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江湖 第二十六章 佛與道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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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陽四式!
    武當共七十二峰,主峰天柱又有金頂之稱,在直插雲霄,眾峰拱托的險峻絕頂上建了一座曠古絕今的道宮——太和宮。
    這也是武當唯一一座不能讓遊人香客進入的道宮,傳聞裏麵住著武當的掌門與輩分極高的一群老神仙。
    除太和宮外,武當還有五宮二觀,分別是南岩,紫霄,玉虛,五龍,遇真五宮和複真,無和二觀。
    此行便是去雲居峰上的玉虛宮進香,那兒也是白若求得姻緣上上簽的地方。
    六宮二觀靠得很近,一峰一個全湊在一堆,遇真宮便在大明峰上,過了一道雲橋便是雲居峰。
    雲橋長約一百來丈,少頃眾人便走到了頭,腳踏實地的感覺讓每個人都長舒了一口氣。
    北上芸與楊南關是最後走出雲橋的,隻見前一刻還在昏迷的少年一腳踏在岩地上時猛地便醒了過來,滿臉驚魂未定的模樣看著有些好笑,不過有一個黑瘦少年笑不出來。
    同樣有一座小道庵落在雲橋的這一邊,不過沒有又一塊虎石在此。顧大洪如長槍般挺立著在等姍姍遲來的少年與少女,而白洛與顧小胖的聲音則從小道庵中不斷傳出。
    “洛姨,小洪想吃糖葫蘆。”
    “吃個屁吃,一天就知道吃吃吃,這山上哪來的糖葫蘆賣,要吃去摘些山楂,反正差不多。”
    “那下山的時候給我買,好不好嘛洛姨?”
    “不好,滾蛋……”
    看到少女挽著少年平安走出,顧大洪目光微閃,眼中極為隱蔽的沮喪之色浮過,繼而轉身緩走走了。
    楊南關衝北上芸虛弱的笑了笑後,道“謝謝,我能走。”
    少女微微頷首,鬆開了少年徑自走了。此刻她的臉上紅潤已退,麵上平靜,心跳卻比平常時刻快了幾分,而少年在摸了摸腦袋後也慢慢跟了上去。
    這座小道庵自然不是玉虛宮,那座名傳天下的道宮乃是坐落在雲居峰之巔,須再往上走個一千多石階方可抵達。
    沿著石階向上走,又過了幾個小道庵與小道宮後,眾人離玉虛宮已隻剩不到兩百階。
    抬頭隱隱便可望見峰頂那藏身雲霧中的龐然大物,而這時,白若卻忽然停下了腳步,麵帶惑色。
    每月初三登玉虛宮時,遊人香客都是鼎盛至極,而此刻一同在石階上的卻並未有多少人,與此前相比簡直是冷清至極。
    而且在山腳的時候,白若甚至還瞧見了幾個和尚……
    似是看出了夫人在想什麽,北上桀笑道“忘了說了,今日是辯法的日子,佛來道辯,法場在南岩宮與紫霄宮,上完香後可以去瞧瞧。”
    不過話音剛落,北上桀突然笑容一收,似是想到了什麽,望著夫人不語。
    “辯法。”
    楊南關心中一動,想起了老頭子曾說過辯法不過是禿驢與臭道士的吵架,跟潑婦罵街一樣,不過看著還是挺有意思的。
    “都快到了,還磨嘰什麽啊?怎的這麽拖拖拉拉的。”
    白若的不耐煩已經寫在了臉上,眾人隻見一道白影閃出,她便已在十五六階之外了,頭也不回的往上走著。
    “走吧,上完香再說。”
    白若輕聲說道,離得雖然不近,但楊南關能很清楚的聽到她的聲音,也從中聽出了一點莫名的情緒,似是厭惡。
    隨著一階一階的向上走,一座龐大雄偉的宮殿漸漸在雲霧中顯出身形,旭日的光灑在其上顯得其格外莊嚴。
    踏出最後一道石階,落腳在一張占地五裏有餘的八卦圖上時,眾人算是進到了玉虛宮。
    兩側開闊無比,朱紅色的高牆矗立在二十丈外,正中開有三門,九道石階鋪於門前,中門上掛有一塊門匾,其上刻有五個大字——玄天玉虛宮。
    高牆之後,隱約可見連綿的成群建築,雄渾磅礴的氣勢撲麵而來。
    玉虛宮已立於極高之地,東邊比它略矮一頭的是遇真宮,北邊比它略高一頭的是太和宮,而西邊與南邊則是複真觀和紫霄宮。
    宮殿輝煌,建於高峰之頂有若仙宮瓊閣。
    眉須皆白的老道士正領著二十來個小道士迎著東升的朝陽念誦《小靈藏經》,背負木劍的七八個二十來歲的年輕道士在接待香客遊人,滿麵笑意。
    一個三十多歲的道士瞧見了白若,臉上笑意更濃了幾分,迎了過來,問道“還是進香嗎?”
