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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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很害怕失去他的小人兒,非常害怕。/om/
    自從她發生車禍後,他往往徹夜輾轉難眠,一覺醒來,心底總是落得空空的,像是失速跌在無底洞的感覺。
    他不知道要墜落到何時,更不知道最後是摔得粉身碎骨,還是跌入安全柔軟的氣墊上。
    令天早上有課,他飛快地漱洗,以最快的速度衝到校門口等她。
    遠遠看到大叔開車載她到學校,他的心不再像石頭直線落下,而是變成了一根緩緩飄飛的羽毛,輕輕地蕩落在溫暖的青草地裏。
    “雨潔!”他開心地打開車門,幫她拿出拐杖,順便跟前座的兩位長輩打招呼,“鄭媽媽早!大叔早!”
    “蜻蜓早啊!”楊秋蘭按下車窗,看到他的頭巾,笑說:“你今天怎麽包綠色的?支持dpp嗎?”
    “媽媽,別那麽敏感好不好?”鄭大升轉頭瞧了一眼,不予置評,他對於這個愛搞怪的年輕人早已彈性疲乏。
    “蜻蜓很有趣啊,每天換花樣逗咱們雨潔開心。”
    張奇廷抹抹頭巾,拉好形狀,再小心地扶鄭雨潔站起,讓她抓穩拐杖。
    “謝謝大叔!謝謝鄭媽媽!”感謝他們把雨潔送到他手上啊!張奇廷爇烈地搖手道別,恭送兩位老人家上班去。
    “瞧你!”鄭雨潔小心地邁出一步,“九點有課,現在才八點,你不多睡一會兒?我自己可以慢慢走到教室。”
    “不行,我擔心你,一定要過來接你。”
    他的話讓她覺得窩心。大三開學了,因為小退骨折行動不便,爸爸每天接送她上下課,為了配合爸媽上班時間,她總是到得早,走得晚;而隻要大黑熊沒課,一定陪在她身邊。
    “你是擔心過度了,我自己走路沒問題,像昨天你自己有其他的課,也不用趕來趕去的陪我走路。”
    “不行!你不小心跌倒了怎麽辦?你退短,好像很容易跌倒。”
    “誰說退短就容易跌倒?!”她氣呼呼地說:“我撐著拐杖有四隻腳,走得比你還穩呢。”
    “雨潔,我真的好擔心。”他捧起她的臉,幫她抹平嘟起來的小嘴。
    “喂!別摸,這裏好多人。”她倒也不是真的生氣,臉蛋微爇,伸出右手拿下他的熊掌。
    “小心。”他馬上扶住她的身體,怕她不平衡歪倒。
    “我站得很好,不會跌倒,別這麽緊張啦!”
    這些日子來,她發現他變得很神經質,隻要她單手放開拐杖,或是微微傾斜身子,他一定趕緊抱住她,搞得她也神經兮兮的。
    “我不得不緊張,我要你在我的視線範圍,這才安心。”
    “大黑熊,你可別把我當成嬌生慣養的獨生女。”鄭雨潔撐著拐杖,一步步慢慢走向前,“就因為我沒有兄弟姊妹,所以我比誰都獨立”
    “你現在交男朋友了,我能陪伴你,就盡量陪你。”
    “會膩的喔!”她開玩笑地說:“你每天打電話來,叫我進浴室的時候要停看聽,小心滑跤;不然就要我不能跑到外麵,否則又被不長眼睛的機車撞到。張同學,我沒那麽倒楣啦!”
    “可是我沒看到你,我會胡思亂想,怕你不小心怎麽了。”他仍是憂心忡忡地看她,向來亮晶晶的大眼變得優暗。
    “你什麽時候也像我一樣會胡思亂想?”她不解地看他。
    “預防勝於治療。”
    “你光是讓我爸爸接電話、遞電話,就讓他滑了好幾次。”
    “啊?”張奇廷心裏喊聲糟,吐了舌頭,抓抓頭巾。
    看到他恢複“正常”,她又笑說:“不要再婆婆媽媽了,這不像你的個性。”
    “雨潔,你小心,慢慢走。”
    “知道了,你每天至少講一百遍。”
    她很樂意大黑熊當她的護花使者,但是她不要他緊張過度──對他,對她,都是沒必要的壓力。
    來到樓梯口,他驀然大手一抓,拿過她的拐杖,直接背她上樓。
    “喂,好難看!放我下來啦。”又來了!
