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3)遇見了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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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上的事情有的時候真的特別巧,母親在這遙遠的大西北又遇見了她東北的熟人。
    那個年代誰家都有四五個孩子,住房條件都不好,大部分人家房間又小又少,孩子多的人家還住雙層的架子床。除了晚上睡覺孩子們幾乎都在外邊玩,摘果子、打彈弓、掏鳥窩、翻牆頭,有時成群成夥吵吵鬧鬧打架鬥毆,警衛連戰士來糾察還不服氣,雙方甚至扭打至傷。學院對幹部提出了教育子女的嚴格要求,同時讓小學老師也要從教育入手嚴厲約束學生。這還不夠,全體教職員工家屬也要動員起來教育好自己的孩子。
    那時候很多幹部家屬都是沒有工作的家庭婦女。這天家屬委員會召集院內所有家屬,在大禮堂開會,家裏有小孩的放不下可以抱著來開會,還沒有開學的孩子也一起來,一個也不能缺席,我跟母親和樓上的鄰居,還有梁阿姨她們都去了,大禮堂當時叫“臨時會棚”設施很簡陋,就是衛生處前大馬路旁邊,靠山跟的那個尖頂大瓦房。我們已經在這裏看過幾次節目表演了。禮堂裏麵一排排的凳子是磚頭水泥壘的,上麵固定著長木板,用紅油漆寫著座位號,中間座位邊上有很多用來支撐大跨度房梁的柱子,如果坐在禮堂兩邊的座位上,有的地方就會被柱子擋住視線。
    我們找座位坐好後,看見主席台長條桌子上鋪著綠色的軍用毛毯,有兩位穿軍裝的領導,還有兩位家屬委員會的阿姨坐在台上,會議開始了,一個阿姨走到麥克風跟前說,“今天這個會的議題是關於院內子女教育的問題,我們在座的雖然都是沒有工作的家屬,甚至有些人都不識字,但是教育子女是我們每個家長必須負起的責任,這樣才能更好的支持丈夫的工作”。哇------,有孩子的哭聲響起,她母親趕緊抱起孩子朝外走,有人小聲議論說,講話的這人是家屬委員會主任,姓藍,台上那個稍微胖一點的軍官是她丈夫,是保衛處長。母親左右擺動一下身子,想從前排人的縫隙處看清台上講話人的麵孔,她自言自語的小聲說,這個人的聲音有點熟,麵目看不太清,我問母親認識她嗎?母親點點頭又搖搖頭,“下麵請保衛處的南處長給大家講話”。
    南處長講了些什麽我沒注意聽,我們小學生對這些不感興趣,母親被台上那個似乎熟悉的聲音搞亂了心思。會議開了半天我們也不知道個子午卯酉。
    接下來幾天家屬們按居住的範圍,組成小組進行討論和製定措施,保證自家的孩子不再惹事。我們樓上不上班的阿姨們,從家裏拿上小凳子到樓後邊,我家小屋窗戶底下,坐在一起開會。鄰居梁阿姨為人和善正直,她是母親這個組的組長,是個老共產黨員,從山東革命老區來的。
    這天,家屬委員會的藍主任,轉到了這個小組來參加討論。這一麵對麵,母親認出來了,藍主任竟然是藍采華,她有些激動。一晃過去將近20 年了,人雖然老了一些但樣子沒變多少,等到會散了,母親快步走到她跟前叫“藍姐”。藍主任楞了一下,這多年沒人叫的稱呼,怎麽聲音有點耳熟,她定睛仔細辨認眼前叫她藍姐的這個人,突然驚叫起來“你是三妹”,是啊、是啊,母親拉著她的手說,你怎麽在這兒?兩個人同時發問。母親說“到家裏,我給你倒杯水咱們慢慢說”。
    母親曆史故事中的藍阿姨終於走到了前台,我們帶著好奇心向她問了好。她四十多歲的樣子,燙著大波浪頭,杏仁兒眼,翹鼻梁小嘴巴,身材勻稱,確實如母親故事裏講的那樣漂亮,又是大學生,舊社會被賣給了當鋪掌櫃做小老婆。那她怎麽又在這兒出現了,我很想知道,她們進了大屋,我和三姐躲進小屋把門開著,偷聽母親她們的談話,藍采華的性格還跟母親故事裏的一樣,爽朗豪放快人快語。“哎呀三妹真沒想到在這兒又遇上了你,咱倆真有緣”,母親說“可不是咋地,我都有點不敢相信,你沒怎麽變,還是那麽年輕漂亮”。“不行,老了、老了”藍主任說著走到母親跟前,摸著母親挽起來的發卷說,“你還是那麽老傳統,還挽著這個卷兒”。母親說“不是你說的結了婚的人,頭發必須挽著嗎”。藍主任說“哎呀,這都什麽年代了,哪天有時間我帶你進城把頭發燙成我這樣”。“那可不行,像你那樣我都不敢出門了,我沒有你那個範兒”母親說,“那你也不能再挽這個卷了,你才四十吧?這樣打扮顯得多老氣,哪天有時間我幫你剪成短發”藍主任說。