    “嗯,不過她可能是來求簽的。”到了玉虛宮,白若的心情似乎好轉了幾分,臉上有了笑顏。
    她指著十丈開外那蹲在地上無聊的看著老道士和小道士念經的白洛,笑盈盈說道。
    沒有聽清內容但聽到熟悉的聲音,白洛扭頭,無奈道“可算是來了,我等的腿都麻了。”
    這般說著,白洛站起身拍了拍腿後走了過來。
    “你剛才在說什麽?”
    “沒什麽。”
    白若笑著搖頭,九人在那道士的帶領下上了台階,進了玉虛門。
    宮殿繁多,所用之木多為檀香,雅香淡淡。
    道士帶著眾人走在廊腰上一番七拐八拐,半盞茶功夫後,在一座大殿前停下了腳步。
    入眼便是一尊燃著一根長香與諸多小香的大爐,大爐所對正前方的宮殿中,真武大帝腳踏祥龜,微昂著頭像是在凝視給他進香的遊人香客,也像是在凝眸天穹。
    長香是道庭中頂好的沉龍香,靜心凝神之效極佳,小香則是香客們進的香,等會兒白若進的香也會插在大爐中,且同來的無論有幾人,都隻能有三炷香,都隻能是一人上香,這是武當的規矩。
    白若一人小步走到供奉的真武大帝與其他一些神仙的宮殿前等著,待接過那道士遞來的三支燃香,整了整衣衫後走了進去。
    她跪在一個空的蒲團上,雙目合上,雙手持香,低聲默念。
    這是在祈禱,在向真武大帝與諸多神仙祈禱一切平安無事。
    北上桀滿臉帶笑的望著妻子的背影,與眾人一同侯在外頭,而一道白衣身影卻悄悄離開了。
    白洛看見了在左邊的過道上不斷有遊人拿著一根竹製的小簽或悲或喜的走出,顯然,那邊是求簽的地方。
    片刻後,白若起身,將香鄭重的遞給那道士,進香的最後一步便是道人插香,這也是武當的規矩。
    走出大殿後,白若望了一眼眾人,笑問北上桀“丫頭是去求簽了嗎?”
    “十有八九。”北上桀笑著點頭,眾人也輕笑了起來。
    在最後的一百多石階裏,氣氛有些沉悶,北上桀便說了玉虛宮那準到令人發指的姻緣簽,又隱晦的點了下白洛與鏢局裏的那個遊俠兒……
    除了還是一臉茫然或者說是心不在焉的小胖子,其餘人很快就都知曉了白洛這次上山的目的,求簽。
    至於是何簽,眾人心裏都有數,隻有白洛還以為自己將所有人都蒙在鼓裏。
    原地等了約莫半柱香功夫,隻見白洛一臉喜滋滋的邁著步子走回來,像是求到了上簽或是上上簽的樣子。
    “去幹嘛了?怎麽這麽久?”白若強忍笑意,板著臉問道。
    白洛直視著姐姐,眼睛一眨不眨“沒幹嘛啊,就隨便溜達了一下,走吧,走吧。”
    回答的幹脆利落,顯然是早有預料,就衝這份說謊話不眨眼的深厚功力,北上芸都想給這個單純的姨娘豎個大拇指。
    “算了,你這丫頭,走吧。”
    白若朝那道士笑著點了點頭,在其目送下帶著眾人走出玉虛宮,又走出玉虛門,消失在了道人的視野裏。
    從最頂上的八卦圖踏出,身前是一眼望不到底,蜿蜒如龍的石階。
    白若慢慢拾階而下,邊走邊輕聲問道“去看辯法嗎?不去的話我們回鏢局。”
    話音剛落,白若的手便被一隻粗糙的大手握住了,白洛的聲音也同時響起。
    “我不去,沒意思。”
    “那小洪也不去,洛姨你給小洪買糖葫蘆好不好?”
