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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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履行最後的手續用了很長時間,是老頭兒執意用自己的鋼筆在離婚判決書上簽字。他什麽用意沒人知道,但他最終摸遍了口袋也沒掏出一支筆。所以,當他們一先一後緩慢地從法院的拱形門裏走出來時,暮色已經爬到了城市的上空。街燈在比暮色更加濃重的煙霧裏,發出微弱的光亮。
    迎麵是氣派的中心廣常散落的長椅都被戀人占滿了,但這礙不著他們的事。他們都是年屆六旬的老人,再也不需要共用一張長椅。即使時光向後倒轉四十年,他們也不喜歡兩個人在那麽多人的眼皮底下坐在一張長椅上。
    他們是我們的長輩,但卻是另外一回事。他們彼此形成這種局麵當然和離婚有一定關係,但關係不那麽重大。
    他們繞著廣場走,而不是橫穿廣場走捷徑。老太太在先,老頭兒在後。老太太姓劉,叫劉淑芳;老頭兒也姓劉,叫劉秉德。
    劉氏的腳步遲緩,走得很吃力。她的棉衣很厚,褪了色的黑圍巾在脖子上繞了幾匝,看上去,她的呼吸不順暢。她手臂上挎著一個似乎很沉的黑色手提包。她保持著一種沒有變化的速度。
    劉秉德與走在前麵的劉氏保持一米左右的間距。他不斷地調整自己的步伐,不讓自己走得太快,看得出,他不那麽理直氣壯。
    他們離開了廣場外圍的人行道,拐上了一條他們都無比熟悉的胡同。從這兒一直向前,再向前,曾經有過他們的家。粗壯的楊樹,隻有枯枝張牙舞爪。在北方的冬季,如果不下雪,城市就醜陋無比,每一天都像末日一樣,看不見清朗的藍天。走在前麵的劉氏一輩子從不關心街景,但此時她腦袋裏想的也不是一直跟在她身後的老頭兒劉秉德,是另外一件心事。
    她沒有告訴劉榮這件事,她最初是想把它告訴劉榮的,她覺得劉榮在辦他們的案子時,對她很好,可最後與劉榮分手並向她致謝時,她沒有說,現在她心裏放不下這件事。
    劉氏是在郵局工作的老職員,她也是劉榮母親家的街坊。劉榮之所以不認識劉氏,是因為他們那條街都是單元式樓群,住樓的人們彼此很少往來,況且劉氏與劉榮家又隔了兩幢樓。
    劉氏曾經相當關注過劉榮,她從心底裏喜歡劉榮。她看著劉榮上了大學,而她自己那時也有個與劉榮年齡相仿的兒子在大學裏。後來劉榮的母親去世了,從小就沒父親的劉榮成了世界上最孤獨的人。劉氏當然也看到了這個機會,然而她晚了。劉氏最終沒能使劉榮成為自己的兒媳(一提到兒媳,劉氏的心房猛地顫抖一下),使她非常地沮喪。這以後,她又看著劉榮結婚並且有了孩子。
    後來的事她知道得很少,但她不止一次地看見劉榮的丈夫和另外一個女人勾肩搭背地出入她所在的郵局,有時寄信,有時取款。
    她想告訴劉榮的就是這個。她想提醒劉榮注意自己的男人,他已經有了外遇。可她下不了決心,是什麽妨礙她那麽做呢?
    突然,一聲格外尖厲的汽車喇叭聲衝進劉氏的耳道,中止了她的思緒,她很意外地回轉身,站在那兒,怒視著離她尚有幾步之遙的劉秉德。劉秉德眼睛看著別處,快要走近劉氏跟前時,他才猛地煞住自己的腳步。剛剛顯露的慌亂很快被調整好的鎮定代替了。然而他並不說話。
    劉氏從上到下打量著他。他的頭發抹過油,並且仔細地梳理過;他的皺紋還是她曾經熟悉的那麽幾道,隻是喉節因為更加消瘦而略顯突出些;他刮過胡須的臉有些發青;他穿著筆挺的黑色人字呢大衣,衣領裏襯著銀灰色的短圍巾;他的腰杆還那麽挺直。她不明白,為什麽歲月不在男人身上輕易地留下痕跡呢?尤其是這種好色之徒!她剛想像慣常一樣對他進行譴責,一個既成事實提醒了她:幾分鍾前,她們被法院判決離婚,他們不再是夫妻了,那麽,她也就不再擁有對他的任何權利,包括指責的權利。
    不管她怎麽想,劉秉德總是不屑把目光放到她的身上,這又成為她另一樁想不明白的事,她恪守婦道,全心全意地為家庭操勞,但卻飛快地衰老。在與劉秉德同等年齡下,她臃腫得像個棉花包。她的頭發比劉秉德的白,比劉秉德的亂,像草一樣。
    在劉氏與劉秉德對峙的時候,他本能地把目光移到別處。接著,他可能預料到她的打量不會輕易結束,就又把目光伸到遠處,做了長期堅持的打算。他知道他現在有權得不再忍受劉氏的一切責難,但他似乎不看重那種權利,也許,他習慣了劉氏如此對他。他看見一家小飯館紅彤彤的幌子,散發著溫暖的氣息,心裏很舒服。
    “這回你滿意了?”劉氏惡狠狠地說。
    劉秉德收回目光,看一眼劉氏猙獰的麵目,馬上又把目光送到更遠的地方。他的冷漠是最能傷害她的武器。每當她看見他這副樣子,都恨不得殺了他,但她所受的那麽一點可憐的教育,總是讓她克製再克製,來維係那一錢不值的麵子,永遠不得發泄。十三年,她都是這麽過來的,大不了說幾句難聽的話。
    她忍不住往上湧流的淚水,轉身走了。她棉花包一樣的背影一聳一聳的。劉秉德看見她哭了,心裏也一陣難過。他看著她的背影,第一次沒有產生厭惡的感覺。這一刻裏,他的感情相當複雜,他說不清它們,隻是覺得心疼,心非常地疼。他快步追過去,扳住劉氏的肩頭,剛才看見的讓他覺得溫暖舒服的小飯館就在這兒了。
    劉氏並不回頭,隻是拚命地擦淚。老頭兒站在她背後:
    “老劉。”
    他第二次張口還是這兩個字。即使二十年前,他叫她淑芳,也會渾身不舒服,在他看來,那時候她和現在的樣子已經沒什麽分別。她的這種樣子讓他覺得光天化日之下任何對她溫柔的舉動都會是可笑的。那時他們尚存的為數極少的性活動,他最先想做的就是關燈。
    “老劉,按法院定的日子搬吧。”
    沒有回答。
    “你可以先準備一下,看好的都收拾起來,你要什麽我都同意。”
    劉氏轉回身,一字一字地問:
    “你那屋裏還有什麽?”
    劉氏的責問使他無地自容。那屋子除了他和王黎幽會所留的影子和氣味,還有什麽呢?他把稍微用得著的東西都搬到了王黎的住處。這都是他幹的。他這麽幹的時候什麽也不覺得,現在他覺得自己幹得太過分了。他在心裏暗暗發誓,將法院和劉氏都不知道的、隻屬於他個人的存款,拿出一半兒,交給劉氏,那該有三千元錢。他不難想見劉氏未來也許不會持續太久的生活會是怎樣一番景象。他再一次在心裏發誓,在劉氏需要幫助的時候,一定盡自己的全力。想到這兒,他把壓在心頭的歉疚感推動了一下,他稍稍輕鬆一些。他說:
    “今天我就不去了,我把鑰匙給你,我餓了,想在這兒吃點東西。”
    劉氏接過鑰匙,劉秉德轉身進了小飯館,飯館的門兩旁有一副對子:
    客上天然居居然天上客他低頭走進小飯館,實際上,他不低頭,那門框也比他高出許多。飯館裏到處彌漫著煙霧,與外麵不同的是,這裏麵暖烘烘的又很明亮,三根日光燈同時開著。他的目光在屋裏溜了一圈之後,選中了臨近門口的這張桌。那張桌前隻有一個年紀與他相仿的男人,就著一碟花生米和一包朝鮮鹹菜,在喝白酒。他坐到了這個男人的對麵。
    劉秉德坐下後,朝櫃台那兒張望。他剛要起身去櫃台那兒,對麵的男人阻止了他:
    “哎,用不著。”他的臉紫紅色,像醬豬肝。他穿著一件不幹淨的軍用棉襖。“在個體飯店,就這點兒你不用操心,你坐在那兒等著就什麽都來了,有錢就好使。”說完他使勁“哼”了一聲,劉秉德過分講究的打扮在他眼裏是不舒服的,但他一個人又覺得很寂寞。
    一個女服務員端著一碗熱湯從後麵出來。她臉上的妝濃得過分,劉秉德擔心粉渣兒掉進湯裏,改變了湯的味道。她放下湯就朝劉秉德這邊兒走來了。她的白衣服油漬漬的,泛著黑光。劉秉德想離開這兒,憑這女服務員的衣著,他能想出後廚的情形。可對麵的男人說:
    “這天,小風兒像刀子似的。”他似乎看出了劉秉德要走的企圖。
    劉秉德打消了再一次把自己拋進寒冷中的念頭,要了一個拚盤和二兩白酒。他本想要個炒菜的,但看到對麵比一個拚盤還要簡陋的菜肴,他改了主意。
    “大哥,看你這穿著,文化不低吧?”
