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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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雄出世!
    然而,馬二爺終究是侍弄了一輩子轎子的,轎行、轎子早已成了馬二爺生命的依托。故爾,馬二爺對“萬乘興”的興盛和自家馬記老號的衰敗實是很不甘心的,在最後的歲月裏,馬二爺還是拄著拐棍掙紮著從煙榻上爬起來了。
    也直到這時候,馬二爺才終於承認了這場光複石城的革命,和這革命造出來的民國鎮守使。
    馬二爺要振興自己的轎業,不承認民國的鎮守使是不可以的。
    民國的鎮守使是石城的新主子,就是當年的鄧老大人,那權勢像似比鄧老大人還大。當年的鄧老大人沒兵權,且還要受江防會辦府的節製,民國的這位劉鎮守使以中將師長的身份主持著一城軍政,簡直就是個土皇帝。
    劉鎮守使抬舉卜守茹,卜守茹便發達了,發達得讓馬二爺眼紅。
    這賤貨咋著貼上劉鎮守使的,馬二爺不用問也知道必是賣弄風騷無疑。每每看到鎮守使署的副官、護兵來接卜守茹,去鎮守使署吃酒、聽戲,馬二爺常會目送著卜守茹遠去的背影瞎揣摩這賤貨大許又要去和劉鎮守使上床了。
    那當兒,馬二爺已管不了自己的小妾,自己又力不從心,便對這種事看淡了,心下不再氣卜守茹去和劉鎮守使睡,隻氣卜守茹仗著劉鎮守使和他作對,把個“萬乘興”生意搞得這般紅火,把他馬記老號的主顧都奪走了。
    還恨自己不是年輕、漂亮的女人,沒啥風騷可供賣弄。
    後來,一下子開了竅,才又想到卜守茹終在名義上是他的小妾,他與其讓卜守茹拿自己的身子私下裏送人情,還給他添累,倒不如他來做這人情了。他馬二爺實可以把卜守茹公然送給劉鎮守使,讓劉鎮守使記他一筆深長而久遠的情分。
    這樣做的好處極明顯,一來永遠的從馬家門裏除卻了一個禍害;二來又籠絡了劉鎮守使,就算劉鎮守使日後不能幫他,至少不會害他;三來也就給卜守茹這野馬戴上了鐵籠頭。
    馬二爺認定,劉鎮守使氣焰熏天,不是一般等閑人物,卜守茹一旦正式做了劉鎮守使的姨太太,劉鎮守使斷然不會再讓這賤貨依然這樣拋頭露麵滿世界弄轎,沒準會一把將卜守茹的“萬乘興”都掠到自己手裏。
    這一來,卜守茹就完了。
    馬二爺寧可對劉鎮守使拱手認栽,卻不能敗在卜守茹手下。
    一個女人,且又是給他做了小妾的女人,斷然沒有成功的道理。
    這實在是個好念頭。
    這好念頭讓馬二爺激動不已。
    馬二爺便抽著大煙日思夜想,想著咋把這極難說的話去和劉鎮守使說開?馬二爺自己是不好去說的,把自己的妾拱手送給人家,還賠著笑臉,馬二爺做不出,就算是承認了革命,和這革命造出的劉鎮守使,也仍還是做不出的。
    讓麻五爺去說也不行,一者麻五爺和卜守茹原本就有一手,二者革命後馬二爺也再不和這混賬東西多來往了。
    萬般無奈,馬二爺才極不情願地去和貼心家人劉四商量了。
    劉四聽罷馬二爺的述說便道“嘿,我的爺,你真是糊塗!這種事哪用得著找別人?您老不要卜守茹還個好辦?一紙休書就把她打發了!”
    馬二爺說“那倒不好,我老了,不中用了,本意原是要成全這賤貨和劉鎮守使,這一來,倒像是我容不得這賤貨了……”
    劉四道“那也好辦,您老隻要當麵把這話裏的意思和卜守茹說透,卜守茹也自會去和劉鎮守使說的!”
    也隻得這麽辦了。
    又想了幾日,馬二爺自認為想得已是很成熟了,遂決定正式去和卜守茹開談。
    開談這日,馬二爺讓廚子做了不少菜,還破例親自給卜守茹酌了酒。
    卜守茹不知道馬二爺葫蘆裏賣的是啥藥,覺得很愕然,盯著一桌子酒和菜不動筷子,不冷不熱地問馬二爺“今日是咋啦?為姑奶奶的‘萬乘興’慶賀麽?”
    馬二爺強作笑臉道“就算是為你慶賀吧!”
    卜守茹說“好,既是為我慶賀,這酒姑奶奶就喝”
    言罷,卜守茹把麵前的一杯酒端起來,喝了個底朝天。
    馬二爺又給卜守茹把酒斟上了,話也說得動人“卜守茹呀,打從進到馬家門裏,這許多年,你是吃了不少委屈的,我心裏都知道,這杯酒你再喝下去,就算爺給你賠個不是吧!”
    卜守茹這時警覺了,沒想到馬二爺把她送給劉鎮守使的壞心思,隻想到馬二爺在酒裏做手腳,便狐疑地瞅著酒杯問“二爺,你莫不是要算計我吧?”
    馬二爺笑道“如今不是往日,你有劉鎮守使做靠山,推還敢算計你?”
    卜守茹說“你莫提劉鎮守使,他做他的官,我弄我的轎,我們本是不相幹的!”
    馬二爺道“不相幹,劉鎮守使咋給你的轎號寫字題詩?咋老派人來接你去吃酒、聽戲?”
    卜守茹適時地記起了當年那場,以為馬二爺要拿這事做文章,便站起來說“咋?疑上劉鎮守使了?是不是還想把姑奶奶再吊一回?”