    小胖子似是瞧出了白洛心情不錯,趕忙挽著她的手輕輕搖晃著,試著能不能搞到糖葫蘆。
    “行,要多少有多少。”
    白洛心情是真的不錯,還摸了摸小胖子的小腦瓜,牽起了他的手。
    “我跟著四個小家夥吧,他們好像想去。”這時,朱堯笑道。
    北上桀望了一眼想去又不吭聲的四個小家夥,點了點頭。
    “那走吧。”
    一路無言,隻有小胖子說個不停,眾人在南雲橋處分道揚鑣,楊南關感覺耳根總算是清淨了。
    還未踏上雲橋,顧大洪突然走了過來,看著楊南關問道“我扶你?”
    “嗯。”
    望了一眼橋下雲霧散去了幾分,露出了一些青翠麵貌的深淵,楊南關縮了縮脖子,有些尷尬的點了點頭。
    兩人說話間的功夫,北上文與北上芸已經率先踏上了雲橋,隨後是楊南關與顧大洪,再之後是朱堯。
    剛踏上雲橋,楊南關的臉色瞬間白了幾分,他可以感覺到額頭已經微微在冒汗,於是右手便不自覺的攥緊了顧大洪的衣衫。
    這次走的比較快,三十息息不到,五人便走出了雲橋。
    入眼遊人可謂鼎盛至極,多如絲縷,擦肩拾級而上。
    這些人中有各峰道庵道宮裏的道士,也有慕名而來的遊俠,有士子富賈,也有換上了易服的高官顯貴,地方百姓……
    等到楊南關緩過勁來,五人混入人流拾級而上,耳邊不斷有遊人的交談聲傳來。
    “聽聞這次前來辨法的是小昭寺,不知是真是假。”一個背上掛著一把裹布大刀的遊俠說道。
    “哎,你這消息不太準確啊,這次來了有兩寺,除了小昭寺還有一個寒山寺。”
    “寒山寺?那不是在江南嗎?隔這麽遠還跑來辯法,我記得江南不是有座青城山嗎?幹嘛舍近求遠?”
    “這話就看出了你見識淺短,天下道統,武當為尊,沒聽過嗎?”
    “還真沒聽過,不過你這話我聽著很不爽,什麽就叫我見識淺短,我那叫一心練刀,不聞世事。”
    “謔謔謔,得了吧,我還不知道你……”
    一個遊俠調侃起了鬥大字兒不識幾個的同伴,氣得他差點拔了刀。
    慢慢走過了一百來階,楊南關的麵色已經好轉了許多,在默默聽著身旁遊俠們的交談。
    道庭四山,佛門六寺,楊南關都有在書中看到過。小昭寺與寒山寺正是六寺之二,小昭寺在東域,而那寒山寺遠在江南。
    “咚!”
    這時,一眼望不到頭的峰頂傳來了一聲悠揚厚重的鍾聲,聲若雷霆,餘音回蕩天地間,久久不息。
    這是紫霄鍾的鍾聲。
    作為紫霄宮的鎮宮之寶,武當的八大道器之一,紫霄鍾若是響起,必是宮中迎來了大事,而此次的大事便是辯法,佛來辯道。
    峰頂紫霄宮前
    一個白眉足有八寸之長的老道是盤坐在地上,合眸,手結黃庭印。其身後是一尊半人高的古樸紫鍾,鍾上雕龍畫鳳,方才便是這身穿紫服的白眉老道以雄渾的內力撼響了紫霄鍾。
    老道身前五丈遠坐著一個眉目俊秀的小和尚,小和尚年紀最多不過二十,一身袈裟隨風微動,嘴邊溫和的笑容讓一些小娘看的都有些癡了,盯著小和尚的身影愣愣出神。
    六宮二觀的地麵都是一張八卦圖,石階所對之處是為乾,也就是辯法之地,眾人所立之地是乾門。
    在那仍就在微微擺動著的紫霄鍾之後,清一色二十來位紫袍老道坐在台階上,神情莊重的齊聲低誦著《南華經》,肅穆而莊嚴。
    小和尚身後也盤坐著十來位僧人,雙手合十,念誦著《金剛經》。
    前來觀辯的香客遊人離得挺遠,一撮一撮的坐著,本來很嘈雜的他們在聽得紫霄鍾的一聲鍾鳴後,全都靜了下來。
    此刻的峰頂靜得隻剩下誦經聲,風拂過樹葉的沙沙聲和紫霄鍾的餘音。
    重有千斤的紫霄鍾越晃越慢,幾息後徹底停了,這時老道人睜開眼,聲如洪鍾大呂“何謂佛?”