    她們兩個提起從前,情緒立即低沉了,聲音也低了很多。我和三姐聽不見就悻悻的跑出去玩兒了。
    吃過晚飯趁著母親有時間我就纏著她講藍主任的事。母親說也沒有什麽,“阜新解放以後她找政府做主,跟當鋪老板離了婚,當年她才二十五六歲又有文化,她跟當地的三教九流都熟悉,政府部門要清理煙管、妓院和賭場,就請她在街道辦事處專做婦女工作。組織婦女做軍鞋,做棉衣慰問解放軍,一次偶然的機會她認識了南連長,就是現在保衛處的南處長,他也是東北人,兩人一見鍾情就結婚了”。母親停住不講了,“那後來呢”我急著問,“後來她丈夫的部隊打到哪她就跟到哪,全國解放後她丈夫上哈軍工進修了一年,就調到這裏來了”。
    母親講藍采華的經曆時,並不興奮也不激動,斷斷續續若有所思,甚至有些惆悵。思緒和目光都淹沒在曆史的深處。我不敢再問了,知道她一定又想起了他的黑子哥和盼兒。
    沒過幾天,藍主任來了,她不由分說拉著母親到樓後邊,把圍裙圍在脖子上,打開母親盤在腦後很多年的發卷,哢嚓哢嚓幾剪刀就給剪成了短發。我在旁邊說好看,年輕了。
    這以後藍主任經常來我家串門,知道了母親後來所經曆的一切。她說母親,“你這麽能幹可就是命不好,吃了這麽多苦”。她倆說起過往的時光,有時高興有時憂傷,無法忘懷,說到對陝西的感受,藍主任說“我就想念老家的小蔥蘸大醬,可惜這裏沒有東北大醬”母親說“你不說我還以為你這個官太太,早就不愛吃咱老家的大醬了。這好辦,我在這兒也每年都做大醬”,藍主任趕緊說“那快給我一點解解饞”,母親說“你想要多少都行”。
    轉眼到了冬天,母親積了一缸酸菜,有一次禮拜天,我跟母親一起去藍主任家給她送酸菜,她高興地說這太珍貴了,我又可以吃到老家的酸菜餡兒餃子了。
    她家住在溝上的校官樓,是獨立的單元房,沒想到從屋裏出來一個男孩子,竟然是我的同桌“南夏”,我和他都楞了一下,“怎麽你們兩個認識”藍主任說,我說“藍阿姨我們兩個是同桌”。啊-------,藍阿姨啊了一聲說,“他壞著呢,欺負你了嗎,我教訓他”。“媽,你也太小瞧人了,我能欺負女孩子嗎”,南夏說完對我擠擠眼兒。我說“藍阿姨,剛開始南夏有點壞,現在受我的影響他學好了”,母親瞪我一眼說;“這麽不謙虛”。南夏對母親說:“阿姨小雪在開玩笑呢”,南夏說完把我領到他自己的房間,大概有十二平米大的房間,是南夏自己的獨立王國,桌子上有點亂,除了學校的課本還有好多小人書,牆邊一個小木箱子裏放著彈球彈弓玩具槍。
    “以後咱們的假期學習小組,就設在我這裏你看行不”南夏說。“行啊,有你媽在跟前量你也不敢紮刺,不過你嘚把你的小狗窩好好收拾一下”我說完對他做個鬼臉兒。
    當年學校老師安排我們,學習好的同學和不好好學習調皮搗蛋的同學在一起,組成學習小組互相督促完成假期作業,到現在我還覺得真是個好辦法。
    空工院還在緊鑼密鼓的建設著,在92號樓後邊,院裏和寇家村的邊界修著圍牆,在圍牆裏邊有一個大煙囪,旁邊是幾個燒鍋爐的大房子,現在冬天鍋爐就轟隆轟隆的響起來了,各家各戶的暖氣就從這裏送出去,每天早上和晚上各送兩個小時的暖氣,家裏頓時就暖和了許多。
    並不完善的水氣管網,隨時都會有問題,鍋爐房旁邊的澡堂子,到冬天利用率特別高,也時常要維修。父親是負責這一塊工作的技術員,經常忙的不可開交。
    這一天,睡在小屋的我和三姐剛起床,模模糊糊看見一個黑大個子的軍人,一大早到我家來,喊著老柳,也不客氣就走進大屋跟父親說事,哪兒、哪兒有問題昨天晚上反應上來的,要盡快解決之類的話。我聽他的口音也是東北人。父親跟他也不客氣,會提出一些問題和建議。我知道父親他們營房處,有兩位管營建的工程師,是軍人,就猜想這可能是父親的同事。
