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下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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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母親的故事裏睡著了,早上醒來炕上就剩下我一個人了,我穿上衣服照例先趴在窗台上往外看,呀-----!下雪了,輕飄飄的小雪花悠悠蕩蕩的從空中撒落下來,它們輕手輕腳的落在了小花園的枯枝敗葉上,那紫色黃色的菊花,一團團的幹枯在枝頭,披上了白雪卻讓殘存的那點色彩顯得鮮亮起來,仿佛一群弱女子,露著殷紅的麵頰在頂風冒雪前行。
    我喜歡下雪看見雪就興奮,趕緊下炕穿鞋去外麵看看,一場小雪踩著晚秋的腳步,早早的就來搶占所有的領地,牆頭上房頂上柴火垛上都撒了一層白白的粉,田野的壟溝裏是白色的,但黑土還一行一行斑駁地裸露著,它們像一頁天書,宣告著冬天將要到來的誓言。
    小丫來找我玩兒了,她神神秘秘的告訴我一件事,今天早上她大伯提著糞箕子去撿糞,碰見了一件怪事,在我們東北一般冬天都沒有什麽農活可幹,但勤勞的農民都不閑著,每天一大早,誰起的早誰就能拾到白天馬車牛車經過路上,拉下的牛糞馬糞,那個時候沒有化肥,全靠這些有機肥種地呢,小丫她大伯天剛蒙蒙亮就沿著各個街道去拾糞,他走過後街那條官道往回拐的時候,經過生產隊的打穀場,看見有十幾隻大雁在打穀場的邊上趴著,覺得稀罕就走近點看仔細,可是直到走到跟前那些大雁也沒有飛起來,他蹲下來用手去扒拉大雁,大雁把脖子伸起來,翅膀撲棱撲棱還是沒有飛,他高興地想這下可以撿隻大雁回家了,他用雙手去抱那隻大雁,可怎麽也抱不起來,仔細觀瞧才發現,是大雁肚子底下的羽毛被凍在了地上,她大伯就用撿糞的糞插子一點點的把大雁從地上撬下來,他想把那些大雁都拿走,可是一隻大雁就有二十來斤重,他拿不動那麽多,於是他大伯就用糞插子把大雁一個個的從地上撬起來,然後把它們堆在一起,他一手提起糞箕子另一隻手提著一隻大雁就趕緊回家,到家他叫上小丫她大哥,拿了一個老大的筐準備把打穀場上剩餘的那些大雁都抬回家,她大伯著急的跟她大哥緊跑慢跑的,到了打穀場一看,大雁一隻也沒有了,他大惑不解,是誰把這些大雁都拿走了呢?小丫她大哥畢竟年輕腦瓜靈,跟他大伯說“你把它們堆在一起暖和過來不飛走還等著你不成,是你救了它們”。
    聽小丫講完我憋不住笑的前仰後合兒的說“你大伯準以為是早上沒睡醒還在夢遊呢,太好玩兒了”。
    原來打穀場的邊緣還散落一些糧食,大雁們在這吃飽了天也黑了就想原地休息吧,沒成想夜裏下起了小雪,清晨的寒風讓它們身底下暖化的雪結成了冰,就把它們的羽毛給凍在了地上,那個時候我們家鄉的鳥特別多,烏鴉、喜鵲、大雁,都是成群結隊的在天空上飛,可惜那個年代我們一點保護自然的意識也沒有。
    這天母親在院子裏和泥巴,我知道這是又要給我們搭地爐子了,我也拿著一把小鏟子幫母親幹活。每年到了冬天母親就在屋裏搭個地爐子,首先在炕沿邊的屋地上挖一個大坑然後在坑上邊壘爐子,它直接連著炕洞子,煙從炕洞順著煙囪就排出去了,這個地爐子靠近炕梢這邊,燒起來以後整鋪大炕就全都熱了,這是母親自己發明的,村裏其他人家都沒有這樣的地爐子,忙活了一整天地爐子終於搭好了,煤塊在爐子裏已經燒的紅紅的了,晚上哥哥姐姐們放學回來了,母親說“外麵冷吧快來烤烤火”。七哥說這算什麽冷,我希望它快快的再冷點,二姐說“我知道你想幹什麽-----”,七哥瞪二姐一眼“一邊呆著去少管我的事”轉臉又對母親說,“媽給我再做一個滑冰車吧,”母親說“等河裏的冰凍硬了再做,現在可不能去河上玩兒,冰的厚度還不夠,掉下去就沒命了”。
    現在一有空兒安哥和小四兒就更願意到我家來玩兒了,我家比他們家暖和多了,我和小四兒還有小丫在炕席上織嘎拉哈,安哥和七哥就到處找合適的木板子做滑冰車,他們一會鋸一會釘忙的不亦樂乎。