    “啥文化不文化,大家都一樣。”
    “哎,咋能都……”紫臉漢子的眼睛突然大了,劉秉德回頭,劉氏無聲無息地站在他後麵,他覺得後背一陣陣發涼。劉氏的臉色在日光燈下有些疹人。
    劉氏緩慢地彎腰,壓低嗓音說:
    “這下你如願了,小心一高興噎死。”
    劉氏又無聲無息地離開了。
    紫臉漢子問劉秉德:
    “她是你老伴兒?”
    劉秉德四下看看,紫臉漢子說:
    “哎,你不必緊張,她聲音那麽小,除了我誰也聽不見。”
    劉秉德有些不舒服,他不喜歡這個粗魯漢子處處占他的上風。他說:
    “你能看出是我老伴?”
    “沒錯兒,沒弄好,對不?”
    劉秉德點點頭,女服務員擺下酒菜。
    “冷丁子看你倆就不般配,不過,像你們這樣的多的是了。”
    “看不出你還粗中有細埃”
    “瞎,我天天在這兒喝酒,見的多了。”
    劉秉德開始喝酒,他無意與紫臉漢子多說。可紫臉漢子卻打開了話匣子:
    “女人這玩意,就跟那白紙一樣,啥也沒有,最好哄。我家裏那口子,我從不打她,也從不罵她,可她就是不敢跟我像剛才那麽說話,你說怪不?她從嫁過來的那天起,就知道恭敬我。我大老粗一個,沒啥能耐,可有一點,我讓她吃飽,我讓她穿暖,除了這不說,我還總讓她高高興興的。女人,你這麽待她,她就把命都交給你了。你看,一輩子也過來了,兒沒有!”
    紫臉漢子實實在在的一番話,讓劉秉德生出許多羨慕。他為自己悲哀,自己也活了快一輩子了,卻不敢說有擺弄好女人的能耐。
    “你別看我在這兒,喝酒就著這個,回家,從來倆菜,啥時候都一樣。”紫臉漢子說。
    “那你為啥不回家就著倆菜喝呢?”
    “回家哪有這兒眼亮兒,這兒多熱鬧,回家老婆孩子破布衫爛棉花那套,沒勁。”
    “其實,剛才那人不是我老伴兒。”
    “別唬我了,不是你老伴兒她敢對你那麽說話?”
    “我剛才就是從法院來,離了。”
    “離婚?”紫臉漢子左右看看,並壓低嗓音說,“這麽大歲數離婚?這我還是頭一回聽說。你們這些喝墨水的人淨出新花樣兒。”
    “讓你笑話了。”
    “我笑話你沒啥,好在別人都沒理會兒。”他伸長脖子,“為啥?”
    劉秉德沒想到紫臉漢子會這麽直接地問他,他忽視一個事實:紫臉漢子從沒受過他那種教育,他甚至不知道隱私是怎麽回事,更談不上尊重劉秉德的私生活。對紫臉漢子來說,所有發生的事,他都可以問它個為啥。
    活了快六十年的劉秉德馬上發現他沒有勇氣對這個陌生人說出自己離婚的根由,盡管他渴望向人傾吐。他說:
    “一直合不來。”
    “那早幹啥了?”紫臉漢子又問。
    劉秉德記得女審判員劉榮也這麽問過他。當時,他把他們夫妻分居十三年作為離婚理由向劉榮提出時,劉榮問:
    “那早幹啥了?”
    “在分居。”他隻好這麽說。
    劉榮在心裏對這對目前她見過的歲數最大的離婚夫婦充滿鄙視。分居十三年,居然作為離婚理由提出來,簡直可氣。她覺得那輩人活得極端虛偽。怕東怕西,就是不怕自己這一輩子糊裏糊塗地過去。他們在乎別人怎麽議論,在乎自己的一切行為是否符合規範,就是不在乎自己。
    然而,盡管她在分居六個月之後,就把自己再度變成需要婚姻的女人,她還是冷靜下來了,因為她看到另外一個重要事實:這對當事人盡管晚得令人遺憾,畢竟還是來了,到了法院辦了手續。至少他們不必帶著彼此都憎恨的夫妻關係一同走進墳墓。不是還有那麽多,多得數不清的夫妻,吵了一輩子,到陰間還得再做夫妻。這更可怕。
    出於職業習慣,劉榮隻要一離開法院的拱形大門,無論怎樣的天氣,她腦袋裏的有關當事人的事都會自動消失,隨之而來的全部都是關於一個人的,這個人是她目前生活中惟一的夥伴。兒子,默默。
    明天是默默的生日。
    默默是個非常注意衣著整潔的男孩。雖然他隻有十歲,但和沒有母愛進而早熟的女孩一樣,他在他的年齡上過分像男人了。他愛安靜,有時竟用安詳的目光把別的孩子盯得發毛,而他卻在想另外一件事。他和同伴兒一同玩時,仿佛他是個大人,在帶領著一群孩子。同伴兒們都不自覺地聽他的,拿他當主心骨。
    明天是他的生日,他記著並且一直考慮著這件事。
    已經有幾位同學主動提出去他家,為他慶賀,他都含混過去,沒有正麵回答。他想的是別的。如果十來個同學都聚到他家的圓桌旁,如果好吃好喝讓大家都樂得要命,天就會慢慢黑透而不被發覺,這時候就會有一個傻瓜,猛地一拍大腿,說,我爸非揍我不可,誰想到都這麽晚了呢?於是爸爸這個字眼兒就會讓大家都警覺起來,都會把目光投向那個說話不注意的傻瓜,在沒有爸爸的家裏提哪門子爸爸呢?這樣就會使媽媽很不舒服。
    也許還有許多別的方麵的考慮,默默決定不慶賀生日了。他坐在屋子裏等待媽媽的時候,一直盤算著媽媽進來以後,該用什麽話兒把她的嘴封住,免得她先提過生日的事。無論怎樣,他都不想過這個生日,因為家裏缺一個男人。節日他也不喜歡,他覺得他和媽媽兩個人永遠也不會有別人家那樣的節日氣氛。
    劉榮回來了。默默馬上說:
    “媽,你聽好,然後說誰對誰錯?”
    “什麽事這麽急,連氣都不讓喘?”
    “聽好。”
    “說吧。”
    “張秋華他爸他媽都出差了。他媽臨走時給他買了六斤黃金桃。到了第三天的時候,桃子裏麵有的開始爛了。他就把桃子爛的地方剜掉,每天吃兩到三個爛桃,一直到把所有桃子吃光,他吃的全是爛桃。他因為這個跟他媽媽吵了一架。他說他媽媽給他留的全是爛桃,他媽媽說她買的全是上等桃兒。他上學講這件事時,我說,你應該吃好的。他說,那爛的不就得全扔了?我說扔就扔了唄,可那幫女生都說應該先吃爛的,媽,你說怎麽吃對?”
    劉榮想想說:
    “都對。”
    “為什麽?”
    “因為怎麽吃都得扔掉一半兒。”
    “媽,我第一次發現你也這麽傻。”
    “是麽?”
    “你都不能發現這麽吃和那麽吃是不一樣的。我保證那不一樣。你說,就是長大以後,張秋華能跟我一樣麽?他先吃爛桃子,就肯定跟我不一樣。”
    劉榮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她用一隻臂彎輕輕攏過兒子的小腦袋,把它溫柔地攬進懷抱。兒子是大人了,他能像自己一樣獨立思考,而且那樣與眾不同。她甚至能想見不遠的將來兒子由於冷靜和充滿智慧所帶來的高度自信以及器宇軒昂的氣派。她甚至也打消了再婚的念頭,她那麽願意把自己的一切都融人為兒子的全心全意的服務中去。這是幸福的時刻,她決定不提生日的事。她要明天再去一次市場,買更多的東西,把生日搞得像王子的盛宴一樣,讓兒子大吃一驚。
    “默默,你在幹嗎?”
    “看你的工資袋,我要看看你給我掙回了多少錢。”
    “你還滿意麽?”
    “媽,我跟你商量商量,從明天開始我來管錢。你把錢都給我,我放學買菜,給你買好吃的。你放心,我會想著給你零花錢的。”
    “你還沒有兩塊豆腐高,就想奪權?”
    “我這是心疼你。”
    劉榮心裏酸酸的。兒子過早地懂事,讓她不好受。她覺得兒子變成這樣,過早地失去了童稚,是她一手造成的。這時她又想,也許將來應該考慮找個男人的事。她不能忍受一個孩子的憐愛和體貼,那樣,她還叫什麽強者?她把水龍頭開得大大的,猛抽幾下鼻子,撩把水衝去眼淚,她高叫著要給兒子講個笑話:
    從前有個人有病,他跑去看醫生,醫生問他情況,他說,我起床,我刷牙,我吐……醫生又問:每天都吐麽?他說:那當然,難道別人不吐嗎?
    劉榮說完,自己大笑起來,她笑了一陣,停下來,發現兒子正盯盯地看著她。她不知道該說什麽。這時,兒子問:“你笑的是什麽?”