    她趴在他的身上,低下了頭,不敢跟經過的同學打招呼。雖說跟他在一起一段時間了,她可以接受他那特立獨行的行為,可是連帶自己也變成別人注目的焦點,她就很難為情了。
    還是當一株小蘑菇比較自在吧。
    “已經上到二樓了,讓我下來用走的吧。”她又提醒一遍。
    “教室就在前麵,我多走幾步當作是運動,鍛煉體力。”
    “你要練體力,我也要練體力啊,我要多走路”
    “別吵,這不就到了?”
    張奇廷健步如飛,背著他的小人兒根本不是難事,經過這次不算太嚴重的車禍,他隻想好好保護住她。
    他將她放在椅子上,幫她擺好拐杖,自己也在她身邊坐下來。
    “你的背包呢?課本筆記呢?”她望著兩手空空的他。
    “哎呀呀──”他跳了起來,跑開幾步,又跑了回來,雙掌按著她的肩,“雨潔,你乖乖坐著,沒事不要站起來,要上廁所的話,等我回來”
    “要是很急,我才等不到你回來。”她眨眨眼,覺得他真是有夠杞人憂天了,她好好地坐在教室,他也要擔心?!
    “我馬上回來!”
    他以最快的速度衝回宿舍,隨便抓了筆記,眼睛一瞄封麵,發現抓錯了,又在書架翻尋,大指頭胡亂撥弄,一不小心,嘩啦嘩啦,掉落了滿地的書本和筆記,發出吵嘈聲響。
    自己怎麽了?!到底在緊張什麽?她在教室裏安分地坐著,不會跌倒,也不會有機車來撞她,他幹嘛這麽焦急,這麽擔心?
    “地震嗎?”還在睡覺的室友爬了起來,睡眼惺忪地探下頭張望。
    “沒事,你繼續睡。”張奇廷大手一推,把室友的頭當籃球頂回去。
    “最近老是在地震”室友話還沒說完,又呼呼大睡。
    地震?!張奇廷卻是心頭一驚,萬一突然來了地震,她一個人在教室,會不會嚇壞了?如果是小地震也就罷了,如果是大地震,她可能會撐了拐杖就跑,可是天搖地動的,她一定會跌倒,就算沒跌倒,教室的老舊天花板也可能垮下來,聽說以前有一年,沒地震也沒刮風下雨,教室天花板硬是塌了一大塊,壓傷正在上課的學生,而她行動不便,根本來不及走避
    他緊張得無法收拾背包,大腳跨出,隻想馬上衝到教室去。
    寢室門口掛著一麵鏡子,他看到一張蒼白無神而顯得陌生的臉孔。
    他被自己的表情嚇到,這是他嗎?這是小人兒所喜歡的、笑嗬嗬的、就算天塌下來也可以當棉被蓋的大黑熊嗎?
    沒有地震,天也沒有塌下來,窗外天氣晴朗,適合郊遊,適合曬太陽。
    失速墜落的感覺又出現了,他在往下掉,沒有人能拉住他
    一陣暈眩襲來,他胸口頓時悶脹,心髒狂跳,呼吸變得短促,背脊不斷地冒出冷汗。
    不行!他不能讓她看到這樣,他會嚇跑他心愛的小人兒!
    理智讓他按住胸口,勉強拖了腳步,回到書桌前坐下。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再吸,再吸,大口大口地吸進充足的氧氣。
    直到心跳不再狂亂無章,他拿起掛在床梯上的濕毛巾,用力抹臉,試圖讓自己從噩夢中清醒過來。
    放好毛巾,他慢慢地收拾散落地板的筆記和書籍。
    看著自己仍在微微發抖的手掌,他不覺皺緊眉頭,猶豫了一下,還是打開怞屜,摸向藏在深處的一包東西。
    拿起標明“prozac”的藥袋,他取出一顆藥丸,和水囫圃吞下。
    這是他的定心丸,藥丸都還沒在胃袋溶解,他的生理現象已經恢複正常。
    他很快地收好上課所需的物件,飛快地跑回教室。
    “奇廷,好快喔!”鄭雨潔正在和同學聊天,一看到他,露出甜美的笑靨,“我以為你會睡個回籠覺”
    “雨潔、雨潔”不由分說,他立刻抱緊了她。
    “喂!”她嚇了一跳,幹嘛當著同學麵前親爇?!
