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飛跑了的燕子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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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上醒來我睜眼看看,身邊的人都不在就剩我自己了。
    我睡在一鋪大炕上,緊挨著睡在炕頭的母親,後麵是三姐、二姐、大姐,炕上閘起一道木板牆,七哥和安哥睡在牆的那邊。每天晚上從炕頭到炕梢我們裹上被子像一困困黍杆(gai)依次排開。
    這個時候哥哥姐姐們都已經上學去了。我揉揉眼睛從被窩裏慢慢爬出來,徑直趴到連著炕的窗台兒上朝外看,窗台兒上方是一排透亮的玻璃窗,玻璃窗上方是木格子窗戶,用紙糊著,我就這樣衣冠不整的先看窗戶底下圍欄裏的那個小花園,娘在那裏邊種了很多種花,喔,指甲花又開了幾朵,卷簾花也張開了嘴,太陽花和胭粉豆還沒開,它們要等太陽很大了才開花,和我一樣要睡一會懶覺。
    看了一會花,我便開始自己穿衣服,哥哥姐姐們都上學去了,娘早就出去忙了,她做完早飯,讓哥哥姐姐們吃完走了,緊接著她還要喂豬,喂完豬她還要整理菜地,我知道誰也指望不上,自己穿好衣服就從炕沿上出溜下去,出了門就是堂屋,堂屋是做飯的地方,一口圓圓的大鍋鑲在四四方方的鍋台上,它緊挨著我們睡覺的炕頭那堵牆,做飯的煙火會順著炕洞,從炕頭到炕梢再從房頂的煙筒中冒出去,這樣冬天順便就燒熱了炕,堂屋很寬敞,我們住的是東屋,對麵的是西屋,原來是我的大伯大媽他們一家住著,現在他們搬家去了包頭。
    我知道鍋裏麵會有吃的,就掀開鍋蓋拿起一個玉米餅子,一邊咬著,一邊順著兩個鍋灶之間的過道來到堂屋門口,兩扇黑漆的木頭門,對於我五六歲的年齡它很沉重,幸好開著一個縫兒,我擠出去推開外麵那道風門來到院子裏,往前走緊挨著窗下小花園的是東廂房,裏麵堆滿了柴火,西屋窗戶底下的那個小園子裏,放著一個大醬缸,旁邊壘著一個雞窩再旁邊是豬窩,大黑豬還趴在那兒懶洋洋的睡覺,我的小動靜讓它哼了兩聲,旁邊的西廂房原來是二伯父家住著,他們也進城住去了,我走到土坯壘的院牆跟前,推開柵欄門就到了我最喜歡的菜園子,我顧不上去看娘在那裏侍弄菜地,像個出籠的小鳥一蹦一跳的來到當街(我們這兒把街字說成gai。)。
    我們這條街是村子裏最靠南,也就是最靠前的,過了街再往南就是大片的黑土地,我們這排房子的後邊,朝北還有好幾趟街兒。說是街兒,其實就是被馬車牛車軲轆,碾出來的土路上,墊了一些石頭子,這條路向東不足三百米就是一條南北貫通的鐵路,我們習慣了看火車隆隆駛過,夜裏睡覺能根據震動,聽出馳過去的是貨車還是客車。街的西邊不遠是另一個村子,叫“西平店”,對了我忘了說我們村叫“平方店”。我家門口有一棵大柳樹三個大人都摟不過來,柳樹的西邊是一口水井,東邊不遠處有一汪不大的水坑,裏麵有水草和青蛙。我們每天玩兒的地方,就是水坑旁邊一片空著,沒有種莊稼的沙土地。