    劉榮心想,我是不是有點神經過敏?他還是個狗屁不通的臭小子,我卻給他講我看了以後過了幾年才想起來笑的笑話,誰錯了?她說:
    “你聽不出哪兒有意思麽?”
    “我看你有意思,我還從來沒看你這麽笑過,像個名牌大傻子。”
    “好哇,你就這麽對法官說話?太狂妄了。”
    “你又想對我說工作的事了。”
    “不想聽?”
    “不,想聽,對我傾訴吧。”
    “跟誰學的?油腔滑調的。”
    “歌裏總這麽唱。”
    劉榮又歎口氣。她發現在她蔑視劉氏夫婦的時候,她自己的兒子也在滋生同樣的感情,不是對劉氏夫婦,而是對她,她覺得殘酷。
    她願意把上班時遇到的下班後也忘不了的事情回來對兒子說上一氣,並不在乎兒子是不是聽進去了。她覺得自己沒完沒了地說,會使屋子裏有溫暖的情調。即使離婚了,她也保持著婚前的某些習慣。從前對丈夫說,現在兒子代替了丈夫,盡管缺乏交流,她還是照說不誤。
    “那對分居十三年的老夫妻,今天離了。”
    “他們是又可氣又可憐。”
    “老太太真可憐。”
    “老頭兒不可憐?”兒子問。
    “那老頭有……”
    “有什麽?”默默感興趣地問,可劉榮卻覺得對他這樣大的孩子提情婦之類的字眼,未免早了點兒。於是她說:
    “有錢唄。”接著又說:
    “分個屁。那老頭兒肯定有錢,但他說沒有,我們也沒有證據。”
    “那法律就不起作用?”
    “有時候我覺得法律有點那個,比如離婚,即使道理全在一方,法律也要給另一方相應的權利,因為這另一方也是個人。法律要維護的是真正的公平。我真有想不通的時候。”
    “時間長了,你就想通了。”
    “不過,老太太占了口頭便宜,在法庭上,老頭兒一聲不吭,老太太說得可太多了。”
    “都說什麽?”
    “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扒灰兒’。”
    “什麽叫‘扒灰兒’?”
    劉榮意識到自己說走了嘴,就說:
    “扒灰兒就是埋汰。”
    “就罵這個?老太太嘴太笨,我班同學還都罵操他……”
    母子倆相視一笑,兒子不好意思地伸伸舌頭,接著開始吃晚飯。
    電視播送“新聞聯播”時,窗外開始落雪了。雪花輕盈地飄下來,落到樹上、房上、行人的肩上,還有地上。世界安謐,為了即將來臨的一次淨化,它現出謙遜聖潔的樣子,塵土和噪雜的聲音都在安靜地等待白雪認真的覆蓋。當劉氏打定主意開始動手準備時,默默吃完了晚飯,走出樓門,在薄雪上留下第一行清晰的小腳櫻
    劉秉德離開小飯館兒以後,出於習慣,他又朝自己的住處走去。他的頭有些昏沉,腳步踏在雪地上發出好聽的聲音。當迎麵而來的雪花在他臉上融化時,他記起了幾小時以前發生的事。他已經不能再回那幢房子了,法院把它判給了劉氏,不是自己親手把鑰匙交給劉氏的麽?!但是,他現在是自由的人了。這一事實讓他的血液沸騰,衝擊著昏沉的腦袋。他再也不用像暗探那樣回頭回腦,小心翼翼地去王黎的家。他可以挺直胸膛,他可以用力敲門,他可以大聲呼喊:是我是我;他可以像遠行而歸的男人回到自己情人身旁那樣,絲毫不掩飾自己火燒般的情欲。終於啊,他可以毫無顧忌,他可以什麽都不掩飾。他沒想到在自己的有生之年還能迎來如此令人振奮的美好時刻,他突然覺得自己的生活會有個長長的未來。在這個嚴冬的雪夜,一個年屆六旬的男人竟像小夥子一樣,被生活所展示的燦爛圖景深深地陶醉了。
    在王黎那間潔淨的小屋裏等待劉秉德的不是一雙溫熱的小手,不是那一頭軟軟的卷發。在床上醒目的位置上放著一隻鼓鼓的信封。
    他在看信,信看到一半兒時,他呼吸有些不暢。他坐下,從大衣領裏扯出圍巾,甩到床上,他覺得頭疼得像要裂開一樣。他努力看完了那封長信,然後關掉了把屋子四處都照得通亮的日光燈,打開一盞離他較遠的台燈,並扣上燈桑他穿著大衣,費勁地坐進平時他常坐的搖椅裏。他望著窗外漆黑的夜和還在垂落的雪花,竭力調整自己的呼吸。他閉上眼睛,王黎的各種樣子馬上像走馬燈似的在他的眼皮底下滑過:王黎瘦弱的身體,王黎笑得開心時雙胛的微微聳動……最後他發現了一個他習以為常的細節,王黎化妝,但從不化和街上女孩子一樣的濃妝。她總是把臉塗得很白,描淡藍色的眼影,抹淡紫色的口紅。她多數時間裏穿黑色的長裙、大衣。她總是戴白色的象牙項鏈。
    這是他從前讚美過的裝束,但他現在覺得如此裝扮自己的女人,內心深處一定會有許多不同尋常的念頭,這些念頭極端危險,或遲或早總是要危及與她親近的人的安全的。王黎有過分高突的顴骨,這樣的女人絕不會一輩子安分。他想再讀讀那封信,但身體卻沉重得不行,他懶得再動一下。他心中鬱結的憤恨此時已經到了極限。他清醒地告誡自己,千萬不能太激動。他強製自己往好處想,往信的最後的幾句話上想:她不是說,她回來,如果他還在,那麽一切都可以繼續麽?他仔細玩味這幾句話的含義。如果她回來時,他還在,這意味著她向他昭示的一切,他都必須咽到肚子裏;意味著他必須寬容地原諒,張開溫暖的懷抱,把他想擁抱的和不想擁抱的統統抱在懷裏。他得不出結論,不知道到底該怎麽做。頭疼得更厲害了,他隻知道他不能從搖椅上起身,更不能走到外麵去,他的頭馬上就要裂為兩半了。
    他伸手從書架上摸出《黑暗中的笑聲》,他不是要看它,他已經看過許多遍了,他隻是要把它拿下來放在腿上,然後再把手放到書上。他寫過很多書評,但從沒寫過任何關於《黑暗中的笑聲》的文章,他認定這本書是納博科夫為他寫的。他與這本書之間所產生的深刻的關聯是外人所不能理解的,也是絕不能向外人昭示的隱秘。他每讀一次這本書,都有把心放到火上烤炙的深深的痛楚,而當這種痛苦的感覺過後,他會得到短暫的輕鬆,這已經成了他喜歡的消遣之一。
    今夜,當雪掩埋聲音和塵土時,他不讀書,因為燈離他太遠,因為他老了,他再也不能在微暗的燈光下閱讀了。他甚至覺得從今往後再也不要讀書了,這輩子書讀得夠多了,足足地夠了。他覺得就要睡了,但他擔心王黎回來時他不能醒來。他掙紮著驅趕睡意,但眼皮越來越沉重了。
    這也許是我寫給您的最後一封信。我這麽說並沒有與您分別的意思,隻是我感到這封信要寫得長,很長,它要耗掉我太多的氣力,以致於我永遠也積攢不夠再寫另一封信的勇氣。
    您一定注意到了,在該寫稱謂的地方,我什麽都沒寫。我能寫什麽呢?老師、愛人或是其它別的。難道您沒有發現麽,哪一種稱謂對我們之憫所產生的關係,都不能準確地加以概括,還不如是一小片空白,於是什麽都明白了。
    您一定不高興了,當您回到房間時,發現等您的是信而不是我。請別怪我,我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今天所發生的根本性的變化,對我們的共同生活有著怎樣的意義,我非常非常地清楚。我也很激動,我是該待在家裏等您的,我甚至想過您從法院裏出來時的心境;也想象過您出現在我麵前時我的心情。可這一切都似乎太奇怪了,我激動地想象著,然而想象過後,這一切就像都發生了一樣,我異常地平靜下來。接著,我又冷靜地想了更多的事。我發現如果僅僅以簡單的興奮來麵對今天所發生的變化,就會在我們今後的生活中埋下隱患,至少對我如此。此外,這變化也意味著另外一個我們同樣也必須麵對的事實:今天是我們感情生活的一個真正的開端,所有以往過去的都是準備。我們必須回過頭仔細地考慮一下,然後對今後做出有價值的決定。我真心希望能夠整理一下過去混亂的感情,以便使今後做出的決定能夠保障我們在未來的路上共同走到底。
    這就是我寫這封信給您的全部企圖。
    您還記得第一次見我時,我的樣子麽?我那時在大學裏讀最後一年。我和勝利一起去您家,是想讓您和您妻子同意我們的婚姻。那時候我們相愛,對於我,這是第一次,一切都是懵懵懂懂的。我還不知道愛情和感情有許多不易分辨的差別,我把我對勝利的感情看作是愛情。時間過去很久以後,我回頭看那段感情經曆,我才意識到那不是愛情,而是異性間在特定年齡階段的相互吸引。不然,我怎麽解釋在我知道他有病以後的狂怒;如果我是愛他的,那麽即使過後知道了他有病,我也會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所愛的一切。
    我並不愛勝利,我們商量結婚,具體一點說,是因為那時我們快畢業了,大家(尤其是女生)對今後的生活差不多都做了妥帖的安排。我在學校是個相貌平常、才學一般的普通女孩兒,我本能地覺得我沒有理由不為自己的未來打算一下,為即將來臨的新生活做一點準備。那時候,我隻期望能平靜地生活、工作,像大家一樣。
    婚後,勝利第一次發病時,我還蒙在鼓裏。我不停地向醫生詢問勝利到底得的什麽玻醫生給我的回答真像晴天霹靂一樣,它無疑宣判了我剛開始不久的平和的婚姻生活的死刑。醫生說,勝利是老毛病,不用驚慌,過去了也就好了。
    癲癇。我真想不出勝利是怎麽進到大學裏麵去的。
    我回到家裏,麵對您和您妻子的時候,與其說是憤怒,不如說是鄙視。那時,我從心底裏瞧不起您,因為您是男人,而我一直覺得欺騙是可憐的女人沒有辦法時才會幹的事。也是在那時,我發現自己根本沒愛過勝利,接下來所做的一切隻是源於責任和義務。
    我就像該死的人又掙紮著活過來一樣,維係著自己的生活。如果每天都陰沉著,我會以為這是老天給我的恩惠。燦爛的陽光於我是多麽不相宜埃勝利由普通醫院轉入精神病院以後,我認定我剩下的生活隻能這樣度過了。
    勝利一定是因為太久沒有犯病,因而發病了,便不可收拾。醫生再也不說勝利的病過去了就會好的,他說,他沒想到精神方麵一直潛伏的病兆。這就等於說,勝利將永遠成為病人。我曾考慮過離婚的事,但沒有一次能使自己下決心離婚,因為對方是個病人。當然也有別的因素,您和您妻子的欺騙,使我不敢相信任何人,所以也沒有再結婚的可能。我隻是覺得非常非常地累。
    我住在您的家裏,不管怎麽說,我是你們的兒媳婦。可是您妻子對我的任何關心都讓我反感。在我心裏總有個聲音在不停地嚎叫:別來這套假慈悲了,令人作嘔。可令我奇怪的是您對我所持有的漠不關心的態度,難道您沒參與這場欺騙麽?我想您是因為自責才那樣對我的,也因為您是個男人,對麽?