    母親請了一個木匠到家裏來修窗戶,這個窗戶是可以拆卸的,夏天不用的時候就拿下來戳在花園裏,放了一夏天窗戶框有些地方已經壞了,現在到了冬天就要把它裝在玻璃窗外邊,不然一層薄薄的玻璃是擋不住零下二三十度寒冷的。木匠修了一天窗戶終於修好了,母親跟木匠悄悄耳語了幾句,隻見木匠三下五除二就做好了一個滑冰車,一個帶有四個邊框的長方形木盒子,大小能坐進一個人,而木盒子底下順著長的方向在兩邊各訂進去一條粗鐵絲,這是用來在冰上滑行的,然後又做了一對兒劃子,就是兩個圓形的木棒,手能握住那樣的長短,在一頭定入一個鐵釺子用來劃著冰前進。做完母親趕緊就把滑冰車藏起來了。她要在合適的時候才能拿出來給七哥玩兒。
    漫長的冬天在我們緊鑼慢鼓的忙活中悄然登場了,颼颼的西北風,先是在安哥家旁邊的西胡同肆虐地刮起來,這天我跟母親從這裏經過,到後街的石碾房去碾包穀,大風刮的我都邁不動步了,灌的我咯嘍----咯嘍的喘不過氣來,哥哥姐姐們都上學去了,母親原本不讓我來,可是我雖然推不動碾子,但是可以用小掃把來掃碾出來的麵啊。
    石碾子周圍用黍杆夾著一圈帳子。秋收後我家的高粱穀子脫殼、去皮都是在這個碾子上進行的,一次要壓好幾口袋的糧食,母親就從生產隊租借一頭毛驢把它的眼睛蒙上,小毛驢就圍著石碾子轉啊轉。高粱穀子的殼在碾子上脫掉以後,母親還要用一個藤條編的簸箕,把穀糠簸出去,一簸箕三四斤的米拋到空中再落下來,反複的顛十幾次才能把米和糠分離開,這不僅是技術活而且非常累,別人家都是大老爺們幹這事。而我們家隻有母親來幹這個活。今天我們隻壓一點包穀籽兒熬粥喝,所以我們就自己推碾子了。母親把碾子杆放在肚子前邊,兩條腿奮力向前邁去,包穀粒兒在滾動起來的沉重的石軲轆下劈裏啪啦的響著,一會就碎了,我跟在母親後邊,用小掃帚把蹦到磨盤邊沿的包穀豆往碾子裏邊掃,感覺自己還起了一點作用。
    冬天的寒風凜冽的刮著,它抽打著樹梢發出抽響鞭兒一樣的呼哨,它經過電線杆,會跟高壓線上的電流一起,發出可怕的嗡嗡巨響。它揚起曠野裏的枯枝殘葉漫天飛攪,雲在天空上被風驅趕著奔跑,越聚越多的雲憤怒的變了臉色,整個天空都黑暗起來,越來越沉重的雲壓住了風頭,阻斷了迅速流動的空氣,狂風漸漸地安靜下來了,不一會天空就紛紛揚揚的飄起了雪花,哥哥姐姐們都放學回來了,我們一起在院子裏觀看下雪,看著雪花越來越大最後變成一團一團的往下落,我們都興奮地歡呼起來,歡呼這冬天送給我們的禮物,吃過晚飯母親把新修好的窗戶安在了玻璃窗外麵,我們圍著暖哄哄的地爐子,把包穀豆撒在燒紅的爐蓋兒上,看著它慢慢的鼓起來,膨!膨!爆開了一朵朵苞米花,一個個快樂,在我們的心裏開花。
    第二天早上起來母親出去抱柴火燒飯,拔開堂屋門的插銷,漆黑的木門吱呀呀的向裏麵閃開了,但是母親再去推那扇向外開的風門卻怎麽也推不開了,她湊到跟前從門縫一看可壞事了,大雪在風門外邊堵了有一人多高,這可怎麽辦,“孩子們快起來吧快來看看大雪”母親向著屋裏喊我們,安哥和七哥在裏屋睡著,聽見喊聲都穿好衣服起來了,我們也都嘰裏咕嚕爬起來了,安哥出來看了看說“我有辦法,他叫上七哥他們兩個一起對準風門猛的往外一撞,還真給撞開了一個縫兒,我們一個個從門縫裏擠出來,拿鐵鍁拿掃把,院子裏的雪已經快有半米多深了,但門前和牆跟兒的雪被風吹到這裏擋住了,就堆的快有一米多高了,母親帶領我們先把門前的雪鏟開,然後把院子中間的雪往兩邊推,“建安,你快回家看看吧,你家可能也堵的出不了門了”,母親對安哥說“不急先把路清理出來,我爸加上兩個小夥子,用不著我”安哥說著頭也不抬的繼續鏟雪,安哥總是這樣勤快老成的,讓人心裏感覺他像個依靠,其實他才上初中,他說的小夥子是他家的,二哥和三哥也才十一二歲兒,小四兒跟我一樣大還沒上學呢。母親又說那你就吃了飯再走吧。我們奮力鏟出來一條路,來到當街放眼一看,嗬!眉毛胡子都找不到了,現在的雪雖然沒有昨天晚上下的那麽大了,但整個天地都換了布景,牆頭、房頂、大樹、柴火垛都白成一個摸樣,黑土地不見了,火車道也不見了,找不著天找不著地的感覺,雪花離亂的上下翻飛,竟像濃霧一樣彌漫著,一片白色的空蒙迷離,讓人隨著每片雪的飛舞眩目的疑惑起來,離我們最近的四家子村影影綽綽的,像早晨一個不清醒的夢,嗚-------苦楚苦楚,一列火車駛過,車頭上那股長長的白煙和綠色車廂,像雪霧中鑽出來的一個幻覺。