    我的小夥伴們已經開始在那玩了,小丫向我招招手“小雪你咋才出來”我出生在小雪節氣,所以我的小名叫小雪,小丫兒跟我年齡大小差不多,紮著兩隻翹翹辮,花衣服總是比我的新,她家緊挨著我們家東邊,我們叫它東院,我跟小丫拿樹棍在當街的空地上,畫著大大小小的一長串方格,最頂端是一個園鍋,我們單腿跳著踢沙包,誰先把沙包從一個方格,踢到另一個方格還不能壓線,最後踢到園鍋裏,誰就贏。
    我們跳了一會方格,小四兒湊過來了。
    小四兒是男孩子,也跟我同歲,憨憨的傻淘,褲子上的補丁扯掉了一半,一走一煽呼,一隻大母腳趾頭在外邊露著。他兩隻手合在一起捂著什麽,問我們“你們猜我手裏撰著啥,”我說“彈球”小丫說“螞蚱”,他說都不對,我們就迫不及待的掰開他的手,哇!是一隻天牛,它黑色的硬翅上有漂亮的白色斑點,硬翅下麵才是可以展開飛的翅膀,它的頭和脖子都有鎧甲搬的硬殼,連長長的兩條觸須,也像九節鞭一樣戰鬥力十足,男孩子們經常拿著樹棍和它逗架玩。
    “你從哪捉到的”我們問他“那兒------柳樹上捉到的”,“你敢爬樹?”我們都羨慕地說,“當然”,他得意洋洋的說完就開始玩兒他的天牛了。小四兒叫柳建德,他家的院子在我們家西邊,中間還隔了兩家,我們叫他西院,小四兒是我二伯的兒子,他上邊還有三個哥哥,在我家裏屋跟我七哥睡在一起的安哥是他家的老大,叫柳建安,他特別有才,他家牆上貼滿了畫,都是安哥畫的,照著小人書上的梁山好漢一百單八將,畫得活靈活現,再塗上各種色彩,跟買的畫兒一樣漂亮。他們是我們家的常客,他爺爺和我爺爺是親兄弟,我得叫他們堂哥,我也經常去他家玩兒。
    玩了一會小四兒舉著彈弓,在樹底下轉圈尋找打鳥的機會,啪!一彈射出去,轟!飛走了一群鳥,一個也沒射著。這些鳥好像知道我們家鄉的春天有多美,趕著趟兒的都來了,“黃鸝”,“長尾雀”,“跟牛郎”“鳳頭鳩”,杜鵑、畫眉,還有很多我都叫不上名字,它們可真是春天的嫁娘,一個比一個漂亮。調調------嘀,調調------嘀,你循著聲音悄悄的往這顆樹枝上瞄,啾啾------咕----啾啾-----咕,那棵樹上又響了,它們的歌喉忽而婉轉忽而悠長,這靜靜的春野在鳥兒們的奏鳴中越發的寧謐。
    記得有一種鳥跟燕子大小差不多,通身烏黑隻有脖子上有一撮血紅的毛,我們叫它“燕子紅”,真是漂亮極了,它的叫聲也特別好聽,電影《紅旗譜》中就因為這樣一隻鳥,而引發了一場故事。關於這個鳥母親給我講過一件事,印象很深。
    我七哥小時候,有一天興高采烈連喊帶叫的跑進屋裏,“媽------媽-----快給我找個線繩把鳥拴上”,我娘在西屋大媽家答應了,七哥就徑直去了西屋,大媽和母親看他手裏攥著一隻鳥,正是這個“燕子紅”。都稀罕的想接過來看看,七哥不答應,母親就趕緊找了一根線繩兒,把小鳥的一隻腿兒給拴上了,大媽說這會兒我可以看看了吧,七哥說“不行,你給我看跑了咋辦”,大媽說“不會的在屋裏跑不了”,七哥很不情願的遞給大媽,可就在這個時候趁大媽還沒接穩,機靈的鳥撲棱一下就飛起來了,它在屋裏迅速地轉了一個圈,就撲到了窗戶上,玻璃窗上邊是木格子的窗戶紙,剛好有一個格子上的紙破了一個洞,這個小精靈立馬順著這個洞飛出去了。這可了不得了,我七哥跳腳哭起來了,“賠我的鳥,賠我的鳥”最後幹脆躺到地上打滾哭,大媽團團轉著亂了方寸,腦門子上滲出了汗珠,她踮起小腳趕緊和母親跑出去找,剛好這時候五哥六哥放學回來了,大媽立刻差遣他們出去找,五哥六哥從前街轉到後街,從這顆樹看到那棵樹,終於找到了小鳥,是因為它腿兒上的線纏在了樹杈上。母親說要是當時找不回來這隻鳥,我們還真不知道如何收場。