    冷漠平淡的日子總是要被什麽攪亂的,取而代之的是不平靜與平靜相互碰撞。王雷的出現,使我的生活出現了可能發生改變的契機。後來的事實證明正是這樣,隻是王雷又那麽快地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這是令人遺憾的,也許您不這樣看。
    王雷在我生活中所起的全部作用就是激勵我拿起筆,嚐試著寫些東西,以此使我鬱悶的心胸暢朗起來。當文字像水一樣嘩嘩流淌時,我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輕鬆和愉快。我的第一篇小說發表以後,我就決定把寫作當作我生活中惟一的重要的事情來做。
    我還記得您與我的第一次談話,那是在我第一篇小說發表不久。因為婚姻中的種種不悅,我與同學們疏遠了。我不喜歡被人關切地詢問自己的私生活。我沒權獲得幸福,但有權獲得安靜。可我那麽渴望把自己的作品拿給我以外的別的什麽人看看,並聽他說些什麽。王雷這時已經在海南東拚西殺尋找自己的位置了。您就是在這種境況下,走進我生活的。
    您站在我麵前,在我打量您的時候,我有種從未有過的感覺,我覺得您很陌生,雖然走在街上我總是能認出您。但這不能減少我對您的這種陌生感。我第一次離您那麽近坐著,第一次那麽真切地看您,我當時產生的印象是,您有著與您年齡不相宜的活力,您看上去還很年輕。
    您詳盡地評論我的作品,我像是在聽陌生而又新鮮的故事,完全入了迷,以致於我對您以往所懷有的全部惡感都消散了。我開始有點崇拜您,我覺得您說的每句話都重重地擊中了我。我就像一片幹涸的土地,是您在上麵播撒了種子又灌溉了清泉,您的話滋潤著我。從那時起,我雖然從沒有這樣稱謂您,但我從心裏已經把您看成是我的老師了。
    那以後的日子是多麽快樂啊,我甚至願意金色的陽光更多地從窗子裏照射進來。我的心靈就像陽光所到的地方,一片光明。您有著與我一樣的工作性質,我們都不必每天上班,於是,我們就有很多在一起的時間,聽您談話。您談哲學,談文學,談天文地理,也談生活。您甚至對我談起您的生活經曆甚至感情經曆。您說您是因為我能夠理解您,您才對我說這一切的。這的確是事實,我們之間最強有力的聯係就是因為理解。然而您那麽對我說時,我是多麽得意啊,我願意您評價我,並不時地婉轉地誇獎我,我必須承認,您永遠都是我最出色的老師。
    我們的談話從不受到打擾,因為您的妻子上班去了。即使她在家,她似乎也不介意我們熱烈的交談。有時,我們坐在窗前的陽光裏,娓娓而談,我們仿佛置身童話般美妙的世界裏。您就是慈祥的前輩,我就是謙遜的後生,在聆聽教誨。我不知道為什麽您要打破這種和美。
    我忘不了那一天,窗外下著大雨。您坐在我的對麵那麽不自在。您說話吞吞吐吐,極不連貫。我感到了異樣,可我沒有任何精神準備。我不知道在我自己這裏崇敬是那麽容易轉變成愛慕的。您說:“我怎麽了,都這年紀了,居然讓你搞得心神不寧。”“讓我?”我那麽吃驚。您說:“你真的不知道你自己是什麽樣子麽?”“什麽樣子?”我迷惑地問。“你身上的一切都在呼喚愛情,不管站在你麵前的是怎樣年齡的人,你都能打動他們。”我被您的話深深地陶醉了,可我卻說:“我一直那麽敬重您。”我這麽說是對我們的感情所要產生的後果有著本能的恐懼。可是您不由分說地抱住了我。在您的懷裏,我像一隻受驚的山雀,抖個不停。您知道麽?從沒有人像您那樣擁抱過我,您的擁抱那麽穩定,又那麽堅決。
    這一切都發生了怎樣不可思議的變化啊?