    哥哥姐姐們吃過早飯上學去了,不能出門了母親就坐在紡車跟前開始防線,一個個棉花條事先就做好了,母親搖起紡車帶動紡錘轉動起來,把棉花條連上紡錘,一根細線就被神奇的抽出來了,一根棉花條用完就再續上一根,不一會兒紡錘上就鼓溜溜的,纏滿了從棉花條裏抽出來的線。我家的被子就是母親防線織布做的。現在想一想農耕時代,一切都要自己動手討生活,做一個家庭主婦有多麽不容易。
    冬日的白天特別短,差不多五點多天就擦黑兒了,哥哥姐姐們的學校下午三點多就放學了,所以我們中午都不吃飯,等哥哥姐姐們回來一起吃。
    “一會我去老道口去迎一迎你哥哥姐姐們,你自己在家好好呆著,外邊冷別亂跑”,母親一邊紡線一邊嘴裏念叨著,我說“為什麽?他們不認識路嗎”,(過去我們小時候那個年代,從來就沒有家長接送孩子上下學這麽回事,尤其是農村哪怕是一年級,剛上學的孩子也沒有家長接送。)母親聽見我問就“咳”的一聲長長的歎了口氣,給我講了一件往事。
    “有一年冬天也是這麽冷,那天雪下的特別大都逛煙兒了,十步開外看不見東西,你七哥和你大姐那年剛上一年級,學校雖然很近可是還要過鐵道,這樣的天氣我很擔心,就去火車道等他們,剛走到鐵軌跟前,就聽見遠處有火車苦楚----苦楚開過來的聲音,我往鐵道上一看可不得了,你七哥和你大姐正在鐵軌中間走著呢,我的腿都嚇軟了,拚了命的跑過去,一把抱住你七哥滾下鐵道”。“那大姐呢”我著急的問娘,“火車開過去了,我痛苦的爬不起來了,心想你大姐肯定沒命了”,娘繼續說,你七哥爬起來到鐵軌上去看,他喊我“娘快過來大妹好著呢”,我趕緊跑過去看見你大姐趴在鐵軌中間像睡著了一點沒受傷,我抱起她領著你七哥小跑兒著就回來了,到家你大姐醒了,立刻渾身顫抖使勁哭,我把她抱緊,摸著她的頭說不怕不怕長的大,給她叫了半天魂兒,過了好一會她才緩過來。原來她看見火車迎麵過來嚇得慌了神兒,不住如何是好腳下一滑,就趴到了鐵軌中間的枕木上了,巨大的機車貼著頭皮隆隆駛過,鋼鐵淒厲哐啷的撞擊聲,和劇烈的震動把她嚇的暈過去了”。
    聽娘講的時候我手心都出了汗,心想幸虧大姐暈過去趴在那兒沒動,撿了一條命。娘說“她連驚帶嚇,一連發了三天燒,好了以後左耳朵就不太靈咣了”。“喔!原來如此,難怪大姐不愛吭聲,是她的耳朵背呀,可憐的大姐,”我半天沒吭氣腦子裏還在演繹著那可怕的一幕------。
    “小白菜呀遍地黃啊,小小年紀沒有娘啊,小白菜呀遍地黃啊,流落街頭沒人疼啊------”。母親夢囈般的又輕聲哼起了這個熟悉的調兒。我知道母親又難過了,她的聲音好像在跟遙遠的過去傾訴,眼神兒裏閃著渴望的思念,紡車嗡嗡的轉著,紡錘上的那根細細的線,好像從娘心底深處抽出來的憂傷。
    我隱隱的感覺母親的心裏,一定藏著我不知道的痛楚。
    “那這件事情我爸知道嗎”,我問娘“你大伯和你老姑知道這件事以後,說你七哥年齡還小過火車道太危險了,休學一年長大點再上吧,你爸後來知道也同意了”母親說。“那大姐不是比七哥還小半歲嗎”,我問母親,“你大姐的事情我能做主,她自己也願意繼續上,以後過火車道小心點就是了。咳----人這一輩子啊不能因為碰到事就退縮”母親說。
    我終於知道大姐為什麽比七哥高一年級,“那七哥的事你為什麽不能做主啊”我問娘,母親沉默了。
    娘去火車道把哥哥姐姐們接回來,我們吃過晚飯天也就黑了,漫長的冬夜在母親納鞋底的嗤嗤聲中開始了,小村莊蓋著厚厚的雪被靜悄悄的入睡了,我躺在被窩裏看著小油燈靜謐的光亮,和母親投射到牆上的高大身影,感覺比任何時候都溫馨安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