    馬二爺忙道“卜守茹,你看你,都想到哪去了?你也知道的,這幾年我是想開了,哪還多問過你的事?”
    卜守茹不做聲了。
    馬二爺自己喝起了酒,邊喝邊說“不過,今日為著你,我倒要管一回閑事哩。”
    卜守茹不知馬二爺要管啥閑事,益發糊塗了。
    馬二爺接著說“我已是風燭殘年了,用你咒我的話說,是手趴著棺材沿了,或許再沒幾年活頭。可你呢,正年輕,好日子還長,我就想放你一條生路。”
    卜守茹驚問道“啥……啥生路?”
    馬二爺苦苦一笑說“你和劉鎮守使的事,你心裏有數,我心裏也有數。這些日子我常想,劉鎮守使不是麻五爺,人靠得住,又有權勢,和你倒正是一對。你們與其瞞著我,這般私下往來,倒不如幹脆住到一起去算了……”
    卜守茹驚道“馬二,你……你莫不是瘋了?”
    馬二爺道“我沒瘋,我是想了許久,才和你說這話的。這樣好,這樣一來成全了你們,二來我這門裏也肅靜了。”
    卜守茹呆了。
    馬二爺又道“隻是咱得好合好散,過去那些冤仇都別再記了,彼此多想想人家的好處。這陣子我就常想你的好處你不管咋說,終是給我生了個兒子。”
    卜守茹這才回過神說“可我倒想不起你有啥好處……”
    馬二爺歎了口氣“我現在有這份心意放你的生,還不算好處麽?”
    卜守茹決不相信馬二爺這麽做是發善心,緊盯馬二爺的一張老臉,陷入了久久地思索這老東西此舉意圖何在?是為了割斷她和兒子天賜的親子之情,還是僅僅為了討好劉鎮守使?抑或是怕她日後奪了自己的轎號,才在今天防了一手,以退為進?
    馬二爺的老臉陰沉著,臉上沒有答案。
    卜守茹把目光從馬二爺臉上移開去,心裏冷冷一笑,也不願去多揣摩了,反正她早在被劉鎮守使瞄上時就打定了主意,既不去劉鎮守使那兒做姨太太,也不離開馬家。現在,不管老東西咋想,她都不走。老東西一天不死,她就一天不離開馬家大門。
    於是,卜守茹便說“二爺,你這好處我卻消受不了,不說人家劉鎮守使和我沒那層關係,就算是真有那層關係,我仍是不能離了您老的。我若是真離了您老走了,人家外人不要罵麽?”
    馬二爺道“我都不怕人家罵,你還怕啥?”
    卜守茹笑道“那我也不能這樣做,不看你,我還得看天賜呢!”
    馬二爺說“天賜是我的兒子,你走了,還有我。”
    卜守茹很和氣地問“你若哪天一口氣上不來,天賜咋辦?這麽多轎號咋辦?還不都得靠我來收拾麽?”
    馬二爺再沒想到卜守茹會賴在馬家不走,且想在他死後來收拾他的轎號,心裏很氣,卻又有口說不出。
    卜守茹偏又說“二爺,叫我走,是你的一番好意,我不走,是我的一番好意。我看呀,今日話既說到了這一步,咱幹脆再挑明點說你眼見著都快七十歲的人了,還整天瞎琢磨啥?我看呀,你倒不如現在就把馬記老號的那些轎交給我一起整治,自己落得享個清福。你看我爹如今多好,我可沒虧了他,給蓋了三間大瓦屋,買了一房新家具不說,每年還送不少錢給他花……”
    這口氣簡直是在給馬二爺一生的事業發喪了!
    馬二爺再也聽不下去,酒杯往地上一摔,恨恨地走了。
    直到這時,馬二爺才明白,當年為氣卜大爺而納卜守茹做妾是多麽愚蠢!逞著勝利者的一時意氣,把這賤貨聘進門容易,現在想送出門就難了。就是搭上自己的老臉不要,她也不走,那架勢隻怕是不把馬家徹底搞敗掉,便沒個完結了。
    卜守茹這邊弄不通,馬二爺才又在無路可走的情況下,一廂情願地打起了劉鎮守使的主意。讓馬記老號的管事們月月給鎮守使署多出差轎,還花錢籠絡鎮守使署的副官們,想方設法要和劉鎮守使見上一麵。
    卜守茹想見劉鎮守使容易,馬二爺要見就難。
    四下裏托人,疏通了三個月,終於輪上了一次劉鎮守使主持的商界紳耆談話會,馬二爺興衝衝地去了,可在談話會上劉鎮守使隻要紳耆們為他的弟兄捐響,根本沒注意到他的存在。
    馬二爺帶頭認了二百兩銀子的捐,劉鎮守使仍沒注意到馬二爺的存在。
    到得散了會,馬二爺擠到劉鎮守使麵前,劉鎮守使才打著官腔說了句“很好,馬二,你很好,嗯,你捐二百銀子很好。”
    馬二爺振作精神,想暗示一下卜守茹的事,劉鎮守使卻已在一幫衛兵副官的簇擁下,轉身走了,就像不知道他是卜守茹的親夫似的。
    卜守茹知道這事後,又笑他“二爺呀,你實在是財大氣粗呢!我這‘萬乘興’代劉鎮守使辦捐,也才捐了五十兩,您老真氣派,一捐就是二百兩。”
    馬二爺氣昏了,當場栽倒在地,嗣後又在床上躺了大半年。
    從床上爬起來後,馬二爺再也離不開拐棍了,往日隻是出門時拄,現在,在院裏、房裏也得拄,眼也昏花了,常會分不出白日黑夜。
    這時,馬二爺唯一的安慰隻剩下了兒子天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