    我接下來就意識到了罪孽。您呢?您似乎沒有產生與我相同的感受。您像個衝鋒陷陣的戰士,一心向前,向前。您那麽快就使我落在了後麵,我感覺到了被動。可是您固執地拉著我,絲毫不覺罪孽對我的壓迫。請原諒我這麽說,您就像一個垂死的人,意識到了死亡之後,發瘋地向生活索取,想盡可能多地帶走。可是您知道麽?您的這種瘋狂破壞了許許多多美好的情感曆程。它們是優雅和緩的,是從容不迫的,是需要時間長久浸潤的。它們最後會成為我們靈魂中所珍藏的最有價值的精華,使我們一生中所有平淡的事情都重新獲得意義。而您卻遠遠地躲開了它們。您不知道它們正是我所企盼得到的。請別用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來歸結這一切,兩者之間的差距是很大的。隻是我不能從另外一個血氣方剛的小夥子那兒得到這一切——純粹的精神的愛。而您的一頭銀發是多麽有可能把我要的給我埃也許我與您的最初的不適就是由這兒生發的。您與妻子十餘年來的分居生活,使您的情欲像進發的山洪一樣無法遏製。它拿走了我對您的崇敬,取而代之的是逃避的願望。
    在我們臂膀相繞的親昵中,我害怕很強的光線。因為它使我的眼睛能夠過分真切地看到我不願意看到的東西。我害怕在我去廚房的時候,您脫光了衣服,在我重新回到房間時,您已經赤條條地躺在床的中央。我希望自己是個瞎子,可是即使真的瞎了,腦海裏也會不停地浮現您妻子可憐麻木的表情,還有陰森森的上帝本人。我索性張大眼睛看著您,看著您清晰的皺紋和鬆弛的肌肉。看著您的喉節在皺巴巴的脖子上移動。我強迫自己撫摸您幹燥的肌膚,任皮屑在指縫間滑落。並且使自己更多地接受您的身體,提醒自己忽略您越來越急促而艱難的喘息。我不自覺地跟自己過不去,我認定這一切都是對我們所犯罪孽必然的懲罰。
    您總喜歡在與我親近之前刷牙。我從沒提醒過您,即使您每分鍾都在刷牙,也無法除掉那不好的氣味。因為在您的年齡,絕不會再有蕩滌那種氣味的強有力的循環。可您仍在刷牙,而且為了我增加著次數。這一切使我內心充滿矛盾,我憐憫您,但又不堪忍受。如果僅僅是您將我抱在懷裏,我們在那兒止步,我們就不會被罪惡禁錮。可是我們現在再也回不去了。一輩子注定要與罪惡同行。
    對您的種種厭煩時刻加重著我的負罪感。我時常覺得那最後毀滅性的懲罰就在眼前了。如果時刻都有被奔馳的汽車撞倒,被大水衝走,被烈火燃盡的危險縈繞著你,你馬上會因絕望而對生活重新做出選擇。我不知道自己在這種情形下,怎麽還能更進一步地關心靈魂。我忘掉許多,我強迫自己忘卻,這時我也借助了您的力量,讓自己越來越多地沉迷於您的欲海中。而您也愈發努力,不僅使我獲得更強烈的肉體感受,同時也使我對您的一切逐漸習慣,以致難以忘卻。於是,我們有一段瘋狂的日子。
    我希望您能冷靜地讀我下麵要寫下的文字。我向您陳述的這件早已發生的事對您會有怎樣的打擊,我完全預料得到。但您必須讀完,即使它將打破我們過去所建立的一切,那麽我們站在廢墟上彼此的心裏也會很踏實。這關係到我們的將來。
    在您和您妻子最後一次去看望勝利時所發生的事情,使得醫生必須向你們提出建議,謝絕你們再去看他,至少在一段時間裏。當時我感到奇怪的是為什麽勝利在看到你們時會變得那麽瘋狂,而以前他並不是這種樣子。從這以後,隻有我一個人按規定去探望他。起初,每當我回來時,你們還向我詢問關於他的情況。久而久之,你們似乎對我帶回的一成不變的消息不感興趣了,不再詢問了。時間再久一點,你們就像忘了還有這個兒子。您的妻子更多的時間用於忙工作,而您幾乎沒有時間從感情的漩渦中探出頭,喘息一下。
    事情就在這種情形下發生了。
    那天我去看望勝利,他居然脫下褲子朝我做很猥褻的動作。盡管他曾經是我的丈夫,我還是驚叫起來。這一切來得太突然,我忘了他是個精神病患者。我捂住腦袋,轉身向外跑,可頭卻撞到了一個強有力的胸膛上。這時,勝利發出狼一樣的嚎叫,我怕極了,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已經被我撞著的人拖離了那個地方。
    他叫張軍,是勝利的主治大夫。當他幫助我在他辦公室的椅子上坐下時,我驚魂未定。他就坐在離我非常近的地方,輕拍我的後背,極力安慰我。辦公室除了我們別無他人。
    我第一次看他時,表情一定很驚奇。他長得太漂亮了。寬闊的額頭有些前突,額頭下是一雙溫柔的眼睛。他嘴部線條剛毅,嘴角自信地撇著。總而言之,他的整個臉龐到處都散發著一種充滿活力和朝氣的光華。他粗壯的脖頸和露在外的手臂都顯示著強壯男人所特有的力量感。我覺得在他麵前,我贏弱得像個老人。
    我離開他以後的一段時間裏沒按規定再去探望勝利。後來我接到他的一封信,他信上說勝利需要一些衣物和營養品。我決定把這些東西送去。
    我知道我這樣說會怎樣地傷害您,我知道,可我必須說,如果我所說的傷害了您和您的尊嚴,那也是您應得的,您知道。
    您對我過分的貪求,在我們最初的時間裏給我造成了怎樣的毀滅性的傷害。我絕望後的沉淪正是源於您的無休止的性要求。但是我又沒有力量擺脫您,您還記得您曾經威脅過我嗎?您發誓,要是我離開,您就把這一切都張揚出去。
    然而最最可怕和殘酷的事還不是這個,是張軍竟和您一樣,在占有我之後也同樣進行要挾。我得承認,他比您更卑鄙,我想不出老天憑什麽賦予他那麽強健的體魄,他的靈魂就是一團狗屎。他希望我和您保持與他一樣的關係。我曾請求過他,請他把我從您身邊帶走,遠遠地離開,哪怕去死。可他不能撇下他的妻子,他居然還在愛著她。他說他對我做的這些,是與他對妻子的愛情無關的,是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隻是性。他還把這些歸咎於我的憂鬱和冷漠,是它們激發了他的情欲。我就這樣被兩個男人擠進了地獄的大門,從此,再不相信男人和男人向你做出的任何承諾。
    在這以後,張軍告訴了我一個秘密,正如我懷疑的那樣,勝利在你們麵前瘋狂發作完全是他用藥物人為造成的,目的是顯而易見的。他告訴我這個是有前提的(他不管你是否願意知道這個秘密),那就是我不得在他還願意的時候斷絕關係。實際上這種交換是單方麵的,他讓我知道他見不得人的勾當,目的在於更進一步地控製我,使我隨時意識到與他斷絕關係會使我受到怎樣的傷害,他不僅為跟我睡覺還要為保住他的秘密而不惜任何手段。我看到了他的這份企圖,隻好答應了他。但我幾乎無法再忍受下去。有那麽多次的惡夢裏,海水一點一點地上升,淹沒了我的唇、我的鼻、我的眼,我一次次從夢中驚起,大口喘息。我覺得自己的時間不多了。我去找他,決心來個魚死網破。我不能在我生命的最後時間裏,還縛著這麽多可惡的關係。我告訴他我和他之間沒有關係了。他最初以勝利相威脅,接著又用和您一樣的手段威逼我,讓我想想這一切都捅出去會有的後果。我當時想的是他居然不怕他妻子知道(他不是愛她麽?),那我還怕什麽呢?我丈夫是個精神病患者埃
    可我沒想到在我尚有勇氣正視自己非人生活的時候,新的打擊來得那麽突然。您的妻子知道了我們的關係。我幾乎喪失了應付那種局麵的能力,我完全不能想象您老實的妻子竟有那麽大的能量和那麽旺盛的鬥誌。您懇求我,要我與您一同堅持。您說有我在您身邊,您就有信心,使得這一切在不久的時間裏成為過去。否則什麽都無法了結。我馬上答應了您,因為我覺得後果該由我們兩個人承擔,這是理所當然的。可是現在我明白了另外一件事,不是沒有我就什麽也不能了結,是沒有我照樣可以了結,而且會更徹底地了結。哪有不出頭的癤子呢?
    我給張軍打電話,求得緩和,總不能火上再澆油埃在這個世界上男人總是要占上風的。
    這以後是解除我與您兒子的婚姻關係,是我從您家裏搬出來,是您妻子搬到單位去住,是您偷偷地來看我,是今天這一天終於還是來了。
    我覺得好累,在您讀我的信時,我或許在路上,或許已經站在了張軍的麵前。我願意付任何代價,斷絕和張軍的任何往來。是您重新獲得的自由給了我希望和勇氣。也許還有一線希望,使我從這片無垠的泥淖中掙紮出去。如果未來隻有我們,即使仍舊滿天烏雲,終究還會有一彎新月的。
    我好像在很短的時間裏一下子蒼老了許多。一次又一次殘酷的經曆,大大地縮短了我的生命過程。不用埋葬,我的青春和熱情早已離我遠去,消失得杳無蹤影。但求餘下的日子還留給我一份寧靜。
    您怎樣看我都無關緊要了,在我對您說了這些以後。我在這場拚搏中惟一的收獲就是學會了藐視價值。什麽有價值什麽沒有價值,都是一回事,充滿偽善意味。如果您看完這信,心中還存有幾分對我的留戀,那您就是我站在危崖邊的一根救命老藤。您別誤會,我決無乞求之意,您不僅現在是自由的,將來永遠都是。
    我回去時,如果您還在,那麽我們就還有個未來。未來的日子裏沉重的十字架由我同您一起來負,我是自願的。
    如果我回去時,您不在了,您把我對您的怨恨(曾經有過的)看得比什麽都重要,那就讓未來留在我的想象中。我現在也能想象那條幽靜的林陰路上,有一張長椅,還有我與您相伴而坐的永恒的背影。
    我從未對您說過,愛您。您一直盼著我這麽說。我不知道怎樣表達,我現在仍然不能對您那麽說,因為您不是個孩子。也因為現在那麽說不夠準確。但是我們過去共同擁有的時間,我永遠都不會忘記,永遠。
    我希望能有一天,我們都能由衷地從容地對對方說:“愛您。”
    您等這一天麽?