    聞言,小和尚雙手合十道了聲佛號,不假思索道“明心見性為佛,解脫生死為佛,超越輪回為佛。佛者,渡幾,渡人,渡世,以及微身渡萬靈。”
    一語落下,小和尚笑道“到小僧了,何謂道?”
    “道合萬物,有人道,有天道。天道無常而人道有常,鬥轉星移是為道,花開花落是為道,雲舒雲卷是為道,一行一坐亦是道。道難述亦難言,吾類眾生皆是道!”
    話落,老道接著問道“不得解,續問佛。”
    “佛乃悟者之意,亦即具足自覺,覺他,覺行圓滿,如實之見一切法之初相。”
    “不得解,續問道。”
    “道者,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此之一辯,彼之一駁。雖未有刀劍相向,但在每一答每一問的交鋒中都透著股難言的意味。
    那是道與佛的不斷試探,有如佛陀與真武大帝的無形交手,令人不知不覺間便沉浸其中。
    自古便存儒,釋,道。六百年前大楚鼎盛之際也是儒門最盛之時。
    但隨著大楚的滅亡,儒門似乎也隨之一蹶不振,沒落已許久,如今隻剩釋與道爭鋒。
    三年一小辯,五年一大辯。不過每次辯來辯去都是以無果收場,想來今年也會是如此。
    遊人香客們踏出最後一道石階邁入紫霄宮時,無論是誰,神情都肅穆了幾分,不在與身邊的同伴交談,都默默選了個位置坐下,聽起了辯法。
    楊南關一行五人也是如此,四家望了望,朱堯領著四個小家夥在離辯法中心不遠也不近的一個地方坐了下來,聆聽起了佛言與道言。
    “佛法精妙,道法自然,兩者並無相通,與道說佛,與佛論道,無異於雞同鴨講,對牛彈琴,辯來辯去,無意而已。”
    任誰也很難想到,雄偉巍峨的紫霄大殿頂上竟會有一個樵夫打扮的古稀老頭對道佛之爭大放厥詞。
    老頭麵容粗獷,白發中參差長著黑發還夾著些木屑,滿臉胡渣。穿著一身破破舊舊的麻衣,脫下來放在一邊的破草鞋旁放著一把生了點鏽的斧頭。
    身子半坐著,老頭眺望著乾門,從懷中摸出幾個鮮棗,在看著也不是很幹淨的麻衣上擦了擦後,挑了個大個兒的塞進嘴裏。
    片刻後,老頭將嘴中的棗核一吐,不偏不倚的砸在了大殿下的一位身著紫金道袍的老道士頭上。
    那老道人白發滿頭,在腦後紮成髻,鑲有金紋的紫金道袍上用顏色更深的暗金色針線在背上繡了一尊大鍾,背上還斜挎著一柄看著有些年頭了的桃木劍。
    老道人相貌和藹,隱約可見年輕時的幾分俊逸。被棗核砸中了頭,老道人並未不惱,反而神色越發恭敬,眼中還閃過緬懷之色。
    “來了就上來,像個木頭一樣立在下麵幹嘛?”老頭的聲音淡淡傳來,顯然是早就知道殿下有人。
    “是。”得了師叔召見,老道人應了一聲。
    腳尖輕點,老道的身形輕若鴻毛,扶搖直上,靈動飄渺有如白鶴翔飛,踏雲而行,所使之輕功正是武當獨步天下的身法——縱雲梯。
    穩穩落在大殿頂上,老道人輕步走到樵夫老頭身邊,激動得聲音有些顫抖,不過被他死死壓住。
    “師叔。”
    “坐。”
    老頭瞧了他一眼,遞了個棗過去,老道人輕輕接過,在老頭身旁坐了下來,一起眺望著二裏地外乾門處的辯法。
    好久無言,隻有老頭吐棗核的聲音。
    武當十二輩,玄,元,空,悟,枯,真,虛,子,青,明,浩,圓。
    十二輩一輪,當今武當輩分最大的是枯字輩的老掌門與其餘五宮二觀的宮主觀主,不過這隻是世人所知。
    “小石頭,咱們道門是不是沒落了?”老頭將最後一顆棗核吐掉,悠悠問道。
    俗名叫石頃的紫霄宮主被師叔叫了小名,老臉一紅後隨即很快麵色一正,說道“道門永興,武當不倒……”
    “啪!”