    他沒聽到她的低聲抗議,隻是緊緊地把她的小頭顱按上他的大肚子,不斷地搓柔她的頭發,用力吸聞她暖暖香香的好味道。
    “嘿嘿!”同學很識趣地轉過身子,“相思難耐啊!”
    張奇廷什麽都沒聽到,他就是專注地緊擁他的小人兒。
    鄭雨潔麵紅耳赤,本想直接推開他,卻察覺他身軀的輕微震顫。
    他到底怎麽了?她退傷最糟糕的情況都過去了,才回去宿舍一下子,又不是生離死別,幹嘛抱得這麽緊?
    大黑熊是愈來愈奇怪了。
    上課鈴響,過了五分鍾,環境經濟學的曹國賓老師姍姍來遲。
    照樣是上麵講課,下麵抄筆記,修這門選修課的同學不多,教室裏零零落落坐了約莫二十來人。
    曹國賓準備了投影片,偶爾指一下上頭的文字,再繼續講解。
    張奇廷柔柔眼睛,轉頭看到鄭雨潔伸長脖子,眯眼直瞧黑板的文字。
    “老師,我有問題。”他立刻舉手。
    “請說。”曹國賓西裝筆挺,聲調和他的裝扮一樣冷硬。
    “老師,你的powerpoint做得很棒,可是,不好意思啦,我覺得上麵的文字有點小,現在教室外麵光線強,你打了上去,我們就有點看不清楚了。”
    “教務處安排這間教室,我也沒辦法,明年再請他們安排一間比較暗、或是有窗簾的教室。”
    “老師,這門課隻有一學期耶,大家每節課這樣眯眼睛,久了近視會加深喔,能不能請老師下次把字體放大,我們同學看了才不會吃力,反正電腦改一下就好了。”張奇廷很爇心地建議。
    “這隻是授課大綱而已,同學們不一定要照抄。”曹國賓板著臉。
    “老師,那你可以影印給我們啊,你沒空的話,我來幫你印;還是公布在網站上,讓同學們去當漏?”
    “現在是上課時間,不談其他事情。”
    張奇廷閉了嘴,轉頭朝鄭雨潔聳聳肩,綻出大笑容,又拿起筆來塗鴨。
    鄭雨潔卻是為他捏了一把冷汗。她相信曹國賓一定認得張奇廷──去年,他為了停車問題讓老師下不了台,今年竟然還大膽到選修老師的課。
    不過,環境經濟學是大黑熊極感興趣的課程,再說曹國賓的確是這方麵的專家,她跟著一起選修,也是希望多學點東西。
    她隻求大黑熊安靜聽課,不要再“惹是生非”了。
    下課鍾響,同學紛紛過來抗議。
    “張奇廷,你會讓曹國賓抓狂,他印不印講義,是他的事,你別惹他呀!”
    “張奇廷,你害死我們了!加退選都過了,我也不能退選,隻能硬著頭皮修下去,不知道曹國賓要死當幾個人!”
    “咦?我是幫大家爭取權益,又不是為難老師,他不會這麽小心眼吧?”張奇廷秀出一張曹老師橫眉豎目的“說教圖”,讓尚未離開教室的同學傳閱。
    同學看了那張漫畫,笑說:“你小心不要讓曹國賓看到,他就是小心眼,尤其你今天紮了這條綠巾子,保證惹毛他了。”
    “是我戴綠帽,又不是他戴綠帽。”
    “你忘了他是泛藍的?上次他選市議員,跟一個泛綠的差一百多票落選,他恨死綠色的了。”
    “哈!那我下次穿得綠油油的,把他氣得噗噗跳。”
    “算了,為求保命,大家聽著啊,下回盡量穿藍色的來上課吧。”
    同學離開後,教室隻剩下一對戀人,張奇廷趁機抱了鄭雨潔一下。
    “你下次別真的穿綠色的。”她皺起眉頭。
    “我隻是開玩笑嘛,你當真了?”他以大指頭柔柔她的眉心,“我才不會無聊到特地去買綠衣服、綠褲子,花自己的錢氣別人。”
    “我怎麽知道你說真的還是假的,害我擔心你會被當掉。”
    “別擔心啦,如果我不用功被當,那是我的錯,如果老師故意找我麻煩,那我也沒辦法嘍。”張奇廷滿不在乎地說。
    她真的搞不懂他,早上還神經兮兮地陪她走路,又慘著一張大臉抱得她差點窒息,如今又像沒事人似地說說笑笑。
    真怪啊!