    您的王黎寫於即日。
    劉氏用前夫給她的鑰匙打開房門,房間比她想象的淒涼,但很整潔。一張從前他們結婚時添置的雙人木床,床頭放著一隻木箱,木箱上蓋著一張報紙,報紙上有幾本摞在一起的書和一隻茶杯,杯裏有殘茶。還有一張三屜桌和兩個柳條包,都是她不陌生的。這簡陋的陳設使得她在心中湧起憐惜的情感。那個她恨了半輩子的老頭兒,日子過得也這般淒苦,比她又好多少呢?但這種情感馬上被更加強烈的憤懣所代替,老家夥這麽窮酸是因為他把值一點錢的東西都搬到小妖精家去了。
    劉氏把手中的黑皮包放在床上,但馬上又拿了起來,她厭惡地掀起床單,團在一起扔到牆角,然後把皮包放上去。這時房門開了,她走出去,左右瞧看,走廊空無一人。她仔細察看了暗鎖,發現暗鎖有些毛玻她把暗鎖別好,將門關緊。
    房間裏的光線漸漸暗了下去。她走近窗戶,窗外有許多枯枝敗草,被生鏽的鐵絲圍攏著,歪斜的小門半掩著。這是一樓,雪還沒開始下,天空泛黃,使人感到壓抑。
    劉氏離開窗戶想打開燈,但除了桌上的台燈與床欄上的床頭燈,她找不到一盞能照亮全部而不是局部的燈。從前她在時的日光燈已經被卸掉。她甚至還能記起因為對房間燈光的布置,她和前夫的分歧。她喜歡一個房間一盞燈,既省電又簡單。她不能習慣劉秉德的方式。
    劉氏打開台燈,順勢坐在桌前。桌上有一些往來信件,憑直覺她知道這些對她都是沒用的。桌上除了信件還有一疊稿紙,第一頁上還有上一頁寫字所留下的印跡。劉氏無心地擺弄它,因為外麵的冷風,使她產生在這個房間繼續滯留的願望。她就那麽順手一掀,就把這疊稿紙翻了個個兒。背麵是兩頁已經寫完的信。劉氏看了看日期,是當天她的前夫寫給情人的。
    劉氏看完信,手直發抖。她朝窗戶那兒瞥了一眼,她覺得那兒好像有人在窺視她,仿佛她在幹一件見不得人的事。如此淫穢的信,是她一生中見到的最不堪入目的可怕的文字。如果這不是她丈夫親筆所寫,即使她看一兩眼,也會馬上推開,拒絕進一步看下去。這之前她也曾私下裏想過那些被定為黃色書刊錄像中所昭示的是怎樣一種行徑。實事求是說,她從沒把那些爛汙貨色想到具體的性行為。她以為扒光了衣服已經超越了極限,在她與丈夫分居的十三年裏,她為自己在心裏想象這類事而感到臉紅。如今白紙黑字都寫在眼前,她也看了,可她還是不能相信這是一個土埋半截的老頭子寫的。
    她那麽強烈的願望是親手殺了劉秉德,殺了這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她被這種願望激動著。她設想著細節,用一杯毒藥,用刀,用斧,用繩子……無論怎樣,她都沒有足夠的力量殺死劉秉德,沒有人幫她,她是那麽軟弱。她想到兒子,兒子什麽也不能幫她分擔,前所未有的孤獨和悲涼使她透不過氣來。如果一個人憤怒與仇恨都積聚到了極限,又找不到發泄對象,那麽這憤怒與仇恨就會像身上燒著的大火,把承載這憤怒與仇恨的載體溶掉,憤怒與仇恨也會隨之化解。
    劉氏的憤怒與仇恨隻有殺了劉秉德才會發泄出去。她竭力使自己保持鎮定,但怎樣的努力都無濟於事。她突然又飛快地讀了一遍信。在憤怒與仇恨之上又塗抹了一層悲哀,這無疑使恨的情感更加強烈。她也是女人,也曾有過丈夫。她也年輕過,也有過被一次輕吻和撫摸搞得臉紅心跳的時候,但從沒有人把這些寫給她或是說給她。而使她心跳臉紅的丈夫並不是沒有這種能力,眼前的兩頁紙他不都寫上了麽?她沒想到寡言少語的丈夫會寫出這樣的情話,她沒想到她的丈夫與另一個女人睡覺會有那麽多複雜的感受,並且他還要把這些寫下,裝入信封,還要裝入整天伴隨她的綠色郵筒。統統這一切都不是為了她,而她卻和這個決不為她的男人做了三十年的夫妻,這是何等的悲哀!
    曾經有過許多次,她想突然闖入王黎的住處,看看他們在幹什麽。她真心希望他們正在幹那種事。她要居高臨下地蔑視床上的狗男女,讓他們的狼狽相持續得久些,把他們的衣服扔到窗戶外麵去,再喊來更多的人看看熱鬧。她覺得這樣才會解去心頭之恨。這一直是她的想法,她從未給自己放肆一下的機會,而如今信上寫的要比她那樣闖進去看到的還要多。她從沒有什麽想象力,惟一的想象就是自己丈夫與別的人私通該是如何一種場麵,現在,一切到此為止了。
    她打開另一盞燈,找到一麵小鏡子,她要看看自己。鏡子裏一張有些浮腫微微發黃的麵孔上刻滿了細小的皺紋,還有一雙渾沌的眼睛,無力地眨動著。她猛地扣翻鏡子,於是得出結論:她不僅無能而且蒼老得駭人,她已經好幾年不照鏡子了,她不知道自己一直都是這副模樣,她真想請這個世界原諒她,真想。
    這個世界不屬於老實人,也不屬於老人。
    窗外開始落雪了。
    冬季的郊外有著令人難以想象的靜謐。東郊古刹外一眼望不到邊際的老鬆林,在臨近傍晚時,陰森地發出讓女人驚恐的低吟。
    一個一身青衣的女人站在鬆林的深處。她肩上耀眼的白圍巾,為正朝她匆忙走來已經離她不遠的男人指示了方向。
    男人在臨近她時,放輕了步子。她沒有回頭,斜依在一棵老樹上,男人從後麵緊緊抱住了她。他轉過她的身體,散開她的圍巾,任自己焦急火熱的唇在她的臉上頸上吻著。他把她抱得愈發緊了,使得她的身體像向後彎曲的木板那樣僵直,腳就要離開地麵了。
    他稍稍鬆開她,把手****她的黑色大衣裏,然後動手解她最外麵的鈕扣。
    她說:“你會著涼的。”
    他依舊幹著:
    “會的,會的,肯定會的,我肯定會著涼的,你放心吧。”
    脫去了大衣,他的手開始在她柔軟的毛衣上肆虐。他的手由輕變重,由緩變急。
    她覺到了與往日一樣的心悸。
    他撩起她的毛衣,但她猛地朝後退了一步,她說:
    “你該夠了。”
    他仿佛什麽都沒聽見,緊跟一步逼到近前,用一隻手臂攏住她的肩胛,果斷地撩起她的毛衣,他一邊揉搓她的雙胸。一邊說:
    “離我夠不還有段距離麽?這你該最清楚,我這麽冷天,拋開老婆和熱騰騰的飯菜,你就這麽對我說話?你想刺激我?我們太久沒在一塊了,太久了,是麽?”
    他的聲音由大變小,最後變成呢喃。
    她有些不能自己,在他們的肉體關係中,他畢竟曾經給過她勝利和劉秉德都不能給予的真正的感覺。即使到了分手的時候,她還是留戀他那強壯體魄的。但是,她也清醒地意識到了另外一個事實:這是她獲得健康生活的最後一次機會,她必須付出代價。
    再也沒有任何一個鈕扣能夠幫助她,她打了一個冷顫,一雙冰冷的手觸到了她溫熱的肌膚。
    她後退,並大叫一聲:“夠了。”
    男人沒再向前,他有些驚愕。他看著她的麵孑l,不知發生了什麽事。他問:
    “怎麽了?你出了什麽毛病?”
    這時,第一顆並不算大的雪花打到了她的眉心上,她說:
    “你不要再碰我了,我們拉倒了,從今天起我們誰也不認識誰了。我來就是想對你說這個。”
    “我聽見了,怎麽樣?”
    “聽見了就好,今後你別再找我了。”
    “為什麽不再找?”
    “因為我不允許。”
    “你不允許?你以為你是誰啊,你是個婊子,你聽見了麽?你以為我是那種你允許就允許你不允許就不允許的男人嗎?真他媽的奇了。”
    說完話,他不由分說把她緊抱到懷裏。他把她擁倒,然後覆蓋上自己的身體,並用力捺住她掙紮的雙臂。
    她閉上了眼睛,一臉絕望的表情。他野獸一樣渴望的眼神,讓她在一瞬間裏放棄了堅持。
    他鬆開了手。在她放棄堅持的同時,他冰釋了所有的熱情。他努力使自己的呼吸平緩下來。他說:“你叫我來就是為了告訴我這個?”
    她睜開眼睛,雪花連續向她襲來,她又閉上了眼睛。
    “是的。”她輕輕地回答。
    “那你電話裏說就行了,為什麽還讓我跑這麽遠的路?我老婆今天不舒服。”
    “那太抱歉了,但你忘了你是什麽人。你是個賴皮。”
    他笑吟吟地握起她的胳膊,用力直到她叫起來。
    她掙紮著坐起來,她說:
    “電話裏說不說都一樣,我要不鄭重對你宣布,你日後還會無休止地糾纏。”
    “現在也一樣。我不能讓你這麽對我宣布這宣布那,如果有一天我不願意了,那是另外一回事。你要能挨到那一天,算你命大。”
    “我真不理解,你那麽愛你老婆,跟我這又何必呢?”
    “男人自有男人的想法,你做個老娘們兒總試圖搞懂男人是怎麽想的,你不覺得你挺可笑麽?”
    她站起來,長籲一口氣,仿佛是在鼓勵自己拿出個樣子,別再讓自己被人看成是可笑的,她說:
    “你用不著得意,現在你不再有威脅我的優勢了。”
    “那老家夥離了?”
    “對。”
    “你想嫁給他?”
    “對。如果他同意的話。”
    “這麽說他知道我的存在了?”
    “對。”
    “你把一切的一切都告訴他了?”