    紫霄宮主話沒說完頭上便挨了師叔一掌,被打得頭一歪。
    “別以為師叔看了三十來年柴就好糊弄了,你看看那幫小屁孩,連一個地淵境都沒有,不是沒落了是什麽?”
    老頭指著那幫坐在太元紫霄宮門匾下的真字輩老道士,一臉憤懣,怒其不爭。
    隨後老頭轉頭瞥了一眼這個已經白發蒼蒼的師侄,火力全開。
    “還有你小子,一把年紀都活到狗身上去了嗎?快一百歲了吧,還隻是個大地淵,簡直是愚笨至極……”
    罵開了匣,老頭就收不住了,妙語連珠,就像是老子在訓不爭氣的兒子,將一大把年紀了的紫霄宮主像七十來年前一般訓了個狗血淋頭,而後者連連點頭稱是,竟還老淚盈眶。
    老長老長的歲月不曾被師叔罵過了,石頃感覺就像是回到了剛上山那會兒,鼻子酸酸的,淚水不受控製的湧出。
    “一罵就哭,都多大人了。”
    老頭停下罵勢,皺著眉頭拍了拍師侄的腦袋,語氣中滿是無奈。
    單從容貌來看,兩人的輩分其實應該倒一下,作為武當甚至天下道統輩分最老的幾個道士,老頭身在山中砍柴卻不聞山中事已久,這次出來瞧瞧許久不曾看過了的辯法也是湊巧,畢竟砍了三十多年柴,再喜歡也乏了。
    “小子,別哭了,有故人來了。”老頭忽然抬起了頭,望向了正緩步從石階踏上來的一老一少兩道身影,笑著露出了滿口黃牙。
    “當年他境界還不如你,現在你看看他,再看看你,唉!”
    故人?
    老道士抬起頭,也睜著淚眼望了過去,待看到一個魁梧老者時,向來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紫霄宮主再次失態,胡亂的抹了一把滿臉的鼻涕眼淚,神色驚喜,讓人瞧著有說不出的滑稽。
    “佛言眾生平等,問,帝王將相與布衣百姓何來平等一說?”
    小和尚很難纏,幾番口舌交鋒,老道士竟是沒占到半分便宜,不過同樣,小和尚也沒占到便宜,一佛一道勢均力敵,舌綻蓮花。
    “阿彌陀佛,眾生各皆有其命,富貴或貧賤命中注定,然,限於一世。
    此之一世為民,死後輪回亦可為王為相,此謂佛之眾生平等,不以一世概而論之。”
    “問道,何修道?修何道?”
    “佛言輪回,吾等道者修長生,隻圖一世,故為長生而修道,修長生之道。”
    “問佛,舍身飼虎令其飽食,而其後加以害人,如何?”
