏,竟然拉起手煞車。
    教練又吼了,“喂!我第一天就跟你說了,這是手煞車,這是排檔,兩個很近,但是長得不一樣,不要搞錯好嗎?要是你應該換檔前進時,卻去拉了手煞車,後麵的車子就跟你撞成一團了!”
    張奇廷手心冒汗,就是沒辦法集中津神。
    教練說:“重頭來!從鑰匙打開電源開始。”
    鄭雨潔輕輕拍了張奇廷的肩頭,要他鎮定。
    他察覺她的關心,點了點頭,轉開汽車鑰匙。
    他告訴自己,為了學開車,他從腳踏車、機車一步步適應,上星期機車路考重考,他終於拿到駕照了;接下來,他一定得接受駕駛汽車的考驗。
    開車不難,最難駕馭的是自己的心。
    教練教過的步驟一一出現在腦海裏,手腳也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地配合,這次他小心翼翼地踩下油門,車子開始移動。
    強烈的燈光打在夜晚的教練場上,周遭的景物像速地從他旁邊超車,輪胎摩擦聲音顯得十分刺耳。
    他猛然鬆開油門,車子跳了一下,熄火了。
    “我不教了啦!”教練幾乎抓狂地說:“別人第一堂課就可以開了,你學了三堂,還開不出去,接下來你也別學了!”
    張奇廷沒有說話,神情十分頹喪。
    “你自己練習練習,下次還是開不出去的話,我請會計退你錢,你學不來,我也不好意思a你的學費!”
    教練劈哩啪啦說了一堆,氣衝衝開了車門跳下車。
    “奇廷,奇廷。”鄭雨潔心情也很不好,仍安慰著:“你休息一下,還有半個鍾頭可以練習。”
    “我沒辦法。”
    “可以的,你腳踏車、機車都這樣學過來了,汽車也可以。”
    “我不喜歡車子。”張奇廷幹脆下車,把車子拋在場中央。
    “喂!大黑熊!”鄭雨潔也趕忙下車,追著他的大腳步,“你等一下,要去哪裏?連我也不理了?”
    他停下腳步,回頭看她,直接在場外的斜坡坐了下來。
    她也陪他坐下,望著他從來沒有出現過的沉鬱眼神。
    這個時候,她寧可他大哭,至少她還能知道他難過,可是他什麽話都不說,就這樣安靜地坐著,像尊死寂的雕像。
    “奇廷,你自己跟我說,你想學開車的。”她握住他的手。
    “此一時彼一時,現在不想了。”
    “為什麽?你也繳了學費,就要認真學。”
    “教練說可以退費。”
    “奇廷!”
    她有些生氣了,把手拿開,他卻立刻抓了回來,用兩隻手掌包住。
    他的手在顫抖,輕輕的,微乎其微的,但她感覺得到。
    他絕對不是一個會退縮的大男孩,他被死當、被嘲笑發型和特立獨行都無所謂了,怎麽會輕易敗給一部沒有生命的車子?
    她不要他變得這麽沉默,她要把他從那場車禍夢魔拉出來。
    “奇廷。”她再輕柔地按上他的右手,“可以告訴我怎麽了嗎?”
    “我不想碰車子。”他低下頭,幾絲白發垂到額前,仿佛添上幾許滄桑。
    “這年頭大家都要碰車子啊,你搭公車、回嘉義搭火車,都是車子。”
    “我不喜歡轎車。”
    “我知道,你的車禍很嚴重,你會怕”
    “我爸爸在車禍時過世了。”
    他維持僵硬的低頭姿勢,沒有眼淚,沒有表情。
    她終於了解這場車禍和他爸爸的關係了。一場撞死他爸爸、撞傷他的車禍,這是怎樣難以磨滅的悲傷印象啊。
    她該如何安慰他?如果他總是在同學麵前表現活潑開朗的一麵,又有誰能了解他的心情?除了家人以外,他又跟誰深談過這個變故?
    午夜夢回時,當他想到父親,是否像個小男孩般躲在被窩哭了?
    過去她老是笑他愛哭,哭得難看,可是他現在不哭了,她的心卻疼了起來,好疼──為還沒走出陰影的大黑熊而心痛。
    她主動偎進他的懷抱,她知道,讓他抱著,就是安慰他。
    果然他張開雙臂,將她用力擁住,臉頰深深埋進她的肩窩裏。
    教練場的車子仍是來來往往奔馳,倒退,起步,發出各種尖銳的噪音。
    她忽然感覺脖子濕濕的,心裏一揪,是他掉淚了。
    “奇廷”她輕撫他的背,輕輕喚他。
    “雨潔,你愛我嗎?”他低聲地問。
    “愛。”她為自己毫不遲疑的答案嚇了一跳。
    “我有憂鬱症,你還愛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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