    “對。”
    “這麽說一夜之間我成了十足的惡棍了?”
    “對。”
    “對對對,對你媽個x。”他冷笑一聲,“到頭來,隻有我給人耍了。”
    “那是你命中注定,因為你是個畜牲。”
    他站起來,走到離她很近的一棵鬆樹旁,他對她說:
    “就算是告別吧,再讓我高興一次。”
    “不,決不。”她邊說邊後退。
    “那就再說一遍:你是畜牲。”
    在她把麵前這個男人的自尊以及他靈魂中醜陋部分充分踐踏昭示之後,她過分相信自己的直覺了,這往往會釀成大錯。這差不多是普遍現象,即使一個女人像對自己手指一樣清楚地了解一個男人,她的判斷力還是時常受感情因素幹擾,從而偏離正確軌道,因為女人過分看重感情,而感情又是那麽靠不住的東西,王黎就相信著這樣一種感覺:這個男人對她的肉體尚存欲望,不會使他做出對她構成致命傷害的舉動。她說:“你是個畜牲。”然後又補充一句,“從一生下來就是個畜牲。”
    男人伸出雙手,平靜的表情中還透著一絲笑意,好像在呼喚多年的伴侶投入自己的懷抱,然而他並不伸展自己的雙臂擁抱什麽,他隻是扼住了她的脖子,直到雪在他繃緊的手臂上積累了一定的厚度。
    在我們還沒結婚的時候,我們經常去郊外。東郊、西郊、北郊輪換著去。我們坐一小時的汽車,在車上我們總是努力占一個座位。因為下車以後,我們不停地散步,即使有靠在牆上或樹上站一站小憩一下的機會,我們也總是不停地擁抱接吻,把身體密貼一處的瘋狂使得我們沒有真正的休息。但是過度熱情的親昵之後往往是過度的疲憊,地上那散發生命氣息的鬆針,讓我的屁股把獲得休息的企望全部寄托於歸途汽車上的一個座位。當我們從古刹裏出來時,我們又酥又軟又累的骨頭終於落到了硬硬的座椅上,那時,我們是那麽愛對方。
    車上一共四個人。有一個老頭兒和一個中年男人坐在前麵離司機很近的地方。中年男人在和司機搭訕。我們坐在最後一排,目的是讓別人都別看我們。在司機準備關門開車時,跑上來一個男人,身體粗壯,年齡與我的男友差不多。
    司機關車門啟動車,我們離開了西郊的鬆林,雪在這時下得更大了,鋪天蓋地。即使沒有雪,我們也不會留得更久,末班車是必須趕上的。
    最後一個上車的男人在最後一排與倒數第二排的座位選擇上,猶豫了一下,然後坐到了倒數第二排靠近窗口的那個座位。他坐下後看了我一眼,這之前,我一直盯著他。他有點不對頭。他的臉色、表情、動作、神態無一對頭。他相當緊張,而這裏是冬季人跡稀少的荒郊。這就是我最初的聯想。
    我有恃無恐地盯著他看,我知道我的男人有能力保護我不受任何傷害。
    我轉過身體,用手臂摟過愛華的脖頸,佯裝親吻,在他耳邊輕聲說:
    “那個後上來的男人肯定幹了什麽壞事情,他太不對勁了。”
    愛華對此類事情與我有著同樣的熱情,他依仗自己強壯的體魄和當兵時練就的好功夫,從不懼怕在別人眼中看上去危險的事。他大聲說:
    “嗨,哥們兒,有火麽?”
    那男人遲疑一下,回過頭,看了我們一眼。這時前麵的人也回一下頭,愛華坐在那兒,腳蹬在前排椅背上。他的手上、嘴上都沒有煙。那男人咕噥一句:“對不起,沒有。”
    “那隻好不抽了。”愛華大聲說。
    那男人很突然地站起身,幾步奔到車門跟前。他請司機停車,他說他到這兒有事要下車。司機停車,他下去了。從那些沒有玻璃的窗口望出去,外麵是幾家小飯店湊成的一個小熱鬧區,燈光和傳到外麵的酒令使郊外死寂的氣氛多少有些變化。
    愛華覺得掃興。
    在我們車開出去十分鍾左右的時候,有一輛摩托從後麵趕超過去。我多事地伸長脖子看,竟是不久前下車的那個男人在開摩托,我向愛華保證,我沒有看錯。
    愛華把我送回家時,家人都很緊張,我以為是我們回去晚了,家人擔心了。可姐姐說出事了,接著就問我還認不認識安浚
    安俊是我中學同學,住得離我們家不遠。他是個長相漂亮的人,新婚不久,我當然認識他。
    姐姐根本不理會我的俏皮,她說,安俊死了。
    安俊用斧子砍死了自己的妻子,然後又從三樓跳下去了,沒摔死,然後他的妻弟用石頭砸死了他。
    安俊為什麽要殺他的妻子?
    姐姐說,現在還不知道。安俊的妻弟幾分鍾前被警察帶走了。但我姐姐又說,肯定是瞎猜疑。安俊這小子什麽都不相信,是個神經玻
    我送走了愛華,一個人在雪地上站了一會兒。我幾乎不能相信這個潔白的雪夜已經發生了這麽多事。至少有兩個從前彼此都熟悉的人不再與我共有這個世界了。我又想到車上遇到的那個男人,他騎摩托車多奇怪埃
    而一個人殺另一個,就這麽就殺了,甚至不用向活著的人和世界公布理由。我望著紛紛飛落的雪花,它們一個又一個地朝地上去,也許它們該是完整的小世界,但造物主把他們搞得殘缺了,於是他們落到地上聯成一片,必須互相依賴地存在。它們和人一樣,人至此也開始有夫妻關係、同事關係等等一切危險的關係。人不能像天地那樣獨存,那還有什麽能避免得了呢?
    我想我意識到了這些又有什麽用,作為一個普通的人,我又能往哪逃呢?地承托著我我頭頂著天!除了做好迎接隨時可能會來的危險以外,別無他法。我把思路朝明朗的地方引導,好自為之吧。
    默默一個人興致很高地在無人的雪地上踩腳櫻樓前的空地上印滿了他的腳櫻但他想起了一件事,便去找小夥伴於潛。
    接下來發生的跟兩個孩子(準確說是一個孩子)有關的事情,我會很簡潔地向你敘述,看稿紙的頁碼,我已經意識到這個故事講得不短了。
    但是,在講接下來發生的事之前,我用幾句話把後來發生的事(也是這個故事的尾聲)提前告訴你。我以為後來的事對讀者來說並不重要,但對一個作者來說,它不可缺少。我講給讀者的故事應該有頭有尾。應該自圓其說。
    因為職業的關係。我結識了許多法院、公安部門的朋友。我先是從一個老警朋友的朋友那裏聽說了張軍的事。他又通過他的朋友安排了我和張軍的見麵。在接待室門前,我填寫登記卡時,在“與犯人何關係”一欄中,我問我朋友的朋友——一個看守,我該填什麽?他想也沒想,說:“如果你不介意,就寫妻子。”我填上了“妻子”兩個字。
    我見到張軍時著實吃了一驚。他就是那個我與男朋友愛華在公共汽車上碰到的神情緊張的男人。
    我費了很多氣力,張軍才談了一些王黎與劉秉德的事。我問了他一個很蠢的問題:“你是因為愛她才殺她的麽?”“那時候腦袋裏沒想愛不愛這回事。”“現在想呢?”“現在想啥,人都死了,想也想不好了。”
    我離開接待室與那個看守又聊了一陣兒。我奇怪的是看守為什麽讓我冒充張軍妻子。看守解釋說,對犯人,誰來看他都高興。而登記卡是檢查他們工作各環節中的一個依據,如果寫上“作者”或者“記者”,那領導發現了會大聲喝問:“記者都來了,我怎麽不知道?”
    張軍的妻子一次沒來,離婚手續也是通過信件寄來的。而張軍至死也不肯把他心中對妻子的那份愛分給王黎哪怕一點兒。男人搞不懂女人,女人理解不了男人,這是普遍真理。
    順藤摸瓜,當我見到劉秉德時,他給我的第一印象是,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大些,完全不像人們說的那麽年輕。後來我想到,他是突然衰老的,因為發生了太多的事情,都是致命般的打擊。
    但他的頭腦還相當清楚。當我問他是不是知道了王黎的事情,他點頭。他說話時,聲音含混不清,但大致意思我還是聽清了。他替小黎(他這麽稱呼王黎的)感到惋惜。他最後對我說:“該死的不死,不該死的卻先走了。”我沒再多話,看著他遲緩麻木的表情,我想不出我對這位年過半百的老人的生活的種種想象是否沾點邊兒。
    我最後見到的是劉榮,還有她的兒子默默。他們母子淒涼的生活讓人覺得再也不該有任何災難降臨他們了。
    劉榮是個痛快爽直的女人,她不掩飾自己的愛憎,把她知道的都對我說了,然後還特意聲明,她認為誰是可惡的,誰是該死的。
    我們做了朋友,現在還有許多往來。
    我所了解到的這一切再加上我的想象,就是你見到的全部。我發現我總是在為一個故事的完整煞費腦筋,因而疲勞不堪。今後我試圖去尋找一下更簡約方便的方法,有那麽多前輩的經驗都是成功的,下次一定試試。
    默默和於潛並不是真正要好的朋友,他們隻是玩耍時很有默契的夥伴。默默喜歡聰明有獨到見解的同伴兒,於潛看重的是默默像大人一樣的冷靜和沉著。
    默默找於潛是想繼續昨天一個自己沒玩盡興的遊戲。他找到於潛並告訴他,馬路對麵紅樓裏有一家很少住人的房子外麵有個洞,裏麵有老鼠。他是找玻璃球時偶然發現的。他還說在外麵點火,煙就會把老鼠嗆出來。於潛對這種玩法同樣有興致,但他提出了疑問。
    “冬天洞裏有老鼠嗎?”