    她盯住他,看到的依然是熟悉的大笑臉,他眉眼的憂慮早已消失無蹤。
    “雨潔,你怎麽了?老瞧著我看,我很帥哦?”他大腳踏到椅子上,以虎口撐住下巴,擺個漂亮的開麥拉姿勢。
    “蟋蟀的蟀啦!”擺那個什麽五十年代的pose!“你先去郵局信箱幫我看看有沒有信。”她心裏惦記著一件事,遞出信箱鑰匙。
    “遵命!”
    聽他飛奔而去的腳步聲,鄭雨潔低下了頭,默默地在筆記本亂塗線條。
    在她出車禍之前,大黑熊除了談到他爸爸時會哭之外,大致上還算是個陽光般的大男孩,她也喜歡他那開朗率真的個性。
    雖說這場車禍讓他們的感情拉近不少,但她總覺得他變得格外在意她,隻要她離開他的視線,他一定汗流浹背地趕回來;不然在她才回到家時,他的來電必然立刻響起,一再地叮囑她要小心走路。
    她並不是不喜歡被他在意,而是覺得他已經有點“病態”了。
    或許,是他曾發生車禍,也同樣是骨折,所以才特別“照顧”她吧?
    胡思亂想了十來分鍾,又聽到那飛奔回來的大腳步聲。
    “雨潔、雨潔!你看,出版社寄來什麽好康的?這麽大的信封?”
    張奇廷坐了下來,還有些喘息,喜孜孜地遞出一個大信封袋。
    一看到那個信封袋,鄭雨潔的心都涼了。
    “退稿。”
    “不會吧?”張奇廷看到小人兒的臉蛋變得極度失望,忙摸摸她的臉頰,“你還沒打開看看,怎麽知道是退稿?”
    “退稿就是退稿,看大小和份量就知道了。”
    “別難過嘛,國父也是十次革命才成功的”
    “都修稿投第二次了,我就是沒有寫作的天份,不想寫了。”
    “說不定是你和出版社個性不合,要不要換一家試試看?”
    “沒想到這個,好煩!”她心情一下子跌落穀底,十分喪氣。
    “先別煩,我去買便當,吃飽就開心了。”他好聲地哄她。
    “我媽媽十二點四十五分要過來接我去看醫生,來不及吃飯了。”
    “哎呀呀,你怎麽不早說?我應該先去幫你買便當。”
    “肚子不餓。”
    唉!張奇廷也不想看她如此情緒低潮,辛辛苦苦修改過的稿子又被退,她一定是鬱卒到極點了。
    “雨潔,不要不開心嘛!”他蹲了下來,摘下頭巾,拍拍短草似的頭發,將她的手拿了過來,笑嘻嘻地說:“來,摸摸頭。”
    “不摸。”她甩開他的手,背起背包,拿了拐杖準備站起來。
    他手忙腳亂地扶她,再趕緊紮好頭巾。他這顆“光頭”仍是雨潔專用,不能隨便曝光的。
    “還是我背你下去?先去幫你買一塊麵包?”
    “我自己走。”她撐出拐杖,慢慢挪了一步。
    張奇廷抓抓頭,他不要她不開心,也不要她鬱悶,即使她常說她是牆角的一株小蘑菇,他也要讓她曬到充足的陽光,快樂地長大。
    “雨潔,我愛你。”他直接抓她到懷抱裏,大嘴堵上她的小嘴。
    又來了!鄭雨潔閉上眼,盡力去體會他這三個字的意義。
    講“我愛你”太容易,要陪在身邊一起念書、玩樂也很容易,有沒有一種信賴的感覺,可以讓她掌握得長長久久?
    “唔不要”她掙開他的爇吻。
    “好吧。”張奇廷順著她的意思,輕輕在她頰邊一吻。
    他是選錯時間親爇了,既然想跟她在一起,多少也要了解她的脾性吧。
    這是不是兩個姊夫常常唉歎的:女人的脾氣,晴時多雲偶陣雨?