    “佛……”
    一小僧一老道字句鏗鏘有力,峰頂響徹著他們二人的聲音,恍如大道之音。
    朝陽東升,雲霧漸散。
    外行瞧熱鬧,內行看門道。峰頂上九成九的人都是來湊熱鬧的,不過即使如此,他們也是覺得不虛此行。
    字字真言聽在耳中,心境前所未有的平靜,少數一些到了武道瓶頸的江湖武夫甚至目光漸漸變得空靈,入了佛門所言的頓悟之境,若是從中能有所得,必將打破桎梏,心境與修為皆更上一層樓。
    當此時,前來以觀辯法的遊人漸少,一個身形魁梧的灰袍老者帶著一位妙曼的黃衣女子悠悠而來,隨意尋了個位置,席地坐下。
    觀其模樣,老者約是花甲之年,兩鬢斑白,眼角皺紋淡淡,猶如一位尋常的老人,不過這位老人雙目卻是炯炯有神,眼神溫和中夾雜著些許難以察覺的威嚴。
    黃衣女子約是桃李之年,黑發如墨,蒙著半麵黃紗。眉目猶如被最精巧的畫師細細勾勒過,膚若凝脂,使人一眼望去,驚為天人。
    女子乖巧的坐在老者身旁,不過似乎是個閑不住的性子,她根本就靜不下心去聽辨法,沒一會兒一雙美目便東張西望。
    很快,女子眼珠子一轉,玩心頓起,開始用眼神捉弄起了一些悄悄盯著自己看的少年。
    微微的一個挑眉便讓那些少年驚慌失措,麵紅耳赤,而少女則默聲輕笑著,眉目彎彎,甚是誘人。
    忽而,少女望見了一個有些熟悉的麵容,整個人頓時一恍惚。
    那是一個有些獨特的少年,那少年相貌隻能算是一般,黑瘦黑瘦的,不過背卻挺得有如一柄長槍,身形巍然不動如山。
    黑瘦少年的旁邊還有一個俊朗出塵的白淨少年,一臉似有所悟的頗俊青年,相貌清雅的少女,還有一個氣息不俗的瘦漢子。
    不過這些,都沒有入女子的眼中,這一刻連世家大族的翹楚都沒用正眼瞧過幾次的黃衣女子竟被一個看上去很平凡的少年吸引了全部注意力,盯著他看了許久,愣愣出神。
    沉浸在辯法中的顧大洪似有所感,扭頭向黃衣女子的方向望去。
    四目一對,少年先是眼中閃過一抹驚豔之色,不過旋即很快便扭回了頭,幾乎是在不到一個呼吸的功夫便又沉浸回了辯法中。
    不是他!
    四目相對的一瞬間,女子便從回憶中回過神來,先是感到失落,隨後,她懵了。
    她看見了那少年隻是瞥了自己一眼,然後就扭頭了,女子不由秀眉蹙起,杏目一豎,瞪大眼睛氣鼓鼓的盯著這個與故人有些相似的黑瘦少年。
    習慣了被男子注視的感覺,忽然遭到了一個少年近乎無視的待遇,武怡婧不服輸的性子就上來了,她就不信了,區區一個乳臭未幹的少年能有如此定力,能對她這樣一個大美人視而不見。
    足足瞪了那少年有二十來息功夫,武怡婧泄氣了,眨巴著有些幹澀的雙眼,心中鬱悶無比。
    這二十幾息的功夫裏,那少年隻瞧了她一眼,那一眼中還帶著濃濃的疑惑,就像是在問你為什麽要盯著我?