    “有。”
    “煙一嗆老鼠應該往更深的洞裏跑,能出來嗎?”
    “老鼠洞能有多深,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他們來到劉氏房子外麵,首先發現房間亮著燈。於潛說:
    “你不是說總不住人嗎?”
    默默沒有回答,他心裏起疑,倒不是因為住了人點了燈。他平時路過這裏留神這家時,也有有人點燈的時候,但從沒有不擋窗簾的時候。這也是默默對這扇窗戶格外關注的原因,他甚至想過住在這間屋子裏的人是什麽樣子?沒有鼻子?為什麽總擋著窗簾呢?
    今天是個例外,一個老太太正坐在一把椅子上。默默說:“我也沒說總不住人。”
    他們走到破柵欄跟前,半掩的木門一碰就發出響動,他們很害怕,窗前破柵欄圍住的地方很小,他們一接近,就像進到了房間,他們沒敢再拉門,老太太朝這兒看了一眼。於潛說:
    “得了,老太太好像發現我們了,一會出來還不打咱們呐。”
    這時默默又輕輕移動一點木門,側身擠了進去。突然,他看見老太太起身,幾步走到窗前,用力拉攏了窗簾。但兩扇窗簾之間留了三指寬的縫隙。默默在老太太走近窗口時,蹲下了身子。
    默默招呼於潛進來,於潛不解,默默說:
    “咱不嗆老鼠了,就蹲在這兒往裏看看。他家有鬼。”
    “天黑了拉上窗簾有啥鬼啊,你家不這樣麽?”
    “輕點,你就蹲下吧。”
    老太太坐到桌前寫字。默默和於潛對此都很驚奇,那麽老的老太太居然會寫字!
    老太太停住筆,把那頁紙拿起來端詳一下,又加了幾筆,然後重扣在桌上。他倆都聽到了那敲擊的聲音。
    老太太開始東翻西找,不一會兒,她就把屋子搞得亂糟糟的。最後她終於找到了,一條繩子。
    默默對於潛悄聲說:
    “她要上吊吧。”
    默默這是笑談。他心裏想說的是為找一根破繩子把房間都掀翻,太不值了,這個老瘋婆子。
    “上吊找繩子幹啥?”於潛有心無心地說。
    “上吊不找繩子找啥?”
    “啊對,上吊得用繩子。怪不得她像瘋子似的找,不想過了。”
    老太太搬過一個木椅,又抬頭往天棚上看看,沒有可以掛繩子的地方。這種電影裏演了又演的典型動作,讓兩個小孩兒認真地緊張起來。
    “她真要上吊了。”於潛說。
    “她為什麽不想活了?”默默說。
    老太太又把椅子挪開,用兩隻手捋繩子。兩個小孩兒多少有些鬆氣。於潛說:
    “上什麽吊,她是想在屋裏曬衣服,外麵不是下雪了麽?”
    老太太四周打量一下,又來到門前,門上有幾根作橫欄的鐵棍,是防禦小偷的措施。她搬過椅子站了上去,往橫欄上係繩子。
    “你說的對,她是想晾衣服,我媽也這麽幹過。不過,我總覺得不對勁。”
    “你覺得得了,你還覺得煙一嗆,老鼠能往外跑呢。”
    “本來麽。不信你趴洞口看看。”默默說著打開手電,低頭把昨天用石頭堵住的洞口亮出來,並指給於潛看。
    這是個響動很大的聲音,它使得默默和於潛重新抬頭往屋裏看。他們幾乎給嚇傻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老太太正吊在繩扣裏,腳不停地蹬踹,椅子翻倒在前麵……
    於潛喊叫的聲音還沒衝出來,就被默默拉住一隻手飛跑起來。
    他們衝進走廊,又費勁地推開被人體擋住的門。他們沒看老太太死活,就是想把老太太從繩扣上解下來。默默抱住老太太的屁股,大聲叫:
    “你托住腳,往上使勁。”
    這時發生了一個小事故,默默和於潛一同用力的時候,默默腳下一滑,整個身體撲到了老太太身上。由於重量突然增加,係住的繩扣有些鬆緩,劉氏的腳觸到了地麵。
    “她死了。”於潛大聲說。
    默默後退幾步,屍體靠在門上,麵目猙獰。於潛和默默緊挨一起,有些害怕了,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後怕。
    他們稍微清醒一下,於潛說:
    “我們進來時,她還活麽?”
    “不知道。”默默回答。
    “現在她死了?”
    “可能。”
    “是你弄死了她。”
    “是我?”默默沒想到於潛會這麽說。
    “那還是我呀,我使勁往上托腳了。”
    “我也使勁往上抱屁股了。”
    “那你滑倒了。”
    默默低頭看自己的腳,是鞋底上的積雪造成他摔跤的。然後他又看看剛才摔倒的地方,有一灘水跡,這時他們看見了老太太不知道什麽時候吐出來的舌頭。
    後來的事,你們不難想象,來了許多有關人員和看熱鬧的。其中警察總是很顯眼。默默被警察詢問時,很鎮定。太鎮定了,以致於他的聲音聽上去有些發僵,劉榮站在他身後。
    默默剛才一口氣跑回了家,紮進媽媽的懷抱。他現在意識不到但將來永遠也不會忘記,在那一時刻裏,他的母親有多麽的出色。她緊緊抱住大哭的兒子,什麽也不問,隻是抱緊他用手撫摸他的腦袋。她知道出了大事。
    當默默哭了一陣之後,講了發生的事。劉榮馬上一字一板地對兒子說:
    “好兒子,媽媽都知道了。媽媽是法官,媽媽什麽都知道。你是媽媽的好兒子,因為你差一點把那個老太太救活。你自己都不知道你多麽勇敢。好兒子,你聽媽媽說,媽媽比誰都懂法律,不管於潛怎麽說,你都沒有責任,誰也不能責怪你。明天,你和從前一樣上學,什麽事也沒發生過,懂麽,兒子?”
    默默深深地點頭,然後大哭。
    劉榮打電話通知了有關人員,當她和警察們一同走進房間時,劉氏已經僵了。看著劉氏死時的表情,劉榮心裏一陣難過,生活給她的太少了,死時也不能甘心。
    雪停以後,劉秉德在搖椅上醒過來。他揉揉眼睛,此刻窗外天空朗徹,有許多明亮的星星在閃爍。他又拿起那封信,他記不得信裏都寫了什麽。他重新閱讀,鄰居家過分響亮的電視機裏正在播送新聞,劉秉德看看表,認為那條關於糧食豐收的新聞是晚間新聞。
    看到一半的時候,他放下信,他的記憶好像突然恢複了,什麽都想起來了。他馬上不能控製自己,他無比氣憤,他覺得這個娘兒們是世界上最最不可饒恕的人,她拿自己的感情當一張破紙,毫不珍惜;他也不能忍受那另外一個男人的存在,不管他多麽有朝氣。也不管王黎現在多麽恨他。他決定馬上出門,進行報複。他首先要去王黎可能去的地方,找到她,然後決不留情。
    他低頭看見了睡覺時從他腿上滑落到地上的《黑暗中的笑聲》,他把扔在床上的圍巾係在大衣領裏。就在這時,他剛才不可遏止的狂怒平息了,許多有力量有勇氣的感覺消失了。他坐回到搖椅裏,他發現自己與那本書中的主人公一樣,沒有力量去報複。他覺得自己跟那個盲人一樣,喪失了改變這世界上任何一種存在的權利,因為他老了,他已經站到了他生活的邊緣了,生活的全部意義就是時間的流逝,過一天少一天。
    他站起來,把書狠狠地摔到牆角,他已無路可走。他就是原諒王黎也不存有什麽美好的未來。因為他的黃昏暮年早已開始了,他還能有多少時間呢?而這種情形和王黎年輕的事實無法從根本上調和。在他還有權支配的時間裏不會有比現在更好的生活。他覺得自己在最後這段路上,走錯了幾步,但一切都無法挽回。
    如果這時王黎回來,他不知道怎樣做。
    劉秉德被人叫到他前妻自殺的房間時,他最先看到了妻子的遺言,它就放在桌子最顯眼的地方。他下意識地把它抓在手裏,然後揣進大衣口袋。但他馬上後悔了,在他之前,誰能沒看過這幾個字呢?
    那上麵寫著:
    劉秉德,你不得好死。你也快了。
    劉秉德覺得他前妻說的沒錯,他的確快了。