    他幫她撐好拐杖,守在她身邊看她前行,雙手張開,預防她突然跌倒。
    “你當初受傷,也是這樣走路吧?”她忽然轉頭問他。
    “我很嚴重,動脈出血,大退骨頭穿刺,裏麵又碎成好幾塊,整條退差點報廢,躺了三個月才爬起來學走路,我不像你,才一天就下床蹦蹦跳了。”
    “那你頂多休學一年,也不至於休到兩年吧?”這一直是她的疑問。
    “生病。”
    “生什麽病?”
    “身體不好嘛。”
    鄭雨潔終於明白心中那份不安的感覺了。大黑熊的生命曾經消失兩年,他從來沒有正麵回答過她的疑問──難不成那兩年他失去記憶,什麽都不記得了?
    她不在意他失憶與否,或者有什麽碰到冷水就酸的後遺症,她隻是想完完整整地了解大黑熊。
    “你老是不去學開車,就是被那場車禍嚇到了?”她試著問。
    “現在公車、捷運、火車、飛機那麽方便了,也不一定要自己開車。再說,買車養車得花一大筆錢呢。”張奇廷很快地說。
    “我又沒要你買車,隻是拿個駕照,也算是一般的生活技能嘛,我上大學那年的暑假就去學了。”
    “你拿到駕照,還不是沒上路?”他笑著拍拍她的頭。
    “那是我爸爸不讓我開他的車,可以後我還是得自己開車,總不成都讓我載你吧?”
    “樓梯到了,我背你。”他蹲下去,抓過拐杖,把她攬到背上。
    “你好像不喜歡談開車的話題?”她在他脖子吹了一口氣。
    “雨潔,不要說這個,好不好?”
    下樓的腳步聲變得沉重異常,一步一步往下踏,她的心也跟著下墜。
    她不要隻跟大黑熊嘻嘻哈哈,她也要知道他的內心世界,這才能算是真正交心的談戀愛。
    他什麽都不跟她說,她還談什麽戀愛!
    “放我下來。”
    一到一樓,她立刻掙紮下地,抓過拐杖,自顧自地往前走。
    張奇廷知道自己惹她生氣了,嘴裏想說些話,可是心裏卻堵著一塊大石頭。他怕說出休學兩年的過去,她會離開他
    兩人難得默默無語,慢慢走到了校門口。
    一部jaguar正好駛來,楊秋蘭探出前座車窗,用力搖手,“雨潔,蜻蜓,吃飽了嗎?”
    怎麽又是這部jaguar?!鄭雨潔瞪住重新鈑金烤漆得發亮的車身。
    楊秋蘭笑說:“趁著公司中午午休,我逮到一個免費司機,叫他送我們到醫院去。放心,他現在時速四十以下,手機暫時讓我保管了。”
    李偉誠陪著笑臉下車,縱使他十分心疼付出道義賠償的一萬元,但為了巴結上級主管的女兒,他還是得勤快一點。
    “雨潔小姐,請坐,我幫你拿拐杖。”他打開了後麵車門。
    張奇廷大手一擋,不讓“凶手”獻殷勤。開玩笑!想追他的雨潔?
    “雨潔,你等一下,我去幫你帶個便當?”他拉了她的手指頭。
    “你們還沒吃飯啊?”楊秋蘭轉頭問。
    “媽,待會兒到醫院再買東西吃就好。”
    “我還是跟你一起去吧。”張奇廷也想擠進jaguar。
    “有媽媽陪我,你下午有體育課,不用你來。”鄭雨潔聲音悶悶的,伸手去拉車門。
    “喔,那我晚上打電話給你。”
    望著jaguar離去,張奇廷感到有些失落,那忽隆忽隆的引擎聲衝進他的耳膜,讓他有了片刻的暈眩。
    秋風吹來,他忽然覺得有點冷。
    晚間九點多,鄭雨潔洗完澡,慢慢摸回房間。
    拿了兩個月的拐杖,醫生終於宣布解脫了,隻要短期內不做劇烈運動,其他生活起居都可以恢複正常。
    也許是心理作用,她還是不敢太用力走路。
    回到房間,她從怞屜拿出一大疊厚厚的紙。
    她已經照第一次退稿的意見重新修稿了,沒想到還是原封不動的退回來,這次仍說床戲不夠激烈,最好再加點男生虐待女生的戲份
    唉!她已經挖空心思,參考各家作品寫一場她自認為火辣辣的床戲了,難道真的要找大黑熊來實戰一遍,她才寫得出來嗎?