    我印象中的大媽很和善很慈祥,她園臉盤大眼睛厚嘴唇兒,聲音渾厚仿佛有一種磁力,母親整天都很忙,隻有大媽有時會抱抱我,她有五個兒子,二媽生了幾個孩子都沒存活,最後隻剩下了一個兒子,所以我哥就排在了第七,我爺爺給他這些孫子都起了孔孟傳家的名字,男孩兒名字中間都是建字,末尾的字從大哥開始依次為仁、義、禮、智、信、中。到了我七哥就叫了“華”字。我們女孩子中間那個子是“競”。大姐叫競芳,二姐叫競娟、三姐叫競如、我叫競雪,大哥建仁很小就在沈陽做工,解放後國家送他去蘇聯學習,回來後被派往內蒙,在包頭第一機械廠去生產坦克。大伯大媽家在五八年***時就舉家遷往包頭去了,那時候我才剛剛記事,住在下屋廂房的二媽一家也搬到沈陽去了。
    父親在沈陽上班常年不在家,大媽住的西屋做了糧食倉庫,二媽住的西廂房做了農具庫,據說東廂房原來是停放車馬的地方,所以東廂房朝院子這邊沒有牆也沒有門窗,裏麵堆滿了柴草,整個院子隻有母親帶著我們姊妹幾個住,到了夜晚天空黑極了,漫無邊際的黑土地和天空連在一起,無邊無際的巨大黑暗讓我們沒著沒落的,唯一的一點光線就是一盞煤油燈,它像螢火蟲一樣隻能照亮巴掌大的地方。
    娘把建安哥叫到我家睡覺,他跟七哥一般大,他倆是好朋友,他們一塊兒上學,一塊兒玩,我家的大炕上閘起一道木板牆,安哥和我七哥睡在牆那邊,一是安哥家有四個小夥子地方也緊住不開,二是母親請他來給我們家做伴兒壯膽,西屋糧倉裏有老鼠打架的唧唧聲,東廂房的柴草堆裏有黃鼠狼在那竄來竄去,每個夜晚都籠罩著恐怖。
    母親是個堅強的女人,她個子不高身材瘦小,白淨細膩的臉上眼窩深陷,高高的鼻頭略向前傾,微微上翹的嘴角,在她生氣的時候也不顯得凶。她從來不大喊大叫,表情淡定。但我心裏清楚,當她看我的目光露出犀利時,一定是我做錯了事,行為超出了她允許的範圍,必須趕緊停手。
    母親把她的恐懼藏在心裏不讓我們知道,天一黑下來她走近蹲在院子裏的大黃狗輕聲說,“看好門機靈點”,大黃狗嗚嗚的應著,圍著母親轉幾圈,就蹲在了大門口,母親進屋拴好堂屋的大門,進來插上裏屋的門,把尿盆放在北牆跟兒那排大櫃的下麵,就轟著我們上炕睡覺,東北的天黑的特別早,我們剛靜下來還睡不著,安哥和七哥打鬧著,七哥讓我給他幫忙,他按住安哥,讓我在安哥的腦門上彈腦瓜蹦,我把小手放在安哥的腦門上,然後猛地彈出中指,可惜手勁太小像撓癢癢,安哥逗得咯咯直樂。
    母親上炕後並不馬上睡覺,她把煤油燈放在炕沿邊的板凳上,然後盤腿坐在炕頭上就開始做針線,白天她忙地裏的活計,一家人的穿戴都是她在這個時候做的。我們鑽進被窩,在無邊的黑暗中,看著母親守著煤油燈做活的樣子,便泰然的升起安全與溫馨,這個時候我總是要求母親給我們講故事,於是每天娓娓的故事,伴著納鞋底的聲音送我進入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