    有一天母親讓我給英梅家也送一些酸菜,我剛好要給她還書,就痛快的答應了,英梅看見酸菜說“我爸正念叨著想吃酸菜餡餃子呢”,英梅媽媽從廚房走出來,她身材稍胖,個子比我母親能高一頭,說不上漂亮但是很端莊,一身的軍人氣質。她接過去說“謝謝你啊,也謝謝你媽,她積的酸菜是正宗的東北味兒”,我說阿姨不用謝,這也不值什麽錢。
    這時從裏屋傳來聲音說,“哎-----這東西可不是花錢能買來的”,隨著聲音出來一個人,我楞住了,這不是最近早上到我家找我爸的那個人嗎,他接著說“孩子,你家做的大醬也很好吃,家鄉的味道很親切,你們都理解不了”,他用手指著我和英梅說。我說“叔叔阿姨隻要你們喜歡吃,我媽說她保證供應”,“那可讓你媽受累了”阿姨說,“我媽難得遇上故鄉人她高興還來不及呢”我說。
    第一次離這麽近看清英梅的父親,他的臉上有一道又長又深的傷疤,從眼角到嘴角,好像被誰狠狠的砍了一刀,但他鼻直口方眉宇軒昂、肩寬胸闊、聲若洪鍾,一米八幾的大個子,仍不失軍人英武的氣質。我想戰爭年代他一定是個英勇的戰將。
    從英梅家回來,我心裏琢磨,難怪英梅她們家的孩子都這麽好打交道,原來她父親和母親都是這樣的平易近人。
    有一天晚上天都黑了我肚子疼,母親就帶我去了衛生處,剛好是英梅她媽值班,我說阿姨不好意思,這麽晚了來打擾您,她說有病可不敢耽誤多晚都嘚來看,她拿聽診器聽我的前胸和肚子,然後把聽診器遞給我母親說“大嫂你聽聽,她的肚子都開鍋了”,母親說“我也不懂,今天下午她就喊叫肚子脹,可能是吃了不幹淨的東西”。“以後吃東西要講衛生,別吃太涼的食物,開點黃連素消消炎吧,還有藿香水回去趕緊吃”肖醫生說著給我開了藥。母親說小雪還不謝謝肖醫生。肖醫生說“不用謝,大嫂我還得謝謝你呢”,謝我------,母親疑惑地問,“是啊,你家的大醬,酸菜我都吃過,家鄉的味道真好”肖醫生說。我趕緊跟母親說,肖醫生是英梅的媽媽,“是阿,真的,沒想到您也是東北人。1948年打仗那陣子在我們老家高山子,也有一個姓肖的大夫,她還給我接生來著”。肖醫生一聽楞住了,她重新打量母親,突然她一把拉住母親的手說,你是那個挺著大肚子到戰場上尋找丈夫的陳旭吧?母親也仔細端詳著肖大夫的臉,“哎呀!你就是當年的肖大夫,我說怎麽一直感覺在哪兒見過你,這些年我一直想找到你,好好謝謝你的救命之恩”。母親激動地和肖大夫的手拉在一起。“這麽多年過去了沒想到能在這兒遇見你,看來咱倆有緣分”,肖大夫說著倒了一杯水,對我說“小雪你先把藥吃了,在床上躺一會,我跟你母親說說話”。因為是晚上了也沒有別的病人來,我吃了藥就趴在診室的床上休息。
    母親問肖醫生您當年在黑山打完仗又去了哪裏。肖大夫說“我一直在東北,遼沈戰役結束我沒有跟部隊南下,留在了後方的野戰醫院裏,剛到那兒就有一個從戰場上抬下來的重傷員,需要我負責治療。換藥的時候我看見他臉上,讓彈片犁開的大口子連骨頭都露出來了,好險呐,再偏一點割斷大血管就沒命了。你不知道他當時那慘像兒,連頭帶臉都包紮著,說不成話,吃不成飯,我就拿大針管把流食給他打進去”。母親聽著緊張的說“幸虧遇見了你,不僅醫術好還這麽細心”。“那他叫什麽名字”?
    肖醫生說“他從戰場上下來,戰地救護所的醫生以為他死了,抬到埋的地方,有人發現他動了一下,這才抬回來搶救,沒人知道他是哪個部隊的,姓啥叫啥都不知道。在我的精心照顧下,他終於活下來了”。“那到最後也不知道他是誰嗎”母親問?
    “就是梅子她爸,我被他的英武和風趣折服了,喜歡上了他”,肖大夫麵帶幸福地說,不過當時直到他離開醫院也沒有答應跟我好。
    但是你看有多巧, 1950年發生了抗美援朝戰爭,第二年開春我就赴朝參戰了,在那裏我又遇見了他,那次他是腿部受了傷,又是我給他治的。他是洪學智手下的後勤幹將。遼沈戰役他就是運輸連的連長。
    我迷迷糊糊的睡著了,等母親她們聊完把我叫醒,我的肚子不那麽難受了,就搖搖晃晃地往家走。一路上母親一句話也沒有說,我心裏埋怨肖大夫為什麽要講遼沈戰役的事,那是母親一輩子也忘不了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