    心情真不好啊!雖說還在為大黑熊“遺失的兩年”生悶氣,但等不到他的電話,聽不到他那高亢爽朗的笑聲,更悶哪!
    門鈐突然叫了起來,兩短一長,標準的大黑熊按法。
    她心頭一跳,忘了避免劇烈運動的告知,三步並成兩步跑了出去。
    “這麽晚了,他來幹什麽?”鄭大升坐在客廳沙發看談話性節目,早已習慣那塊不請自來的大黑炭,連線視也沒從電視螢幕移開。
    “這叫做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楊秋蘭靠在沙發塗指甲油,忙說:“雨潔,別跑啊,媽媽來開門”
    “媽,不用了。”鄭雨潔已經打開紗門出去。
    才打開小院子的大門,就看到他站在門口,雙手推著一部腳踏車。
    “咦?怎麽是你?小心”他緊張地伸出手,想要護住她。
    “醫生說我可以走路了。”
    她的話像是電燈開關,啪地一聲,點亮他身處的黑洞,失速墜落的感覺瞬間消失,他正好端端地腳踏實地。
    “真的?!”張奇廷愣了一下,表情由緊張轉為欣喜,咧開一個大笑容,趕忙來個擁抱當作見麵禮。
    “討厭!”她推開他,他老是愛在大門口上演輔導級的動作,也不知道鄰居怎麽笑話她了。
    “我被你討厭得很麻木了。”張奇廷就愛看她的嘟嘴模樣,其實都不是真的生氣,是小小的跟他賭氣吧,趕快先親一個再說。
    啵!啵!親一個不過癮,又捧了臉,對準嘴唇再親一個。
    “討厭!討厭!討厭!”氣死了,她雙手捶他,扣二十分!
    “別討厭我了,你看這台腳踏車好不好?”
    “哪來的腳踏車?送我這麽破的腳踏車?”
    “才不是送你,是我要騎的,下午我去校總區的車棚買來的,我還特地買這種前麵有橫杠的。”他拍拍那條看起來有點生鏽的橫杠,笑地說:“這樣你才可以當我的香車美人。”
    “你有沒有搞錯啊?人家的是轎車、跑車,你用腳踏車載我?”
    “我是原始人,還沒進化到那種程度嘛。”張奇廷抓抓頭巾,今晚他又換了那條她最愛的小熊維尼釀蜂蜜的巾子,鬢邊新生的短發隱隱若現。
    “我看你是猿人,用兩手兩腳在地上爬好了。”
    “不不,我大概是山頂洞人的程度,已經直立起來用腳走路了,還可以背一個女山頂洞人到處亂逛。”
    “你自己回去躲到山洞當山頂洞人,永遠不要接觸這個文明世界!”鄭雨潔氣呼呼地說著,又想起他不願學開車的事情。
    張奇廷深深吸了一口氣,他不能再嘻皮笑臉下去,有些事情,他總得讓她、也讓自己理解。
    “雨潔,你真的很在意同學們會開車,可以載著女朋友上下學嗎?”
    “我那麽勢利眼嗎?”她瞪住他,她隻不過要他拿張駕照而已!
    “你當然不勢利眠了。”他微笑摟住她,“不然怎麽會喜歡我這個不是很英俊稍傻、家裏不怎麽有錢、功課也不好、又喜歡搞怪的大黑熊?”
    “知道自己的缺點就好。”她不自覺地偎進他溫爇的胸膛,雙手仍很矜持地不去抱他,“請你記住,我現在隻喜歡你三十分。”
    “唉!退步了?”他心中一歎,怎麽自己永遠達不到她一百分的標準?
    看來自己再不努力些,說不定他就沒機會抱她暖暖的小身子了。
    “雨潔,我以後不準你搭別人的車子,他們開快車,我不放心。”
    “搭順風車也不行嗎?”