    武怡婧都懷疑這個少年是不是個男人,怎的對自己這等美人都全無興趣。
    雖說籠著麵紗,不過這應該不影響自己的魅力,這一點武怡婧對自己向來有莫大的自信。
    然而,今時今日,她吃癟了,在一個看起來最多不過十五歲的少年這兒吃癟了,受到了很大很大的打擊,不過很快,她就收拾好了心情。
    “龍陽之好,一定是龍陽之好。”武怡婧在心中暗道,惡意的想到了一個似乎很合理的解釋。
    而與此同時,顧大洪心中也甚是奇怪,一度覺得是不是小洪在他睡著的時候為他的臉上做了畫。
    否則怎會有個眉目極美極美的姑娘緊盯著他這個平凡的小子猛看,他可不認為自己有吸引美女青睞的資本,至少,現在沒有。
    隨著時間的流逝,前來觀辯的遊人也越來越多,不過每人從踏出石階到尋地落座都是靜悄悄的,連一些七八歲的孩子也都不吵不鬧,挨著大人靜靜坐著。
    小和尚和老道士兩人中間還有著一尊大鼎,鼎中燃著一根香,香盡之時便是這一辯結束的時候。
    旭日越升越高,半個時辰功夫一晃而過,一香燃盡。
    小和尚雙手合十,念了聲佛號,喚醒了心神沉浸在辯法中的人。
    “阿彌陀佛,道長道行高深,小僧自愧不如,是小僧輸了,敢問道長道號。”
    分明無勝無負,小和尚卻自認為辯敗,笑容清爽。
    老道士一愣,隨即還之以笑“此辯未有勝負,不敢居於勝功,貧道紫霄宮真字輩,道號觀墨”。
    “小僧寒山寺玄清。”
    小和尚起身,朝觀墨道人笑著頷首,老道人點頭回禮。
    辯法一般辯三次,這第一辯玄清法師自認為敗,則是道門勝一辯。
    這是寒山寺對紫霄宮的禮辯,想來在南岩宮中也會是如此,小昭寺也會贈之第一辯,隨後道門會還一辯,再在第三辯佛與道不勝不負,又是一場和局。
    “在想什麽呢?這麽入神。”
    老者摸了摸武怡婧的小腦袋,大手幫她整理起了被岡略微吹亂了的幾縷墨發,臉上笑意濃濃。
    “沒什麽,隻是覺著有些無聊。”武怡婧把頭靠在老者硬朗有力的肩膀上,“爺爺,我們回去好不好呀?”
    都二十歲的人了,與爺爺說話時,武怡婧還是會習慣性的撒嬌。
    老者也很吃這一套,無奈的拍了拍孫女的小腦瓜,“說要來看的是你,現在不看了的又是你,真拿你沒辦法。”
    “爺爺!”武怡婧嬌嗔道,一點也不怕這位家中最威嚴的老人。
    “好,好,好,隨爺爺去見一個故人,見完就走,好不好?”
    “好吧,但是爺爺,我餓了。”
    “紫霄宮的夥食可是冠絕武當,在這還怕沒飯吃嗎?”
    老者望著一位徐徐從太元紫霄宮中走出來的老道士,笑得十分開懷。
    老道士並沒有走過來,而是站在台階上衝老者招手。
    老者起身,帶著少女悄無聲息的離開,沒有引起任何人注意的走到了老道士身前。
    “師兄,許久不見啊!”老者瞧了一眼已十來年不曾見過麵的師兄,笑意更濃。
    “武師弟,終於舍得回來看看了。”正是紫霄宮主的老道士給了老者一個熊抱,老臉上洋溢起了源自真心的笑容。
    “小婧兒,喊一聲石爺爺。”老者滿臉嫌棄的推開熱情的師兄,扭頭對孫女笑道。
    “石爺爺好。”武怡婧甜甜的喊了一聲。
    “好,好。”老道士頷首,望了一眼亭亭玉立的武怡婧,笑對老者道“早就聽說你有孫女了,這一晃都出落得這麽水靈了,不愧是榜上有名的大美人。”
    爺爺的故人自然便是前輩,帶著麵紗去見前輩可是不禮貌的,故而武怡婧在路上便摘下了麵紗,露出了足以傾城的絕世美貌。
    早已過了風花雪月的年紀,道心已然近若磐石,紫霄真人依然被武怡婧的絕美容貌驚豔了一把,可想而知這是何等的盛世之顏!
    “我聞到了南瓜窩窩頭和小蔥粥的味道了。”老者忽然抽了抽鼻子,笑道。
    “狗鼻子還是這麽靈,老早看見你來就在燒了,早就給你燜鍋裏了,走吧。”紫霄真人與老者相視一眼,都笑了起來。
    這一瞬間,武怡婧感覺爺爺好像年輕了好多好多歲,從一個威嚴的老人變回了那個有師兄罩著的小師弟,這一晃,師兄與師弟都已是近百歲的老人了。
    徹底邁入紫霄宮前,武怡婧望了一眼顧大洪的位置,眉頭微蹙。
    不知何時,那裏已經空了,黑瘦少年五人都已悄然離去。
    一個小道士將一炷香插入鼎中,點燃,二辯開始。
    “咚!”
    紫霄鍾被另一個老道士以內力撼響,老道士接替了觀墨老道的位置,一個四十來歲的和尚也接替了玄清法師的位置。
    佛言與道言再度響起,回蕩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