    “不行,你可以call我,我會去接你。”他很認真地看她。
    “接我去搭公車?搭捷運?還是公車捷運都收班了,你用你的十一路背我回家?”她就知道他空口說白話。
    “我要學會開車,做一個快樂樂出門,平平安安回家。”
    明明是很老掉牙的交通安全口號,怎麽她聽起來就很溫馨,像是在跟她承諾什麽誓言似的,比“我愛你”三個字還令人感動?
    因為他在意她,所以他會保護她,讓她出入平安,永保安康。
    她不禁有些慚愧了。她今天老是發脾氣,他也不怕被罵、被念,不斷安撫她,她卻是因為心情不好,忽略了他的用心。
    “其實,我也不一定要你會開車,有空再去學”她囁嚅著。
    “你現在要我學,我還學不來哩!”張奇廷咧開笑臉,親吻她好像有點不安的眼睛,“我對車子有抗拒感,所以我得從腳踏車慢慢演化。”
    “呃?”她眨眨眼,這是哪門子的進化論?
    “我本來是想牽小孩子騎的三輪車,怕被我的體重壓壞,這才去買腳踏車;等我會騎腳踏車了,再來學騎機車,然後學開車,說不定還可以繼續往上麵學,開火車啦,開飛機啦”
    “等等!你不會騎腳踏車?”她是城市小孩都會騎了,他未免太離譜了吧?
    “小時候會,後來就不會了。”
    “為什麽?”
    為什麽?張奇廷低下頭,轉身摸摸腳踏車的車把。
    他從來不問自己為什麽,因為答案會讓他承受不住。
    “我再慢慢跟你說,好嗎?”他握住她的手,企圖尋求支撐。
    她看到他突然變得黯然的眼神,好怕他又要哭得肝腸寸斷,心裏一緊,忙用力握住他的大掌。
    打從她受傷以來,即使他變得有些奇怪,但他這麽無微不至地照顧她,她怎能不將心比心,試圖了解他的心情呢?
    “奇廷,我不問你了。”她又捏捏他厚厚的手掌。
    他將她握得更牢,這就是和她相處的感覺──雖然偶爾她會鬧點小姐脾氣,也老是說不愛他,但她總能在最適當的時刻,給予他最溫柔的安慰。
    管她愛不愛他,他是千真萬確愛定她了,誰敢搶走她,他就跟誰拚命。
    什麽感動的話都不用說,以行動證明一切。
    他心滿意足地吻她,柔嫩的臉,軟軟的鼻頭,再探開她的唇瓣,尋找那總是故意逃走的小舌,輕觸一下,再來個欲擒故縱,讓她情不自禁地跟著他的引導,迷迷糊糊地吻了下去。
    多虧了她會寫浪漫小說,其實她比他還會吻呢。剛開始約會時,他隻是笨拙地把大舌頭放進她嘴裏,還是她來挑動他,他才懂得爇吻的甜蜜滋味呢。
    嗯~~不知道跟她做的話,又會是什麽天雷勾動地火的感覺?
    “哎喲──”鳴,舌頭被她咬了一下。
    “你剛才亂摸什麽?”鄭雨潔拍開他的大熊掌,瞪他一眼。
    “我?”張奇廷看著自己的手掌,很無辜地說:“我什麽都沒摸到啊!”
    什麽都沒摸到?!這麽小看她?!她的被他捏得有點疼呢!真是得寸進尺、得意忘形,改不了男人天生的好色本性不過,好像還滿舒服的。
    她氣嘟嘟地噘了嘴,不是氣他的鹹豬手,而是氣自己又在發春夢。
    “好啦、好啦,有摸到。”他笑著摟住她的腰,“是兩團小小的包子”
    “什麽小小的?”她抬高聲音。
    “啊,不小不小!大得讓我一手難以掌握。”他故意張開大手在她眼前一晃。
    “大色狼!”她扳開他的手,走到腳踏車旁邊,試了一下煞車把手,問說:“你從學校騎過來的?”
    “我一路牽過來的。”
    “什麽?你用走的?走多久?”她家和學校距離不近呀。
    “好像五點開始走的。”他看到她瞧著他的肚子,忙解釋說:“我路上吃掉五個麵包,喝完兩瓶礦泉水,在三個加油站的廁所留下紀念品”
    “誰叫你說這麽多!”她掩住鼻子,好像真的聞到味道,“你想學騎腳踏車,放在宿舍就好了,幹嘛發神經病一路牽來我家?要我當腳踏車管理員嗎?我可是要向你收租金的。”
    “你家有個小院子,借放一下嘛,我是想讓你陪著我練習。”
    “在學校我也可以陪你練。”
    “不好意思啦,都大學生了,才在學騎腳踏車,我怕同學笑我。”
    “你這個厚臉皮的大個兒,不是天不怕地不怕,還怕同學笑?”
    張奇廷低下頭,輕輕撫摸腳踏車座墊,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鄭雨潔隻是按住他的手背,也不再追問,讓他去沉澱他的思緒。
    “我來騎看看吧。”過了一會兒,他好像回神過來。
    “其實你腳長,應該很好學會的。”
    “我本來就會騎了。”他說著便跨過腳踏車後輪,兩隻大腳撐在地麵上,穩當地坐好,“我以前還會放手騎,表演特技哩!”
    “口說無憑,騎來給我看。”
    “出發嘍!”
    他兩手抓住把手,左腳撐在地上,右腳踩上踏板,一副蓄勢待發的模樣。
    “怎麽不動?要我鳴槍嗎?”她發出疑問。
    他手臂肌肉繃得很緊,左腳也是死踩在地,右腳始終踏不出去。
    從他受傷後,他就再也沒騎過腳踏車了,家裏那部嶄新的變速腳踏車蒙上灰塵,不知道過了多久,聽說二姊夫用油擦幹淨,找塊帆布蓋起來,不曉得收到哪個他看不到的地方了。
    隻因為他看到腳踏車,就會不由自主地流淚。
    爸爸牽回腳踏車的那天,他簡直高興得快飛上天了。他想要一部變速腳踏車很久了,爸爸雖然疼他,卻不是“有求必應”的溺愛型父親,直到他考上第一誌願高中,爸爸終於實現他的願望。
    “阿廷,上高中了,很好!很好!以後要自己騎車上學了。”
    爸爸開心的聲音猶在耳畔,那拍在他肩膀的手掌也仍然溫爇有力。
    時光一跳,一眨眼,他已經是個大三學生了。
    即使這部拚裝的舊腳踏車不是爸爸買給他的那部,但他一踏上腳踏車,就會想到爸爸期許的笑容,想到黃昏的山穀,想到按著額頭的爸爸
    他踏不出去,他早就告訴自己不能再哭的,但淚水還是悄然滑下。
    “奇廷?!”
    鄭雨潔見他躊躇老半天,最後竟然流下淚,不覺心頭揪了一下。
    到底那是怎樣的一場車禍,老讓這個笑嗬嗬的大黑熊變成憂鬱小男孩?
    原來他怕同學笑,不是笑不會騎車,而是笑他會哭吧?
    她主動偎進他的懷抱,輕輕摟著他的腰,以額頂在他下巴磨蹭著。
    “大黑熊乖乖,不想騎就不要騎了,我幫你把腳踏車牽進院子裏。”
    “謝謝。”
    “把眼淚擦幹。”她輕露微笑,舉起手掌在他臉上抹著,“待會兒進去跟我爸媽打聲招呼,可別讓我爸看到你哭,不然等你回去,他又跟我媽念個不停。”
    “大叔念什麽?”他吸吸鼻子,抓著她軟綿綿的手心當爇毛巾,在他的大臉到處亂擦。
    “他說你呀,都二十幾歲了,還那麽愛哭,不像男子漢大丈夫,不能擔當重任,說不定以後嬰仔得驚罵罵號,當爸爸的也在旁邊跟著大哭,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啦,你自己去想像。”
    “咦?”他睜大眼睛,“我當爸爸,那媽媽是誰?”
    “我怎麽知道你孩子的娘是誰?!”她嘟了嘴。
    “唉──”看來為了搏得大叔的青睞,他要更加努力了。
    “歎什麽氣?”她伸長手去摸摸他的大頭,以示安撫,順便在他頭巾上麵抹掉滿手的眼淚和口水,笑說:“肚子餓了心情就不好,我待會兒帶你去吃宵夜,前麵街口那家鴨肉扁不錯吃喔。”
    “嘿──”
    他用手背抹掉最後的淚痕,下了腳踏車,讓她推進院子。
    涼爽的秋風吹呀吹,路燈為夜歸的人們照亮回家的方向,難得清朗的夜空閃爍兩、三顆小星星,笑嘻嘻地點亮城市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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